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信片的背面，熟悉的字体写着一大段文字：

“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自己”，如今，我只有将这句话寄给你，相信你能真正认识到、正确对待自己的过失，认真思索，洗旧迎新，在新的一年中走上新的生活！

人一旦犯了错误，只要有觉悟，当他感到自己有勇气去摆脱错误思想意识的束缚，去寻找正确的行动方向，必将会从痛苦中感到认识真理的愉快，也就能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增强“免疫力”，以后，可以少犯错误，甚至不犯错误。

别气馁，振作起来，重新做人，好吗？——飞灵泪寄。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门口的地上，仰望着巴掌大的星空，悲怆地唱起了《铁窗泪》、《悔恨的泪》……不一会儿，号子里的人都跟着唱了起来，紧接着，旁边的号子，整个收审所的犯人都唱了起来。我知道，很多人是在跟着瞎起哄，只有我，心碎的过程，就仿佛玻璃瓶子摔在水泥地上，看得见，也听得见。

22

几天的沉默之后，我鼓足勇气给P回了一封信，询问她的近况，也告诉她我的境况。过了一阵，P回信了。她的处境可想而知，而且她的父母已知道我的事情了，她的日子也很难过。但是她还是鼓励我：“悔过自新，重新做人，以全新的面目出现在我的面前……只有满怀信心的人，才能在任何地方才踏出一条咱新的路……”

我很感动，但不知道我的信心应从何而来。我能做的，只是坚持和忍受。

这期间，我也给父母写了一封信，请求他们原谅。

父亲的回信是：不必多写信，也不要到处去信。现在谁能安抚你，一切靠自己多保重，心里放宽。家里人都好，不必多操心。

1个月之后，杀人犯被释放了。梅少武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老大。雷青山和刘桂生早就死心塌地地跟了梅少武，跟我也一直称兄道弟，后来都搬到看守所去了。号子里的人，来的在来，走的在走，大部分都进了看守所。走的人还都留下了联系地址，相约出去了再联系——都是狱友、“战友”。

梅少武的案子也差不多了，该抓的人都抓到了。他估计自己的逮捕令很快就会下来，于是提前就交代了众人：他走后，牢头就是我，都得听我的。同时他也帮我分析了一下：我的案情很简单，要逮捕的话估计早就下来了，现在还不下来，一多半不会判刑了，就看会管多久。他也把他家的地址告诉了我，让我日后去找他，跟他干。

梅少武后来判了7年。出狱后几经倒腾成了千万富翁。雷青山出去较早，在县城也打出了很大的“名气”，后来甚至发展到和梅少武分庭抗礼的程度。结果在一次火拼中被打伤，逃到医院后，被追赶而来的人砍死在手术台上。

梅少武走后，我成了理所当然的牢头。整整两个月，每天都有人挨打，每晚都有节目，我早就已经习惯了暴力和血腥，清楚地知道它们的好处。我当仁不让地按照既有的程序，不断地培植旧人，笼络新人，巩固自己的地位。尽管我内心并不愿意这么做，尽管18年来，我一直都是个胆小、懦弱的人。

1989年总算过去了。

快过年时，父亲来给我送东西，带来了他、母亲、和姐姐三个人写的信。

父亲的信里说：

时值年关，我们身体均好，勿念。

春节的准备一如往常，只是心里都是苦的。

现在，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你自己保重身体就行了。

我预计腊月29再来一次，过年后估计要到初7才能来。带的东西不丰沛，自己勤俭一点安排吧。这次留下10元钱，自己买些需要之物。就此停笔。

母亲在信里说：

亲爱的燕子，你好吗？婆婆、爸爸、妈妈、姐姐都很好。几个月了，妈妈没给你送过一次东西，请你原谅。学校一天三顿饭要做，家里的猪要喂，没有时间。元旦放过两天假，妈妈在值班，爸爸在砍柴……

姐姐的信里说：

弟弟，你好！好久没有你的消息，更见不到你，我心里非常想念。近几天，夜里常常梦见你平安回家，醒后想起来无比难受。

快过年了，但家里的气氛并不热闹。年猪已杀，但年画等一应过年用品均还未办，要在往年，肯定一切都办得差不多了。我想是因为今年的每个人心里都增添了一件同样的心事吧。

昨天和今天给油菜施肥，几个人都累得不行。我和爸爸都刚刚放假，明年初9上班。不知道这个年能不能团圆？我好想回到过去的日子去。过去的日子虽然苦一点，但谁都不用担惊受怕……

弟弟，我不想多说，我有着太多的眼泪，每次想起你都忍不住泪水涟涟。“每逢佳节倍思亲”，这首诗大约是为我们写的吧，弟弟，盼望你早日归来！多保重！

……

23

1月23号，是阴历腊月27。我以为自己肯定会在监狱里过年了，前一天还请释放的人给P带了一封信出去。

没有任何预感，上午11点多，管教陈干部叫我收拾东西。

“陈干部，我是捕还是放啊？”“放了，回家过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续问了几遍是不是真的。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号子里的人都高兴地帮我收拾起东西来。我挑了几样重要的东西，被子、衣服什么的都没要，都送给了他们。按号子里的说法，这些带着霉头的东西是绝对不能带出去的。

刘少萍、文孝国、张君华、江伟……都红着眼圈和我一一道别，犯人也是人，盗亦有道。在即将过年的时候，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特殊的伤感。我们互相叮嘱的内容竟然都是：以后做事要三思而后行，吸取教训，别再犯法……

冬日和煦的阳光，让我感到一阵眩晕。我呆立了一下，几乎是跑着出了收审所的院落和大门，生怕有一只手再把我拉回去。

望见猎猎风中站着的父母，望着他们明显苍老的面容，我想哭，却哭不出来，眼泪似乎已在这70多个无边的夜里流干了。

“走，回家！”爸爸说。

家，这个字眼，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亲切过。

我没有回头。这个地方从我看见它的一刹那就已经深深印入了我的脑海，注定成为我永远的记忆。不可思议的是，和P分手10多年后，我和她重逢的地点竟然是在收审所的办公室——她成了这里的指导员。

花枝招展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车辆，高低起伏的楼房……一切都那么美好，以至于我以为是在梦中。在车站候车室等车时，遇到回家过年的我最喜欢的堂妹，看到我，她马上跑去买了一袋桔子，默默地递到我的面前。接过桔子的一刹那，我的泪腺终于恢复了功能。

残阳如血，染红了思念已久、恍如隔世的村庄。我想大声疾呼，可我不是衣锦而归的勇士，我想屈膝而泣，可又不想触动父母微微舒展的面容。在那天的日记里，我写下了这样一段话：陌生而熟悉，我破旧的家给了我亲切。但是，我的追求在外面的世界。总有一天，我还会离开你，再回来时，定不会像今天这样狼狈……

24

过完年后，P到我家来了一趟。她鼓励我重新做人，好好生活，我则鼓励她好好学习，考上大学。

重新做人是肯定的，我自己很确定。我的失足完全是因为高考落选的失落和无聊导致交友不慎，加上不懂法律造成，在此之前，我从来就是父母眼里的好孩子、老师眼里的好学生。两个多月的监狱生活也已经给了我足够的教训，从走出收审所的那一刹那，我就已经决定不再和其中的任何人联系，除了教训，尽快忘掉那里的一切。

但怎么样好好生活，我很茫然。快乐已不属于我，生活在别处。

父母原来就喜欢她，在我关进去以后，她又专门到我家安慰他们，告诉他们我的真实情况。因为刚被抓的时候，一度的传说是我的罪有多么多么严重，后来甚至还传说我打伤丨警丨察逃跑了。那个年代消息闭塞得真是太恐怖了，就像如今的信息灵通也让人恐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