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堂掩住鼻子，克制住胃部的痉挛，回头看了看几十米外的老丁，似乎老丁还没死，他心里暗暗做好了打算。

老丁再次醒来，已经是深夜，白天的事件已经有点记不清了，需要想一想才能够回忆起来一些碎片，他试图把它们拼接起来，却是越想越乱。人的心理在受到极大的打击时，会启动一种自我防御的机制，主动忘记那些伤害自己的人和事。老丁很希望过去的都是一场梦，现在醒来什么都没发生，他向两边看了看，身旁放着一个输液架，架上勾着一个瓶子，里面透明的液体正通过胶皮管留进自己个胳膊。现实告诉他，记忆中的事情是真的发生了，无法退回去。

这时候，老丁听到指挥部的门响，进来了几个人，屋里光线太暗，他看不清楚是谁。最后进来的人拿着两支蜡烛，凑过来点燃固定好，室内顿时亮了许多。

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响起来：“丁社员，这几位是县里来的领导，你和他们讲一讲出事故时候的具体情况，不能说谎话，无关的事情不要乱说”。耳膜似乎已经被震裂了，现在别人正常说话的声音都像用凿子钻耳朵，老丁强忍着耳朵痛，听出来是公社的胡主任。

胡主任介绍了一下旁边的几个人：县革委会陈副主任，公安局冯局长，人武部甘政委，还有来作证的几个公社干部和村民，老丁看到仿佛有凤堂。然后几个人开始轮流向老丁问话。

这次问话，直接关系到老丁的生死。在上世纪70年代，法制远没有现在健全，尽管最乱的武斗时期已经结束，但枪支弹药泛滥，基层管理混乱。县一级的就有权枪毙犯人，而不用像现在上报高院等批复。而谁该死，谁无罪，也不依据什么法律条文，更不用庭审，自然也没有律师辩护，管事的干部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假如今天在场的几个人认定了老丁故意害死赵彤，问话结束就可以认定老丁是***罪，把老丁拉到山的另一面枪毙，挖个坑直接埋掉，都无需通知家属领尸——就是通知了家属也没人敢来，给***办丧事入祖坟，自己不也成了***？

老丁听到这几个人的身份，先是吓了一跳，但人在最危急的时刻，往往一团糟的脑子却能清晰起来，他清楚的听到胡主任说的“事故”两个字，老丁瞬间明白，胡主任担心受连带责任，绝不希望自己被打成***，肯定会保自己，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说“事故“就是对自己的暗示。于是把白天放炮的前前后后交代了一遍，但是做了一点点小改动：他把第三个爆破点的炸药，说成是自己在赵彤的指导下安放的。老丁一边说，三个县里领导一边小声交换着意见。冯局长不断问他具体细节，特别是炸药起初不爆炸的原因，反复问了几遍。

老丁似乎听到胡主任松了一口气，革委会陈主任先盯着老丁说道：“沈家庄水库是我们省里的重点工程，牵涉到我们全县抓革命，促生产的大计，不允许任何坏分子阻挠施工，破坏革命，你今天必须说老实话，原原本本向人民，向组织讲清楚！”眉毛一挑，做英姿勃发状。

甘政委随后说：“赵彤是我们人武部专门派来支援水库建设的，今天却壮烈牺牲在这里，不查清楚事实，我们对不起赵彤同志的在天之灵，不揪出凶手，我们工农兵不答应！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说完挥了挥拳头，显然是每次慷慨激昂时候的标配动作。

随后两人都看向了公安局冯局长，冯局长觉得口号喊的已经够了，于是单刀直入的问：“你和赵彤是什么关系？”。

老丁回答：“我是司机，以前和赵专家不认识，到工地以后常见面打个招呼，看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有时候帮他搬点东西，递个工具之类的”。

冯局长又详细问了些关于现场情景的问题，老丁一一答复。冯局长略一思索，问胡主任：“炸药、雷管、导火索平时存放在哪？”胡主任回答说：“单独设了一件屋存放爆炸品，有民兵值班看着。”冯局长一点头：“陈主任，甘政委，我建议去仓库看看，您两位的意见呢？”两人都不懂刑侦的事，全凭冯局长做主。于是冯局长又转头说：“老胡你带我们去看看。”胡主任点头称是，一掀门帘，把几位领导让出了门，自己快步跟上，查看爆炸品仓库去了。

老丁挣扎着坐起来，没有说话，脑子却转个不停：显然公安局长是要查看爆炸品的存放地是否安全，有没有可能被盗或破坏。自己记得白天出事时的导火索是有破损的，好像是被老鼠咬过的痕迹，假如局长在仓库里发现了老鼠，或者其他被咬坏的物品，甚至是几颗落在地上的老鼠屎，就能证明自己说的没错，自己就有救了！想到这里，老丁看见了一线希望，活了20多年，老丁第一次这么盼望看见老鼠屎，想看到老鼠留下的痕迹，以前看见老鼠就用脚踩，他暗暗发誓这次要能活命，就再也不伤害老鼠了。他扭过头去，想看看凤堂，但那边很黑，看不清。于是老丁试图整理好自己脑子里的思绪，防止一会儿的谈话中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

还没想出什么，门帘一挑，三个县领导和胡主任陆续进了门，走到老丁的床前坐下。老丁凝神看了看胡主任，面有喜色，估计仓库真有老鼠的迹象，老丁暗自在心里感谢老天爷。

几个人没有说话，似乎在等什么。果然，过了不到10分钟，两个公社干部拿着一大卷烧过的导火索进了门，冯局长蹲下来，用手托住导火索，一点点的检查。时间不长，果真发现了老丁所描述的那一处被老鼠咬坏的痕迹，老丁在旁边看到，大喜过望。

冯局长向陈主任的方向侧过身去：“陈主任，看痕迹很像是老鼠咬坏了导火索”。陈主任点了点头说道：“嗯，毛主席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没有正确的调查，同样没有发言权。今天我们已经实地调查了，我说点意见，人命关天的事情，我们做干部的，不能搞一言堂，要充分听取群众的呼声。我看是不是单独找一些现场的干部群众了解了解情况，再下结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甘政委、冯局长点头称是。

老丁心里又是一喜，工地上的人都知道自己和赵专家关系不错，没有理由故意杀死赵彤，自己和人们的关系都不错，没人会说坏话陷害自己，只是，除了那个凤堂……老丁又向凤堂看去。

凤堂这时候真的从黑暗处走了过来，吓的老丁一哆嗦。只见凤堂走到床的附近，对着领导们说：“各位县领导，我是看到现场的人，我有点情况想汇报汇报”。

领导们点了点头，示意凤堂说下去。凤堂面无表情的看了老丁一眼说：“既然是导火索被老鼠磕了，引起事故，为什么丁社员当时没有追上去让赵专家拔掉雷管呢？人跑步的速度可是比导火索燃烧要快许多，”凤堂扭头对着老丁说：“你就算是自己跑过去拆炸药，也来得及，为什么你不去救赵专家，却往回跑了呢？”凤堂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老丁，像是杨子荣擒住了座山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