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办公桌是在营业部经理的右后方。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工作,可以看到营业部经理的电脑屏幕。以及,右侧脸。电脑课本来就是公司最小的部门,只有三个人,是角落的命运。但是别的部门的同事,却是艳羡不已。一方面是比较隐蔽,电脑浏览什么内容都不会被人看到;一方面是离总经理最远,不用担心老总心血来潮的“叫某樣进来谈一会儿”的雅兴所招呼。(樣是日本没有性别特指的称呼。可以代表先生,也可以代表小姐。)
二月份的朝礼终于结束。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克制不住的脸红和心跳。万幸的是,第一天开工,大家到处串着要利是,小小的情绪并不被人察觉。
展翔并没坐下来。他和总经理在大会议上。期间收到小秦的邮件。当然是离不了“帅哥”的内容:“夏,刚才我们部门的正在讨论呢,你说,咱们新来的经理懂不懂这儿的习俗呀,他会不会派红包呀?!毕竟人家刚从外面回来的,应该不了解的。怎样才能提醒他一下呢?当然啦,咱们并不是真正的想要利是,主要是得找个借口亲近一下嘛!出个主意噻~~~”
我回复:“本人的脑细胞今天没带来,没主意可出,还是你们集思广益,让我沾点光吧!”
总经理出来了。我咬紧下唇。期待着他能够坐下来。看到他的身影,也是好的。
可是他并没有出来,反而信箱里多了一封陌生人的邮件。内容简洁明了:“请来一下会议室。”
我盯着电脑屏幕,眨了眨眼睛,才敢确定邮件的内容。凭直觉,是他。因为公司OUTLOOK上面有公司全体人员电子邮件的地址及部门、姓名备注。他若找我,无须问人。
是很冷的天气,但额头与鼻尖上已有细而绵密的汗珠。站在会议室门前,我闭上双目,平息片刻,方抬起手指叩门。
他坐在大会议桌的一端,面前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我在另一端的椅子上,坐下来。我真的要坐下来才行,我怕站着会摇晃,甚至会晕倒。
他笑,不露牙齿的抿嘴一笑。接着说:“好遥远的对望。”
是的,这是个能够容纳几十个人同时就座的桌子。我们,分坐在两端,犹如相隔无数的山川峡谷。那距离,已经不是可以用长度或岁月可以丈量的遥远。
我透过水雾迷蒙的眼睛看他。他也回望我。脸是九年前的脸,只是眼睛里的光,无言的诉说着某些变化。我看到的是他带笑的脸,但我却看不到记忆中眼睛里那让人沉醉的柔情蜜意。
他开口了:“夏翎翙。小翎子。长大了嘛!”
我
扭脸,望向窗外。院子里,山茶花开得正艳,白的红的,吐露着花蕊。
那个花圃,是应该有个名字。其实有一块石头,花圃建立的时候就已经竖放在那儿。几任老总来了又走,却依然没有题字命名。这里面的每一株花,每一棵树,都是曾在中国服务过的日方高层,是他们在即将离开中国时种下的。每一棵植物的前面,有一块小石牌,上面写着种植人的名字,栽种时间,以及植物名称。这一任的老总还曾公开征集过花圃的名字,且是有奖的。确实也收到很多或优雅或大气或朦胧的名字。但直到现在,它还是一片无名花园。去年就含苞的山茶花,如今,在这寒冷的季节,终于怒放。
犹如命中注定的一些人,我们曾经会离他们很远很远,但是终有一天,我们会在茫茫人海中,重逢。
他合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拎起提包放在桌子上。一边拉开拉链一边说,“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走到他身旁。他从提包里拿出一叠钱,放在我的面前,继续说:“我昨天晚上刚回来,不懂这里的风俗,所以没有准备。会前看到课长和组长都在发红包。你能替我准备吗?”
我说:“你结婚了?”
他愕然。不解的盯着我,并没回答。
我向他解释:“结过婚的人才要向未婚的人派利是的!还有就是领导。不过日本没这习俗,所以历年来那些经理们都没有发过红包。”
他又笑了。笑着说:“他们是日本人,而我是中国人嘛,入乡随俗。你帮我准备,行吗?”
我拿起那叠红色的钞票。点头。
他再问:“这些够不够?我刚回来,还没有去财务兑换,只有这么多,要是不够,你帮我补上,可以吗?”
说这话时,他的那些温和的笑,已经有一种戏谑、多情的成份包含其中。让他说起这种与金钱有关的事情,既脉脉含情,又荡人心魄。就像是一个天生的诱惑者。
我说“足够了。”转身离去。
当我走到门口,准备拉门出去的时候,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小翎子。”
我回头,面向他,倚门而立。
他的眼睛,看向电脑,再抬起看着我,轻声细语的道:“你不想叫我,叫我一声叔叔吗?”
我猛地拉门而出,冲进洗手间,泪如潮水。
展翔,我真讨厌自己,在想你念你的九年光阴里,都可以控制自己。为何,当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却这般拙劣的表达。无数次的,练习。到如今,只剩这恼人的哭泣,烦人的泪滴,让我无法隐藏,无法修饰!
但我还是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向财务的会计华姐兑换小面额的新钱。只是,她年前剩余的数张远远不能满足需要。我开始撰写邮件,发给所有未婚的同事:“十分钟后,请带好自己今天收的所有红包,洗手间集合。”
这是我们遇到急事时常用的解决方法。这些急事包括哪个同事的裙子扣子掉了,或者哪个姐妹例假却忘记带必需品了,或者哪个秘书课的翻译要陪老总临时出去又没有穿高跟鞋……
十分钟后,我手中的红色纸币变成了更多张的五元、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不等的簇新的钞票。当然,她们并不知道我所说的有妙用是何用。她们更加不会想到,我,竟然和那个新任经理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
把那些钱装进利是封里(利是封都是我以前收集积攒的)。装好后,按数额不同而放整齐。拿给他时,已是中午用餐的时间。
(用这一段特别欢迎我们的特殊来宾:“拿了橘子跑哦”MM~~~撒花,开香槟,合影,喊田七!那谁谁谁,别挡了镜头……)
他并没有去餐厅用餐。这亦是一种习惯,公司的经理级有个不成明文的约定,或者他们有着同样的消化系统,中午都不用吃饭。这也是我们公司翻来覆去的一个未解之谜。
用餐完毕,他已经在他的位置就座。看到我们,微笑着招手,小秦双手捂嘴,犹如燕子般掠过我们,掠过办公区,飞了过去。大家也都哄笑着跟上去。
其实我知道,这样的表现,多少是有些夸张。这些花样年华的女孩们,用这些夸张的语言与动作,表达着她们对人的善意与热情。
红包堆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他佯装怒气的用一种可怜巴巴的声音说:“红包都给你们准备好了!却没有一个人向我说恭喜发财,是不是欺负我这个新来的!”
于是,十来个女孩子,全部双手抱拳,清脆的声音,异口同声的说:“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他站起来,露出好看的笑容,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说:“来,自己拿吧!里面装的可是不一样的,试下手气如何!”
呼啦一下,他的桌子,以及他的人,都被围在了中间。她们都俯下身去,挑着自己钟意的利是。他的目光,轻而易举的穿过她们的头顶,望着站在后面的我。
展翔,你不知道,在那一刻,对你的情愫,又增加一种莫名的感觉。你用“运气”来弥补无法找到等额零钞的遗憾,并且使自己和“不公平”这三个字相隔十万八千里。你的那种聪明的狡猾,以及世故的成熟,都和我记忆中的少年有了距离。
或者,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拿一个人的九年前后不停的比较。这没有意义。而我终于拿到了你发给我的第一封利是。办公室的每个员工你都照顾到了,当然要有我的。其实我私心里情愿收不到属于你送的那封祝福,因为那样才让我与众不同。当你笑着把利是递给我,并且说着小秦刚教你的“快高长大”的白话祝福语时,我又想哭了。
很多年前,你双手按着我的双肩,用一种很认真的口气,对我说,你会等我长大;现在,那种认真的口气,换成了一种外交辞令。快高长大。这是广东人在派利是时,对孩子的祝福。
可是,九年的岁月流转,当初那个需要你背着才能走完长长的山路的丫头,已是亭亭而立正当妙龄的女孩,我所拥有的骄人的青春,正在一天一天的离我远去。
而你,却对我说着同样的话语。同样的主题:长大。
展翔,我除了能够在暗夜里独自落泪,来释放这如刀绞般的疼痛,你告诉我,还能怎样?
13.
我就像夏夜里的一只蝉,只等一场雨水的降临,便钻出黑暗的地下,在树杆上完成蜕变,再唱出无尽的歌谣。
我等待着他的召唤。哪怕只是叙旧的言语,已足以令我心醉。可是,这些希望并没有如愿以偿。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是一个一本正经的经理,虽然仍会在早晨对每个员工微笑,仍然会说“早上好”,可是,只是如此,仅限于此。大家亦不敢再拿第一天的语气与他说话,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上级。凌驾于我们这些普通的小职员之上。高于我们,我们看他,亦是需要用一种仰望;营业部同事同他的交谈,也成了言语谨慎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