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并不像在机场送别时表现的那样依恋丈夫,本质上似乎是“形式大于内容”的。高凡走后,她心里的确空落,那是一种习惯了的生活突然被挖去一角的空落,而在真实的感情里,她没有深切的思念,甚至有些无所谓,有时想起丈夫来,也只是觉得缺了个男人,家显得单薄起来,怪别扭的,就像某天到办公室没有看见熟悉的早报。日子已经成了闭着眼都能过下去的套子活,稍有改变都似乎是个不小的动荡。
她只是对突然寂寞起来的生活不太适应。
似乎仅此而已。
她想她不该这样,她不该这样剖析自己,这有些林妹妹一般的自怜自艾,甚至解剖课那样的细微残酷。
可她不能管束自己敏感的思维,尤其在独处时她更拿自己没办法,这是学生时代遗留下来的恶癖。高凡在家的时候,忙碌温馨的景象使她的思维迟钝了许多,没工夫想这想那地冒傻气,她或许更喜欢那种傻里傻气的麻木,一个精明细腻的女人是很少能幸福的。幸福生活的前提就是你要有几分傻气,所谓傻人有傻福。
不过,她无法不努力让自己相信:她还是爱高凡的。爱情曾经是他们结婚的理由,将近六年的共同生活也是横平竖直地写过来的,有不少可圈可点的小浪漫,虽然在两年前发生了那场感情危机,可最后她已经和高凡一起说服了自己:那不是高凡在本质上的背叛,他只是非常偶然地犯了一个男人们在这个时代很容易犯的错误而已,而且高凡已经回来了,好像在感情失足后,比以前更加成熟地爱着她和他们的家。
(十五)高凡说,男人是通过犯错来成长的,所以女人要宽容,不仅要允许男人犯错,更要给他们改正和进步的机会——女人能看着一个男人像小学生一样在自己的呵护下慢慢长大,不也是一件挺有成就感的事吗?在一定程度上,安欣也是被他迷惑了,虽然她当时以为他说的全是屁话。
在事情没有发生前,她和程天爱也坐而论道地讨论过类似的话题。
讨论外遇的前提是:她们都不相信自己的丈夫有那样的机会和胆魄。
程天爱说:“男人爱上妻子以外的女人,不一定就是婚姻不幸的标志,也往往不是因为第三者太有魅力的缘故——那只是雄性动物花心的天性,其实家庭对他来说,一直是一件安全又随意的贴身背心。别看他瞪着焦灼的眼睛,流着口水在人海里寻觅着被他忽悠为圣洁的爱情,但骨子里哼唱的却是一幕幕黄色插曲,他要找的东西根本就跟爱情不搭界,那只是肉欲。”
当时,安欣明确地表态说:“我才不管什么天性地性,如果高凡也像那些花心萝卜一样玷污了我们的爱情的美味,我决不原谅,在相爱的人之间,没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错误!”
“唉,就怕到时候又变卦了,女人总是心太软,所以受伤的总是女人。”
“放心,我才不会无原则地善良,色狼也是狼,对色狼善良,就是对自己残忍。”
“难说啊,婚姻这东西厉害啊,愣生生把两个大活人绑一堆儿,天长日久还不像两棵草似的,从根儿上就纠缠住了?就算到时候再恨对方,可要把那草拔起来分开的时候,双方能有一个不疼的?”
安欣望着程天爱突然忧伤了一下的神情,也叹了口气,她知道程天爱一定是联想起自己的爱情往事了。程天爱曾经向她说起过她以前的两次恋爱,都很幼稚,也很浪漫,一个结束得稀里糊涂,一个结束得撕心裂肺。程天爱的后一次恋爱,爱得很无奈,那是一个有家的男人,是她的大学老师,可她不能自拔,最后闹得几乎没能毕业。安欣曾经拿那个跟古教授有染的女研究生比附她,程天爱很坚决地否认了两者的可比性,她说她那是真的爱情,是没有所图的纯粹的因为爱,是“为了爱的爱”。
安欣最后说:“都会疼,可短疼总比长疼强吧。”
豪言壮语是这样说完了,可当事情居然发生时,她果然像程天爱预言的那样妥协了,妥协得莫名其妙。后来,好像为了给自己个台阶下,她绕着弯子把那叫做“爱的宽容”。但她的宽容是严厉的,她相信高凡也没敢把这种宽容理解成软弱的纵容,这从他不遗余力地动用各种方式弥补对她的伤害上就能判断出来。
在这一点上,安欣一直觉得她处理得很成功,手腕转得挺溜的,她风波不惊地就挽救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家,甚至连她最亲密的朋友程天爱也不知道这个插曲。
她不想让自己的家事成为别人的谈资,总有些秘密是不该被分享的,即使是和最亲密的人,即使需要通过分享来减轻自己的负担,一个聪明人也要懂得把不同的秘密交给不同的人保管,比如高凡不该知道夏天,程天爱不该知道璐璐。
关键在于,她依旧爱着高凡。她不想否认这一点,虽然到后来她开始混淆高凡与整个家庭的关系了——她究竟是为了家,还是高凡?甚至只是为自己?安欣说不清了,她也不想再追究,而且她知道:随着女儿的不断长大,追究的意义将越来越渺茫。
其实,自打和高凡结婚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强烈地渴望过轰轰烈烈天花乱坠的浪漫,她只要做一个小女人,只要拥有一个小女人样的温馨惬意就够了。
虽然她知道这不该是她的理想。
可她的理想已经随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远去了,夏天是一个使她绝望的季节,绝望到她不再期待和幻想。
可是,夏天却仿佛梦魇,在她似乎已经忘记他的时候会突然冒一下头,撩拨一下她要沉睡下去的记忆。
(十六)、毕业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人说起夏天纯属偶然。
那时她已经结婚。有个大学舍友跑到学校来玩儿,闹腾一会儿后,自然会聊起老同学的情况,很快就提起夏天来。她说几周前见过夏天一面,他正为一个有名的广告公司做文案,有大把的钞票赚,却显得很不得意,小眉头一直皱着,跟焊上去的似的,好像谁上辈子就欠了他十五贯。
安欣不假思索地说:“因为那不是他要追求的。”
女同学就坐上钉子尖儿似的很兴奋,欠起屁股拊掌笑道:夏天也是这样说的,并且——她有些诡秘地泄露——夏天猛劲打听你的情况,听说你结了婚,挺伤感的,像丢了奖学金的穷学生。
“夏天说,像安欣那样的女孩儿真不该太早结婚,婚姻好比一盆污水,会葬掉一个女人火焰一样的才华——火焰一样的才华,啧啧,瞧他对你的评价,听着都烧心!”
安欣当时心动了一下,一股奇妙的感觉涌上来,冲撞得她几乎落泪,她赶紧装出虚荣又无辜的样子对同学笑道:没准夏天单恋我呢。
“单恋?算了吧,谁看不出你的心思?其实你们真是鬼撮合的一对儿呢,唉,搞不懂你们俩,都怪里怪气的,比着装深沉,最后弄得这样。”
女同学的惋惜似乎很真实,说得安欣居然也很真实地伤了一下心,但当时只能是玩笑着敷衍过去,说:“夏天那么臭傲,我才懒得搭理他,他以为自己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