这时女孩从缸里舀出一碗水,端过来,怯生生往前一送,递给梅。梅看看我。我说喝吧,没事。说着我替她接过来,先抿了一口,清凉甘爽,于是咕咚咚一口气喝完,抹抹嘴,喘口气:“太他妈好喝了,清清凉凉的,跟别处的水绝不是一个味儿,山泉水,快尝尝,”我端了碗到水缸里舀了一碗递给梅。
梅一尝,也笑了:“是,真好喝。但这真的是泉水吗,你是怎么知道的?呀!快看”——梅指指墙角被凿出的那条水槽,“天啊,真是太神奇了,看,快看啊,有小鱼,还有小虾!”星星淡淡,一些一两厘米长的小鱼小虾沿着水槽内的流水从山下逆流而上,居然游进房间,这样的奇景,平生第一次见到……
女孩儿见我们笑的开心,面上也就绽起一缕无邪笑容,小嘴半开,贝齿雪白。她应该是会说话的,大概只是因为常年生活在大山深处,没见过外人,有些怯,所以才不肯开口;另外一个原因也许是语言障碍,她听不懂我们说的话,就像我们不知道她说的“阿勒”是什么意思一样。
“喂,小妹妹,能听到我跟你说话吗?”我指指耳朵,问她。
女孩点点头,然后又摆摆手,之后指了指这间屋子,眸子黑黑亮亮的望着我。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能听到,但听不懂,不过这家屋子里的主人应该能听懂我说话。
我正想进一步跟她交流,问下这家屋主人的情况。正这时,门外那条大黑狗站起来,摇了摇尾巴,之后朝屋后山上的方向跑去,与此同时,山间断断续续传来一阵慵懒、散漫、苍老而又油腔滑调的山歌——
山沟沟深 山尖尖高
阿哥走到半山腰
俺静静想 俺偷偷笑
揉搓着衣角把那阿哥偷偷地瞧
把哥哥瞧 心突突地跳
唱起山歌吆跑调调
山歌的调调啊起伏的浪
潮起那个浪涌
朝起浪涌呀哈尽是阿哥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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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各位,给点动力啊!!!!!!
歌是好歌,应该是女孩子们唱给心上人听的。但此时的唱歌人听声音却是个男子,四川口音,音质苍老且有些散漫、油滑,给人的感觉就有些滑稽有些似是而非了。
女孩听到歌声,跑到门外,又“阿勒阿勒”唤起来。
我们也随即走到屋外。
屋外。向屋后山间小径上望去,一个枯干瘦小的身影正背着一个大口袋,一颠一颠向山下走来。很快到了眼前,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满脸的折子,眼睛却很亮,走路一蹦一跳的,身材又极端瘦小,六七十斤的样子,感觉很滑稽。不过声音宏亮,很有底气:“是瓜娃子回家了啵,瓜娃子,瓜娃子在哪里?瓜娃子有出息啦,开着车子来看二爹啦!”那老人一路小跑、连蹦带跳到了面前,腿一长一短,原来有点跛,“瓜娃子呢,你们是跟瓜娃子一路的啵?”老人问。
“大爷,您好,我们是过路的,跟您打听个路,老虎迷子怎么走?”我问。
“这就是老虎迷子唆,啥子事嘛?”
“我们找腻歪家。哦,不对,是陈震东家。”
“这就是唆,啥子事嘛?”
我心头一阵狂喜,当即猜到这位老人就是给腻歪看家的猎人。但眼前这位老者与我心中的猎人形象差距实在太大,怎么竟是个六七十斤的跛脚老人呢?这么想着,我将腻歪的那封信递过去:“大爷,您好,是这么回事儿,我是陈震东大学时的同学,好朋友,最近没什么事儿,我们想到山里来看看,住上一段时间,见识一下山里新奇的事儿,这里电话又不,通,所以我们就很冒失的过来了,给您老人家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伢子,进屋坐吧,”老人很热情,边看信边把我们往屋里让,“我一个老家伙,一个人在这里闷也闷死了,瓜娃子走前说啥子下次回来要带我去北京耍,看看天安门。天安门啥子样子吗?在山里闷了几十年咧,没见外边的景,真想到外边耍一耍。刚见门前有车,还以为是瓜娃子来接我了唆……”老人唠叨个不停,不过很热情。见状,我心里一块石头也就落了地,忽然间便感觉到腰酸腿软。一连在路上折腾了大半个月,哪能不累?先前是因为找不到腻歪家,被困在山里,所以心里才会有一口气强撑着。如今目的地到了,整个人也就垮了。
“大爷,先不忙进屋。震东让我给您老带来了几箱酒,我先给您搬下来。”
“酒?二锅头啵?那酒好,冲,有劲,瓜娃子给我带过,(喝着)好安逸哟!”老人眼神更亮,颠颠地往车前跑,一看就是个爱这口儿的主儿。
揭下小皮卡后厢的遮雨工具,帮老人将两箱二锅头搬下车。足足两大箱,塑料壶装的那种,每壶五六斤。老人见那么多酒,更是眉花眼笑,手舞足蹈起来:“咦,好多酒唆,够我喝一阵子喽,快进屋,进屋。花妮子”——老人唤那个女孩儿,对她叽哩咕噜说了一阵我们听不懂的当地土话,示意女孩赶紧帮着做饭……
老虎迷子村一共四户人家。老猎人家;那个被老猎人称做花妮子的女孩家;此外还有一户土生土长在这里也不知道住了多少辈子的当地土著;另外就是家里已经无人的腻歪家。
先说老猎人吧。
老猎人自小是个孤儿。他既不记得自己的生身父母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里。六十多年前,他是被一个开小差的国民党老兵油子从一片瓦砺堆中捡到并救下来的。
那老兵油子名叫刘能,老家四川广元。抗战时期,刘能一家老小、包括半岁的儿子、新婚不到两年的妻子及高堂父母全被日军飞机投下的丨炸丨弹炸死。刘能怒而从军,随川军开赴前线。那时正面战场上的国军部队常被日军打散建制,一群散兵游勇过后又会被重新组织起来。这样几经辗转,刘能加入了国民革命军第8军何绍周部,并在副军长李弥的指挥下参加过著名的“松山战役”。
因为身负家仇国恨,刘能打仗很玩命,每次上战场他都没想过会活着回来,但每次都大难不死……后来抗战胜利,内战开始,国军在短短三四年间土崩瓦解,李弥的部队最终战败,七千败兵退入印缅边境,最终成为一支没有国籍的孤军。当时刘能就在那七千溃兵之中,他不想去国外,于是脱掉军装开了小差。
开小差后不久,他在一片废墟中捡到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为了避开解放军盘查,他假称是孩子的父亲将孩子带在身边。之后日久生情,就做了孩子的养父。再后来解放了,由于他曾做过国军的下级军官,生怕被查出来,所以只好带着那孩子往山里走。再后来一次接一次的运动接踵而至,为了安全起见,他也就只好一步一步往更深的山里走,最后来到老虎迷子,安了家。
他收养的那个孩子先天腿就有些毛病,走路一蹦一跳的,于是他就给孩子取名刘蹦。就是我眼前这位老猎人。
父子二人在老虎迷子一带靠打猎和采食野果野菜度日,因为老虎迷子山深林密、人迹罕至、野生动植物资源丰富,所以父子二人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只是山中人少,没有学校,所以刘蹦自小就没上过学。他认的那些字都是养父教的。他那满口的四川话,也是跟养父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