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没有回应。苦等月余后,安欣按捺不住,搭公车去夏天说的那个公司,她构思着有个美丽的故事能够拉开序幕,不禁心血潮涌,五内俱热。
影视公司的牌子还在,门上却打了封条,瞬间,安欣幻想烟消,眼中逐渐盈积了泪水,心情落寞地徒步回家,足足走了两个小时,把母亲吓坏了,以为她撞了邪。她想象得出自己当时的脸色有多难看。
受伤的感觉使安欣很快就有了一种绝望的清醒:夏天根本不在乎我,我只是个一相情愿的傻瓜,我心向明月,明月照沟渠,太没劲了。她决定离开与夏天有关的情节,真实的与虚构的,统统离开,该死心塌地过自己的日子,工作,读书,还要理直气壮地恋爱、结婚,一二一向前进,有条有理地做个好女人。
后来她发现自己在感情上难以自持,对那些追求她的男孩,她总是下意识地拿夏天来比较,先入为主的夏天让她很狼狈。好久以后,当她逐渐走出误区,试着接受与夏天不同的男人时,第一个挤过来的那个人就成了她的丈夫。
安欣从来不愿承认嫁给高凡是个随意的选择,甚至不能说是由于她对夏天的绝望,他才有了机会。安欣不能拿高凡跟夏天做任何比较,那对高凡不公平,对她自己也不公平,一码说一码,夏天是夏天,高凡是高凡。
“夏天与我的生活无关。”——这是安欣努力自戒的观念。
高凡到现在的公司以前,是美专的讲师,画一手好工笔。基于对艺术的共同爱好,他们很谈得拢,艺术搭台感情唱戏,也冒出过不少浪漫火花,把生活照耀得一闪一闪的。
一次两个人闲聊起相识前的感情经历来,高凡说起许多女人的名字,他回忆时不自觉的陶醉,不小心把安欣的醋瓶子给刺激裂了,她忍不住开始胡诌,一脸幸灾乐祸地提起夏天,她说他才情兼具,英俊潇洒,卓尔不群,并且曾经可歌可泣地为她安欣若痴若狂。高凡马上不得意了,脸上挂起白霜,严肃地问:他现在在哪?
安欣一看他认真了,心里有种促狭的快感,再往下也就不想深刺激他,于是懒懒地说:和我一样,跟一个爱他他也爱的人结婚了。
这样胡诌着时,她的心忽然酸了一下。可是,可是谁给了她嫉妒和吃醋的权利呢?安欣觉得自己挺可笑,也挺可怜的。
如果高凡不对她提起那些女人,又是那样一副自我欣赏的表情,或许安欣永远都不会跟他说“夏天”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对她和高凡的生活来讲,简直是无中生有的滑稽。
结婚的时候,安欣没有想起夏天,她觉得她已经成熟起来。夏天远去了。
虽然她还会关注他在报纸上发的那些诗,她觉得那与爱无关。她对夏天的关注,只仿佛对那些迁徙着的候鸟的关注,她想象着他一直在追求温暖,一直活得完美无瑕,心里就很安稳似的,偶尔会有些惆怅,也隐秘到连她自己也觉察不到,就像我们经常忽略了自己的呼吸一样——想一想,你刚才是不是喘气来着?可能没在意吧。
……
壁灯柔嫩的光辉铺在夏天的字迹上,使那些字也变得温软暧昧起来,恍惚有两道朦胧着的目光正在抚摩着她的脸。
(十三)、安欣忽然轻笑了一下,在心里嗔怪道:我今天这是怎么了?
寂寞吧。或许是高凡刚走,自己还不习惯吧。女人总是怕寂寞的,尤其是结了婚的女人——像程天爱恐吓她时说的那样。
可这和人家夏天有什么关系?
安欣摇了摇头,苦笑一下,小心地把信折好,装进信封,重新放回抽屉。高凡不在家,她可以放心地不锁它了。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紧张这样一封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同学来信,高凡在这方面就比较开明,偶尔会拿来一封女学生写给他的情书,声情并茂地朗读给她听,然后和她笑作一团,听凭她嫉妒得用枕头狠狠地砸他的头。
高凡是狡猾的。当那个叫璐璐的女孩儿突然走进他们的生活时,安欣才恍然大悟地发现了高凡的狡猾。
高凡是借暴露来掩藏的高手,他巧妙地反用了“此地无银”的典故,她被他蒙混得好苦。
唉,都过去了,想它做什么?安欣发现自己有些走偏,赶紧拍了几下太阳穴,起身去洗漱了,在女儿身旁躺下,顺手关了壁灯。
女儿的细微到几乎没有的鼾声使房间充满了温馨。外面,雨似乎很远了。
(十四)、上下班,接送孩子,做饭,看书,看电视,偶尔上上网。
安欣用了半个月时间,终于适应了没有高凡的生活。偶尔的不可回避的身体上的翘望,也在现实面前慢慢变得乖觉、麻木,逐渐地,另一个样子的生活似乎也就成了常态。常态的概念,就是一种物理化的形态,就是要你老实地接纳它,反抗或者希望都是在做无用功。安欣有时候也下意识地算算日子,测量着高凡快要回来的期限,想着他回来后家又是曾经熟悉的样子了,挺好。偶尔又觉得这样暂时分开一下也不错,可以感觉一下失去对方的滋味,就像吃饭穿衣,再平常不过,平常得你都不在乎了,只有突然饿上一顿,或者突然逼你光一天身子去上街,你才能一下子发现那些太平常的东西原来是这样有分量的。
这两天在看史铁生的书——《病隙随笔》,里面有一段,说:“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安欣当时很有感触,觉得这话跟自己目前的状况挺贴切的。一件好东西,只有当你最初拥有以及最终失去的时候,才觉得它的好,中间那段时间,往往是得便宜卖乖的多,没几个人认真地珍惜过,可能是好东西一到手就没了危机感,所以才不当回事儿吧。
安欣也希望高凡能有这样的感悟,那对他是有好处的。毕竟他们并没有真的互相失去,只是暂时的离别而已,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去珍惜那些看上去像大白菜一样平常的日子。
甚至,有时候她会莫名其妙地感激一下那个叫璐璐的“第三者”,是她使高凡有机会明白什么才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男人总想吃百家宴,护食狗一样吃着碗里望着锅里,只有在外面挨了板砖儿,才知道还是家里好。
这些天,高凡的电话不多,而且和她说不上两句,就要问:“米粒儿呢?米粒儿在不在?”
然后电话就成了父女热线,安欣好像只是个专职的接线员。
安欣并不觉失落,反而收获了一些实在的温存。女儿的存在,使她和高凡的感情更亲密也更同志化,女儿继承了她和高凡身上的几乎所有优点,聪明,漂亮,亲善可人,安欣很满足,她相信高凡也没理由抱怨。有了孩子,夫妻就有了共同的事业,他们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更像一对不温不火的同事了,不过她跟高凡绝不至于把对方看成是“生意伙伴”吧,就像理查德对弗朗西斯卡的态度那样——这一点她还是能感觉得到的,女人不会在所有事情上都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