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次出外调查,同行者有青海交通厅的姓谷的干部,我们顺着一条铁路走着。他问我:你知道这条铁路通到哪里吗?我摇头。他说:是海晏厂。我问他海晏厂是干什么的?他说:是一家绝密的军工厂,干什么?没人知道。“非常保密,外人根本别想进去,除非你不想活了。我有一个亲戚曾经给海晏厂送过牛羊肉,走到海晏车站就被截住了,那里离厂区还有几十公里呢!”
“截住干什么?不准送?”
“那倒不是。那是第一道哨卡。人家有自己的火车、汽车,向里面转运是自己的事。”
我们走到一个火车编组站,许多条铁轨并列地排着,奇怪的是,周围看不到一个人,也没有任何站牌和标志,只有一间小房子,孤零零地杵在那里。
“你看见了吗?前面就是海晏车站了,这个车站地图上根本没有,这条铁路是专用线,地图上也没有。”
我站在一个较高的丘陵上,企图看清楚车站的全貌。很失望,这个车站简陋的让人心寒:除了几间平房,就是一条条寒光闪闪的铁轨,没有站台,没有标志,更奇怪的是,看不到一个人影。
“走吧,看得久了,让人怀疑你是特务,就麻烦了。”
工作组里还有一个西宁公路局姓周的干部,对海晏厂似乎了解的多一些。有一次大家闲聊,他说:海晏厂的东西可碰不得。有一个牧民捡了一副手套,挺新的,拿回来戴上了,第二天就死在帐篷里。还有一次,牧民看见一个火球从一间厂房里钻出来,沿着小河、草原滚动,滚到那里,那里的羊群都倒下了,好像睡着了一样,不流血,不叫唤,就这样死了。
“别胡扯,绝密的地方,怎么会有老百姓?”老谷反驳道。
“你知道什么?那些牧民都是经过挑选审查的,留在那里相当于迷彩服,作掩护用的,美国的卫星、飞机看下来,还认为是一个大牧场呢!”
关于221的传说越多,越来越离奇,使我们这些学生们感到更好奇,打听起来更为热心和主动。这种风气本身是违反保密原则的,引起了“北京学生大队”领导的高度注意,很快下达通知:今后谁也不许谈论、打听有关九院的事情,违反者严肃查处。
这时,和我同组的江同学出了点事。
自从保密宣誓后,我们的对外联系,如信件电报之类,就都纳入了保密审查的范围。我们每月的工资只发生活费(根据四清工作团规定,每天要给房东四角钱和一斤三两粮票),其他都由“北京学生大队”统一保管,需要向家里寄钱,也由大队代办。也许江写得地址有些潦草,也许代办人责任心不强,总之地址写错了,“第一中学”写成了“第一大队”,汇款单在军警界转来转去,就是到不了江同学母亲的手里。
这位老太太本来对江来青海就很不放心,几次询问干什么,江就是不说,来信只谈生活,不谈工作,吞吞吐吐的样子,好像有意在遮盖什么,这就更引起了怀疑,现在干脆钱也不寄了,到底儿子在干什么?听说青海有很多劳改队,莫非儿子被劳改了?
老太太越想越怀疑,干脆来了个“千里寻儿”,只身来到了西宁。江信的信封上没有地址,只有“西宁513信箱”字样,到处打听,也找不到这个“信箱”,老太太饥寒交迫,昏倒在大街上。
警方最后通过九院办事处找到了江的下落,江得知消息自然焦急万分,急忙在大队领导的陪同下,赶往西宁。
七 学习“整人”
工作组一进村,就是本村的最高权力机关了,原有的党支部书记、村长等干部一概被戴上“四不清干部”的帽子,靠边站了。
我们这些刚出校门的学生,突然有了训人整人的权力,干部见了你点头哈腰,村民见了你毕恭毕敬,还真有点不太习惯呢。想想多年来,不是受家长的训斥,就是受老师的训诲,都是处于“奴才”位置,现在好了,突然变成“老爷”了,每天叫来几个“四不清干部”,训一通,让他们交代罪行,高兴时让他们坐着,不高兴,让他们乖乖站着,你在他们面前可以任意丑化他们,甚至辱骂他们,他们却不敢说一个不字。按说,应该高兴吧,可我却高兴不起来。
我素来是一个温和的人,父母亲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从小奉行“爱人如己”的人生哲学,见了任何人,都是和和气气的,甚至对亏负过自己的人,也以德报怨。现在看看战战兢兢站在面前的人,一个个衣衫破旧,手掌皲裂(在冷风中劳动所致),面孔黝黑紫红(高原紫外线照射所致),尚未开口,先有了恻隐之心。
“你们坐下吧。我们随便聊聊,不要害怕。”我原定的一番“训词”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工作组长姓仲,是青海某县的公社副书记,他在屋外旁听我的“训话”后,大为不满,说我太“右倾”了,简直敌我不分。“我姑且认为你是认识问题,如果总是这样,那就是阶级立场问题了。”
我发现,江同学和“林妹妹”的处境也和我差不多,“林妹妹”不用说了,温文尔雅,说起话像唱歌,江虽然嗓门大,严厉一些,但从不打人骂人,所以也没有多少“战斗力”。于是,工作组分成了三派,一是仲组长和那位秘书,是战斗力特强的“左派”,二是我们三个“北京学生”,是“右派”,三是交通厅和公路局的那两个干部,属于“中间派”,因为没有“战斗成果”,右派是最倒霉的,每次汇报工作都要挨批,“老爷”似乎又变成“奴才”了。
可能是故意让我们出丑,仲组长把最顽固的“敌人”——村支书交给我们审问。我们苦口婆心,讲了好几天政策,老支书什么也没有交代。无奈,我们只得承认水平低,能力差,把老支书“还给”了仲组长。
仲组长这一天叫来原村支书训话,让我们三个学生在一旁“见习”。
这位书记姓马,进屋后就站在那里,虽然一声不吭,却神情镇定。
“想好了没有,想不想交代你的罪行?”
“我的错误是有的,但没有罪行。这几年来,我是按党的原则办事的,也是奉公守法的。”
仲组长走过去,啪啪两个耳光,支书的嘴里流出血来。
“明白我为什么打你?”
“不明白。仲组长,我究竟犯了什么罪?”
“看来,你很嚣张啊!我只问你一句话,这几年,村里死了几个人?他们都是怎么死的?与你有没有关系?”
支书突然蔫了,低下头,说:“去年村里炸石头,修梯田,发生事故,死了三个人,我作为支书,是有责任的。”
“责任?什么责任?为什么死的都是给你提过意见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件安全事故,支书有责任,但绝非像仲组长所言,是有意的除掉异己。仲组长安排“积极分子”——其实是村里的几个痞子,经过几天几夜的“批斗”,支书居然按照组长定下的调子,交代了自己的“罪行”,仲组长大获全胜。
“尕小伙,阶级斗争,这里面学问大着呢。别看你们都是大学生,在这方面还得好好补补课啊。”仲组长很有些洋洋得意。
但他的得意没有持续多久。有一天,我们正在学习文件,一个村民气喘吁吁跑进来说:“仲组长,老,老支书上吊了。”
社教运动中,发生死人的事并非罕见,但总不是好事。仲组长先是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慌什么?死个把人有什么了不起?”
八 批斗死人
老支书死了,一般的做法是,写个材料,罗列一大堆罪状,给他扣上个“畏罪自杀”的帽子,就完事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这么大个运动,死个把人确实没有什么了不起,但仲组长却心血来潮,来了个“创新”,“死了也不能让他消停,坚决批倒批臭”,这一下事情可就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