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的一天，我们几个人无聊之极，讲起了学校里做实验的一些场景。贾一兵没有读高中，对我们做的那些实验异常感兴趣，提议要去见识一下。在学校做实验时，我每次都有意犹未尽的感觉，因此也极力赞成。那天，土匪的女朋友来了，我便和贾一兵出发了。

到学校后，又碰到住在学校的一个小兄弟，玩到夜深人静后，三个人便撬开了实验室的门。镇高中的实验室只有一个，生物、物理、化学的实验器具都放在这里。贾一兵进了实验室，就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东摸摸、西看看，兴奋不已，光是人体模型就琢磨了半天，卸得七零八碎。东西太多，还没看个究竟，天就已经快亮了，恋恋不舍的贾一兵找到一个纸箱，见什么装什么——“拿回去慢慢研究”。

我没有阻止他，而且还装了不少自己感兴趣的卡尺、磁铁、电流表之类的东西。那天我们没有回土匪的住处，而是走了十几里地把箱子搬到了贾一兵的一个熟人家。

不过，几天之后，这些东西就都玩厌了。贾一兵曾想把它们卖掉，却又没人买，于是各自拿了一些，分头送了人。

暑假很快结束了，我又见到了思念已久的P。P只比我小几个月，但上学比我晚，那年也读高三了。

小的时候，我们在老师的鼓励下曾经有很多空洞的理想：当科学家，当老师，当医生……到县城读书之后，我有了一个比较现实的梦想：跳出农门，过城里人的生活。而现在，我的梦想更加实在：有一个非农业户口，有个工作，可以相对般配地娶到P。

我决定继续复读。担心我父母不同意，这期间P还到我家去了一趟，父母都很喜欢她，因此也没有反对我的计划。只是训诫我：好好读书，不要再让他们失望了……

考虑到我和P在一起会彼此影响学习，而且我还有不可告人的丑事（那时学校已经发现实验室被盗，并报了案），P托了她的一个老师，让我去本县另外一所高中。

和P依依不舍地告别后，我整理好行李和心情，请姐姐送我去学校。姐姐只比我大1岁多，也没考上大学，当时在我们大队小学当代课老师。那时候交通不便，讯息不畅，我和姐姐顶着烈日，挑着重重的行李——一头是装满书的箱子、一头是被子、衣服，转了两次车，下车之后又走了好远，好不容易才到了那所学校。到的时候，我和姐两个人肩膀都红肿破皮了。上了课之后才发现，这所高中和去年上的那所差不多，而且我被安排在了慢班，根本没办法静心学习。

眼看着这样下去梦想又要化为泡影，终于，我抽空回了趟家，硬着头皮请父亲出面，让我回一中复读。

14

我是在县一中的教室里被学校保卫科长叫出去的。保卫科的办公室里，坐着P的哥哥——我意念里的未来的大舅哥。

“你叫什么名字？”“大舅哥”问我。

“单燕子。”我疑惑地回答。“铐上，走！”

冰冷的手铐上腕，我才想起学校实验室的事，心顿时沉了下去。

当学校的教学楼、镇政府那栋熟悉的楼房映入眼帘的时候，我把头使劲地低了下去：一切都完了——P还在那所学校读书，还在这栋楼里住呢！

一楼的一个房间是派出所的关押室，我进去的时候，贾一兵、土匪已经在里面了。因为不许讲话，我不知道他们进来了多久，我们的结局会怎么样，此时我操心的也不是这些——我担心的是，P马上就会知道，她会怎么想？我和她会怎么样？

晚上快吃饭的时候，我正坐着埋头发呆，土匪踢了一下我，我抬头顺着他努嘴的方向看去，窗外，P熟悉的脸庞凝视着我，泪流满面……

晚上看守不让睡觉，我也睡不着觉。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否知道了此事，知道后肯定是悲痛之极，愤怒不已；我不知道楼上的P会怎么想，肯定是无比失望，难以释怀；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如何发展，书是读不成了，我会坐牢吗？平生第一次，我感到了迷惘和无助。

第二天一早，正当我又饿又困的时候，派出所一个协防员给我送进来一袋热呼呼的包子，告诉我，是P让他交给我的。我的心头一热，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进来的几个人都没人送饭，我不知道他们多久没吃饭了，反正一大袋包子顷刻之间就没了踪影。下午P放学后，又给我送来了热腾腾的饭菜。

这天，一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也陆陆续续被抓了进来。

不许睡觉，不许讲话。有人送饭的就有饭吃，没人送饭就饿肚子，三天，一帮人就这样熬着。据说这是公丨安丨们一贯的手法。这一招果然厉害，又饿又困的我们只想把什么都交代清楚，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得了，哪怕是枪毙，也比这样痛快。

审问的时候才知道，那种想法其实大错特错。

我是之前和P在一起时就认识的大柱和宋XX审问的。审问的时间是深夜，地点就在P的房间隔壁大柱的宿舍，那房子并不十分隔音。我有点怀疑他们是故意这样安排，但又想不出为什么，或许就是要让p听到我所做的丑事？

贾一兵有过前科，抽空给我普及了一下相关的知识，说这么多人进来，什么都是瞒不住的，你最好老老实实招了，免得皮肉受苦。因此，无论他们问什么，我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管如此，电警棍还是免不了招呼到我的身上。平时，P就是用它们当手电筒的，没想到手电筒的威力这么大。P就在隔壁，我怕吵醒了她，尽量忍着不叫出声来，说话的声音很小。丨警丨察们可不管这些，不断呵斥着，催促着：大声点！老实点！快交代！……

最后，在我绞尽脑汁交代了从小到大有记忆以来的所有罪状，包括4岁时偷吃过生产队晒在稻场上的花生、实在没什么可以交代之后，他们用一根绳子熟练地把我捆起来，让我面向墙壁跪下。不到二十分钟，我就已经汗如雨下，全身发麻，最后瘫倒在地。我想，那时即使要我承认杀了人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认了！

四周一片寂静。P肯定听到了我的哀号。

第二天，P仍然按时给我送来了丰盛的饭菜，可我已经难以下咽。

15

之后的几天，一些该放的人罚款后都放了，毕竟都是些偷鸡摸狗的事。除了参与盗窃学校实验室的三个人。剩下的就是追回赃物了。

到我家去的那天正下着雨。车开不到我家，“大舅哥”和另外一个丨警丨察押着我，一路泥泞地走过去。还好父母都在学校，只有婆婆（奶奶）和姐姐在家。姐姐看到我戴着手铐、浑身是泥的狼狈的样子，一下就抱住我哭了起来。找到要找的东西，走出好远，还听见婆婆在后面苍老的哭喊声：我的孙子啊……

我已不记得当时的感受，我是不是也哭了，我已不愿去仔细去回忆那心如刀绞的难过。而且，自从受审的那个晚上后，我的心似乎已经麻木、冰冷了许多。挨家挨户走完了我曾经送过赃物的亲戚朋友家，我的情绪也糟糕到了极点。

晚上仍然是秋雨绵绵，又冷又饿。拘留室里也只剩下了我和贾一兵两个人。其实在被抓的第二天，贾一兵就用一根回形针解开了手铐和拇指铐。并找机会教给了我们。这天晚上不知道是派出所有行动，还是见我们老实对我们很放心，或者是当班的人玩忽职守，居然没有人看守我们，门也敞开着。

“跑吧？”贾一兵问我。

在掏开手铐的当天，我就有过这个想法。只是没这个胆量，也不知道值不值得跑、往哪儿跑。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很明显会对我们有另外的处置。我们的罪有多重？彼此心里都不清楚。我真的很想跑掉，而且永远也不再回来……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P，就在楼上的P。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睡了。我想，无论如何，我应该去见她一面，就算是最后的告别。

我蹑手蹑脚地出门上楼，轻轻敲她的房门。P一向睡觉很香，但这次很快就醒了。开门进去后，P不敢开灯，拉我的手时却摸到了手铐。她抬高我的手臂，钻进我的怀里，紧紧抱着我，无声地痛哭起来。我的眼泪也在无声中滂沱。

过了好一阵，我们才平静下来。

“P，我们分手吧！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不！燕子，我不同意！”

“我都这样了，哪儿还配得上你呀！再说即使你愿意，你的家人也不会同意的……”

“你不要这么说燕子，我会说服他们的！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一切都会过去的！”

“P，你怎么这么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