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亲亲,很快的。
算了吧你。
早点睡吧,我还有一个明早发的传真要写。
我们结婚吧。
明天?
明天。
后天吧,我明天安排一下。
那说定了后天。
等我查一下。
查什么?
查一下后天的安排。
然后我就赶紧去查日程安排,五雷轰顶,明早八点要开项目筹备会,十点要向董事会汇报工作,十一点是一个投标计划讨论,下午一点要跟开普敦的客户通电话,要跟他讨论40多个样品的问题,下午两点要去工厂,有一批马上生产的大货要封样;后天早上要见法兰克福来的采购商,接着要开公司业务碰头会,后天下午要见汕头来的生产商,后天晚上要见北京来的行业协会会长。
接下来两天没空。我在QQ上说。
没空什么?
没空结婚啊。
我打下这几个字,一摁回车就后悔了。
果然,对话框里一出现这几个字,文雯的QQ头像就变成了黑白色,她下线了。
我立刻打她电话,被摁断了,再打,关机。
我开始处理明天一早要发给开普敦的传真。我脑袋里浮现出那个可爱的犹太老头子的面孔,那个开普敦的犹太老头,他很喜欢我,一见到我就说no problom,问他价格怎样,他说no problem,问他交货时间,他还是说no problem。No problem,窝们气吃川菜。他搂着我的肩膀,做出已经喝醉了的样子,扭扭摆摆地走起来。
他是个集中营孤儿,60多年前还在襁褓中的时候随舅舅来上海避过难,父母死在波兰,他一开始以为我是上海人,对我特别好,后来他知道我不是上海人,他说no problem,I like you,窝们气吃川菜。
和他一起混的时候,我真正懂得了人生得意需尽欢。
但问题是我现在要给他发一份传真,告诉他现在飘在西太平洋上的那批货有问题,凉鞋没有装后跟带,变成了拖鞋,不像蝌蚪没长脚但迟早会长脚变成青蛙,拖鞋没装后跟带永远长不出后跟带变成凉鞋。我不晓得他是不是还会说no problem,估计不会,估计他会说fuck you man。我拟了几个开头,都觉得不妥,删掉重来,电脑上还是一片空白。
这个时候,外面的门铃响了。
文雯哭得泪人似的站在玻璃门外。
今晚真是个奇怪到伤心的夜晚。
我们明天出去旅游吧,文雯说。
你不要生气,我说。
我不是生气,我是绝望你明白吗?我在变老你看见吗?
你怎么会变老?我赶紧拍马屁。
我不是要你说这个我是要你明白我不会一直这样等你下去不会每天一个人在房间里等一个永远加班加班加班的人。
我准备上去实施“摸一把头发秘诀”,但手刚一抬起来,就反应过来今晚这招不会管用,手在半空停住,拐了一个弯,摸到自己头发上。
那小狗在她T恤的兜里笑嘻嘻地看着我,正宗狗日的,我心里骂道。
我过来是想告诉你,文雯呜呜地说,我明天要出去旅游。
去哪里?我问。
我不会告诉你。
哦。我有点无奈。
我想你明天也出去走走,文雯说。
好啊,你去哪里我都陪你,我说。
不要你陪我,我们分别出去。
哦。
各自出去想想,我们还要不要在一起,给我们自己十天时间,如果我们还想在一起我们就结婚,如果有一方不想了,我们就分手。
好吧,我说,出去散散心也好,回来我们就结婚。
给我们自己十天时间吧,我不知道是不是要跟你结婚,文雯说。
不要赌气,我说。
我不是赌气啊,她轻轻地说,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还爱不爱你。
你是爱我的傻瓜,我说,你只是现在自己犯糊涂。
哎,你也自己想想吧,说不定我明天就会爱上别人,文雯说。
今晚真是个奇怪的夜晚,搂紧怀里哭得抽搐的心爱的文雯,我一伤心起来就突然觉得自己充满了勇气。
3、
两个小时后,我写完了所有的传真和工作安排,把手机压在一张纸条上,纸条上写着一行字,给我的秘书的:小聂,这段时间帮我接电话。
收拾完东西,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出自己的办公室,来到外面的大厅。
大厅里一片昏暗,一个一个的小格子间,每一个都空着,有一台忘记关的电脑,发出淡蓝色的荧光,映在不锈钢的格子间隔段上。
我一阵恍惚,想起那个格子间就是我到这间公司以后的第一个座位,那是个专供实习生坐的位子,临近前台和打印机,六年前我就坐在那个座位上,负责资料录入和给其他同事放打印纸。
“小华,放纸。”不管办公室的任何一个角落传来这个声音,我就会从座位上弹起来,跑到打印机前,放一张A4纸在纸架上,然后才转过头来开始搜索刚才是谁在叫我,等打印的东西从打印机下方吐出来,我就恭恭敬敬地给那位大人送去。
有时候他们会嫌麻烦,省掉了“小华”两个字,只说“放纸”两个字。
“放纸!”,一听到这两个字,我就从座位上弹起来,向打印机冲去。
再后来,指令进一步进化,他们只需要大声说一个“纸”字,我就明白是叫我去放纸,我就从座位上弹起来,向打印机冲去。
他们单说这个“纸”字的时候会稍微拖长一点音。是“纸--”,或者“纸呃!”,或者“纸呢?”,再或者“纸!纸!纸!”
很奇怪,我从中得到很大的乐趣,我总是欢天喜地地第一时间赶到打印现场,取纸放纸,等打印的东西吐出来,毕恭毕敬地送到发出指令的大人手上,以至于后来他们都说我是惠普打印机的顶级配置。
惠普应该多开发一些小华这样的放纸配件。我当时的领导,丁一剑这样说。
开发成本太高了,我说,我妈养了我二十三年呢!
我在那个格子间坐下来,开始替这个马虎的实习生关电脑,如果我明天还会进到这间办公室,我会记下这个马虎鬼的工号,第二天交给秘书,行政部会扣他50块钱的月度奖金。这个规矩是我定的:下班后不关电脑,一经发现,扣奖金50元。
电脑呜的一声熄了屏幕,房间里更暗了一层。刚才桌上映着兰色荧光的物件一下子失去了光泽,黑乎乎的屏幕上若隐若现地映出我自己的脸。
我又坐在这个座位上来了,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五味杂陈的感觉,似乎听到有人在喊放纸,我习惯性地一抬头,打印机还在那个位置。我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打印机了,它居然还在那里。不过肯定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它了,我记得似乎我自己就批过好几次购买新打印机的申请单。
那么那台老打印机呢?六年前那台,我当时把它看成是我的搭档,我是和它一起负责公司的文件打印的,没它不行,没我也不行,没它公司就没法打印文件,没我就没人给它放纸,我不放纸纸不会自己飘到打印机里面去,而且我放的纸不会卡纸!
人是物非,我的那个老搭档早就被丢进废品站,被拆散、敲碎、溶解、丢弃,而我今晚突然坐在这个位子上开始怀念那台机器。
我又摁下了电脑的开机键。
电脑开了,开机程序之后,桌面出现一个坐着的裸女。
我借着屏幕的荧光观察这个实习生的座位。
这是一个男孩子的座位,桌上有烟盒和ZIPPO打火机,我拿起打火机把玩了一阵,还是那样顺手,我用小手指和无名指夹住火机的底部,手轻轻一甩,火机就沿着手背翻滚着从指缝间挨个滚过,插进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在它插下去的过程中我用食指弹开火机盖,大拇指顺势摁下去,火机就打着了。
嗡,小火焰冒起来,映着我的脸。
我拿起他的烟盒,中南海,还有一根,点烟。
灭火。
他的桌上竖了一排书,《托马斯曼中短篇集》、《别笑我是英文单词书》、《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丰田就这几招》、《藏地密码》、《有一天—乌青诗歌小说集》、《阿赞得人的巫术、魔法与神谕》、《向左还是向右》。和这些书竖在一起的是几个文件夹,其中还有两个笔记本,我顺手抽了一本,是工作笔记,信手翻开一页,里面是记的我前几天在公司培训会议上的讲话。我仔细看了一下他的记录,基本记下了我那天讲的要点,特别是客户谈判那一段,如何谈判如何判断如何等客户自己降价,他在有一处用红笔打了几个圈,圈里面很潦草地写的是“你只要毫无表情地看他几秒钟,他就会把价格降低一点,等他降了第一次价,你继续毫无表情地看着他,等他降第二次价。一直等他连降五次,继续毫无表情地看着他,等他说出这绝对是我们的底线了,不能更低了,一幅哀求的样子看着你。这个时候你才可以很遗憾地告诉他,由于价格的问题我们的生意没法做,然后示意终止谈判。这个时候他才会告诉你真正的底线,你要做的就是听他说完然后停止谈判,并把他的最后报价作为下一个供应商的谈判起价。”圈里面是我讲的原话,他一字不漏地抄了下来,然后在红圈外用红笔写下:“牛人就是牛!”这五个字。
薪火相传,其实这个技巧是我的老板告诉我的。
这个实习生会有前途,我放回这个笔记本,抽出另外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