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打工的那家小饭店,是当时九镇为数不多的几家饭店之一,它的主要客源是门前国道上面那些走南闯北,闯荡天涯的司机。
那个年代,出远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那些到过不同地方、听过不同方言、见过不同人的司机们,也就成为了见多识广,视野不凡的男人代表。
一个倔强敏感,年少无知却又貌美如花的女孩,每天面对着这样的一群油嘴滑舌,老奸巨猾的男人,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又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刚开始人们还经常能够看见王丽在打工之余,用尽所有空余时光翻看着自己高中的课文。
后来,人们发现她不怎么看书了,没客人吃饭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坐在店里面若有所思。
再后来,人们发现她开始在寒冷的冬天往脸上涂蛤蜊油或者百雀羚雪花膏;炎热的夏天,她的身上则会散发出阵阵花露水或者檀香皂的香味。
再再后来,据说她和某一个经常路过九镇,在店里吃饭的河南货车司机好上了。因为她的身上会时不时多出一些现如今看来一钱不值,当时却令那些老少娘们垂涎欲滴的小饰品、小挂件。
还是据说,那些东西,就是司机送给她的。
再再再后来,人们一致认为她已经成为了一个婊子,一个漂亮美丽年轻,却靠着出卖肉体为生的婊子。
只是,在我的印象中,没有一个人敢亲口承认嫖过她,或者与她睡过觉。
那些用心险恶的男女们躲在黑暗中,怀着阴暗的心理,用一根龌龊的指头对着王丽指点唾弃之时。
这个美丽倔强的女孩却又遇到了一件人们已经料到,只盼可以早日看到的事情。
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派出所的差爷们将王丽抓进派出所,关了起来,据说是涉嫌嫖娼卖淫活动。
过了几天,王丽被放了出来。穿过大街小巷,越过人们险恶嘲弄的眼神。她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走入了自己位于饭店后面的小小房间。
之后不久的一天晚上,住在三哥家对面的我和弟弟两人都隐隐约约听到了一种类似于母猫叫春,又好像是人低声哭泣的声音,响了差不多一整夜,让我们兄弟两人毛骨悚然。
第二天,早上起来,听到外婆和邻居说:
“昨天一晚上,那个王家女伢在三毛儿(我们街上邻居对姚义杰的昵称)门前只怕哭到天放亮。三毛儿的姆妈(土话,妈妈的意思)半夜起来劝也劝不听。哎,两个伢儿都造孽,不懂事哦,不懂事。”
那夜之后,王丽并没有像书里面的故事一样跳河或者上吊。
她还是照常上班,不过她却不再化妆了,一如之前,只是也不再看书。她就那样沉默着,一整天一整天的听不到她与其他人说一句话。
要不就是默默工作,要不就是静静发呆,若有所思。
当时人们说,她是彻底不要脸了,不怕丑。我们看不起她,说不定她心里还看不起我们呢?你瞧,她对谁都没有一张好脸色,喊到她鼻子下了也不和人说句话。
在这样的言语中,那个时候年幼的我,心中居然也开始对王丽有些不以为然起来,甚至还隐隐约约有了某种莫名的被侮辱感与仇视。
二零零三年四月一号,一位叫做张国荣的先生从香港文华酒店二十四楼一跃而下之后,一个词随之在中国流传起来。
抑郁症。
直到那一天,我才明白王丽不说话的原因。
自古红颜多薄命。
这是古训,那么被人欺负,被人看不起的红颜呢?
命更薄!比纸还薄!
在这样奇怪的沉默中,王丽的肚子居然一天天大了起来,可是无论是谁想要问出肚中孩子的父亲是谁,得到的都只是沉默。
终于王丽的父母在某日清晨赶到了九镇,据说那天她的母亲如丧考妣般的当街顿足捶胸,哭天抢地,几欲自绝。
而他的父亲则铁青着脸,怒目而对,拳脚相加。
只有王丽,依然站在人群与父母的中央,忍受着一切,双目无神,不笑不闹,一如旁人。
王丽的父母在大闹一通,酣畅淋漓地向着父老乡亲们表达了自己为人的高尚纯洁,以及对女儿所作所为的鄙视唾弃,恨不得不与之为伍之后。
他们心满意足地带走了她。
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只是听说,他们找到了一个地方,让王丽把小孩生了下来,马上就托亲戚送给了远在贵州山区一户求子的人家。
因为,他们觉得女儿就够丢人了,这个野种只会更丢人。
那之后,我没有再见过王丽。
但是,我晓得她的消息。
她出了问题,彻底的出了问题。
不哭不闹,不喊不叫,只是整天整天地坐在一边,连拉屎拉尿都已经不晓得。
好像村里为她申请了低保,每个月百来块钱,靠着这点钱和父母的照顾,她还活着。
不过,如今我都常常在想,如果她父母死了呢?
也许,最好也是最残酷的答案,就是带着她一起共赴黄泉。
不然,她该怎么办?
曾经与王丽共一个寝室,也许还一起在被子里聊过天,谈过心,最后却敲开政教处大门,出卖了王丽的那个女孩。
在日后的生活中也并没有大的出息,不过她至少还健康,也结了婚,丈夫是一个在九十年代末期下岗的工人。现在,两口子开了一个小店,有了一个女儿。
日子平淡、安详。
某个梦回的夜里,她会因为那段年少的往事而内疚醒来吗?
我想不会的。
人,通常都不会觉得是自己的无心之举而酿成了他人不尽的苦难。
这,是人类最为健忘的地方。
看到这里,大家会不会觉得同样与王丽犯下了滔天“罪行”,却侥幸逃脱惩罚的姚义杰无比可恨,罪当该死?
因为他享受了爱情,却没有支持给予他爱情的那个人。只是看着那个人在苦海中慢慢沦陷,依然不为所动,袖手旁观。
如果这样想,那么继续往下看吧。
当年的姚义杰确实没有帮王丽,事过多年,他想帮的时候,一切却都已经太迟。
我想,当初他这么做的原因可能是少年的无知、也可能是人性的怯懦、更可能是其它某些不能说出的原因。
但最可信的一个说法是:
他不是不想帮,而是帮不了。
因为,被这件事完全改变的不只是王丽一个人。
也包括姚义杰。
前面说过,这件事发生的最初,除了少数的女人对姚义杰表现出一丝厌恶与失望之外,人们并没有过多的指责他。
相反,那些经常一脸贱笑拿这件事调侃姚义杰的男人们,恶心的嘴脸下面好像都还掩藏着一丝丝羡慕与眼红。
不过,从王丽变得越来越沉默之后的一段时间开始;到最终大了肚子,被他父母当街打骂一顿带走;再到不久之后,又传出王丽疯了的消息。
那些高贵、道德、完美的人们却一改往日对王丽的鄙弃仇视,转而无比同情起她的遭遇来。
对于不幸的怜悯,就势必引起对于导致不幸原因的痛恨。
姚义杰悲惨地成为了那个被痛恨的原因。
人们认为就是这个平时一副屌样、让人很看不顺眼的毛头小子弄大了王丽的肚子;是他勾引了原本美丽、优秀的王丽;是他教着王丽一步步学坏;又是他最终无情地抛弃了可怜的她,导致一个花样的女孩到了今天这般田地。
除了姚义杰身边那几位被人视为坏胚的好朋友、好兄弟之外,甚至我们那条街上的老街坊都开始有人发出这种议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