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一坐下来我就开始睡觉,我是来混学分的,只要老师点名的时候我叫一声到,一个学期叫18次到,学分就到手了。所以刚开始睡的时候我睡得不是很沉,睡沉了会听不到点名。但我实在太困了,早上第一节课,对于一个打了一个通宵的台球的人来说有点残酷,我当时就觉得把摄影课这种选修课安排在早上第一节的人肯定是个变态。而且这个老师,他并不是在上课一开始就点名,他有时是在一开始点名,但有时是在最后,有时又是在中间,他存心跟我作对,他好好的课不上,专门折腾我们这种在教室睡觉点完名就走的人。有时候一堂课他要点两次名,我就挨过一次,他点完第一次名我就走了,回到宿舍,等别的同学回来才知道他又点了一次名,我白去了。
我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吃力地抬起头来,跟文雯说,等一会点名的时候能不能叫我一下,说完这句话我就清醒了。因为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是看着文雯的,而且因为我是在跟文雯说话,所以文雯也转过头来看我,文雯一转过头来,我就清醒了。
我现在脑袋里就是浮现出当时转过来看着我的那个少女的笑容。
假如人生只如初见说的就是这个。
那个纯洁到莫名其妙的笑容,她看着我,好像没有明白我说的话,我的脸立刻涨得通红。
叫你什么?她柔和地问。
没、没什么,我说。
我不准备睡了,我准备好好听课,而且找机会跟她说点什么。
这一听课我才发现摄影课其实挺有意思的,什么光什么影、构图、焦点,一个东西从这个角度看是这样的,从另一个角度看又是那样的,焦距虚一点又不同,实一点又不同,那个老师也不算多讨厌,其实他挺有意思的,他说不同的光线下事物的成像是不一样的,又说构图不同相片就会表达不同的主题,给我们看一些图片,都是拍一个女孩提水壶的场景,构图不一样焦点不一样,相片出来的效果和表达的内容就完全不一样。第一张表现了水壶里的水开了,热气腾腾,充满生活的生机和水壶生动的个性(他是这样说的,水壶生动的个性),第二张表现出女孩的性格,她的青春和活泼,水壶的焦点是虚的,只看见模模糊糊的一团热气的轮廓,焦点在女孩的表情上,她的俏皮和天真;第三张又不一样,焦点全实,背景是个弄堂,远处是一些小孩在踢球,旁边有一溜抽长烟斗的老人,女孩在前景,提着水壶转身准备进屋,这张,那个老师说,表现了一个具有时代意义的生活场景,你们仔细看相片的顶部,远处虚焦的地方,是新修起来的高楼大厦,暗示着弄堂生活的远去和现代化都市生活的到来。我都听傻了。
我操,真的是这样耶,我大声说到,教室里立刻哄笑起来。
我是看着文雯说的,我心里本来就是对她说的,所以我是看着文雯说的,因为整堂课我心里都是在想她,同时又在听老师的课,所以听到茅塞顿开的那一刹,我以为教室里除了那个不停地呱呱呱的老师就只剩下我和文雯,所以我就转头跟她说,我操,真的是这样耶。
全班同学都看着我和文雯,文雯羞红了脸。
我呵呵傻笑两声,老师咳嗽了一下,众人的头像天线一样重新转到课堂上。
第一节课结束,课间休息的时候,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溜出去抽烟,文雯没出去,我就不会出去。
但我又不晓得跟她说什么,就坐在原地发呆,倒是文雯先说话:“你是第一次来听课啊?”
我每节都来啊,我说。
那你还大惊小怪的?
我每次来都是睡觉。
要睡觉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混学分啊。
什么学分?
什么学分?学分你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来什么?
我来听课啊?
听什么课?
听摄影课啊!
哦,对,是摄影课。你是来学摄影的,我是来混学分的,就是这样。你哪年级的?
99的。
哦,大一的。我明白了,今天碰到一个新生,不知道学分是什么,以为上课要带耳朵。
你拍了什么东西吗?给我看看。我做出一幅师兄的鸟样问。
我只拍了一些作业。
还有作业?我吓一大跳。
每节课都有作业啊。
每节课都有作业?我简直气坏了。这妈逼的学分这么难挣,还有作业?!!!我完全失态了。
文雯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她脸上的惊讶很简单,就是因为我发现这鸟课还有作业之后我脸上一脸的惊讶,她像一面镜子一样照出了我脸上的惊讶。
接下来我就开始看文雯的作业,那年代数码相机还不普及,文雯的相片都是用胶片拍出来再冲印的相片。她拍的东西一点意思都没有,没有水壶没有少女没有抽烟的老头踢球的小孩,也看不出什么时代的背影历史的变迁,我看看也就那么回事,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比如一个地上的垃圾袋,她会蹲下去拍,焦点还对得特别准,半透明的塑料袋,她把焦点对准里面的饭盒,结果我就看见模模糊糊的塑料袋的影子,里面有隐隐约约的饭粒,饭粒是黏在一个鸡骨头上的,啃过的鸡骨头,鸡骨头焦点很准,很实。
另一张是拍的走廊里晾着的衣服,女生宿舍的走廊,我从来没有上去过,晾着一排五颜六色的衣服,我的视线主要集中在那些内衣上,在猜哪件内衣是我面前这个女孩的。当时,她按下快门的时候,有一阵风,那些衣服随风飘起来,朝同一个方向飘起来,那些裙子和衬衣,像一群跳舞的少女,朝同一个方向挥舞着手臂,咔嚓一声,文雯把她们拍了下来,而在我的眼里,她们(那群少女)都穿着那些内衣,最好内衣都不要穿,我想。
拍得挺好的,我纯属应景地说。
我舍不得把这张全是女生内衣的相片还给她,拿着一个劲儿地看。
你要喜欢拍照我可以给你当摸斗。仗着是师兄,我死皮赖脸地说。
我不喜欢拍人,我只拍静物。
为什么只拍静物?我说。
因为我喜欢拍静物。
那你把我当静物好了,我说,我本来就跟木头样的。
你真有意思,文雯说。
有戏,我心里暗想,趁势发挥道:真的,我一静起来,两小时不带动的。
那下节课你就不要动吧,文雯说。
于是第二节课我就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以至于下课的时候文雯都把我忘了,一下课收拾起书包就走了。
我也把我忘了,文雯走了好久,上巡航制导的同学进来,问我旁边的座位有没有人坐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那个让我失魂落魄的少女已经不见踪影。
6、
如果下节摄影课文雯还坐那个位置,我想,就是对我有意思。
我是这样想的。
我回到宿舍就借钱去买了一个相机和一摞摄影书。用三天看完那些书,又用三天时间去练习拍照,第七天,我认认真真拍了一堆静物,我也要喜欢拍静物。主要是拖鞋、饭盒、打火机、肥皂、丢在桌上的袜子、堆在墙角的一溜啤酒瓶等等。连夜送到冲洗店去冲洗,第二天一早取回相片,从里面挑了五张得意之作,夹在书里,直接就去了教室。
我准备上课铃响之后再进去,但进去之前,我一直从窗户观察着那个座位。
我没注意到文雯是怎样走进教室的,一不留神,我就看见她在那个位子坐了下来。
她穿一件白色的T恤,牛仔裤,头发用发夹捋到耳后,露出雪白中泛着红晕的脸颊。
在那张小脸蛋上的五官,那样好看,它们分别是:眼睛在上边,鼻子在中间,嘴唇在下边,耳朵在两边,一样不多,一样不少,全齐了,真是一个美女。
在头部和身体之间,是一截脖子。现在那截脖子正在转动,运转她的视线在教室里扫描了一圈,然后停在正前方,慢慢弯下去,文雯看着自己面前的桌面。
我看见文雯在那个位子上坐着,有人弯腰跟她说话,她摇摇头,那个男生就走开了,那个男生走开后,文雯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放在身旁的座位上。
看到她放书在旁边的座位上,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我几乎可以肯定她是放书替我占位子,等我来坐到她身边,但我不能确定,我死死地盯着那本书看,一直盯到它燃了起来,一阵火苗子扑上来,把我和文雯都点着了。
就这样,我和文雯开始恋爱了。
我和文雯开始恋爱之后,我们一开始,就是当天,我们开始交流摄影心得,我把我拍的东西给她看,她很惊喜,因为这些都是给她拍的,她看着那些袜子酒瓶,不停地夸我有天赋,你一开始拍就拍得这么好,她说,你拍的所有静物里面都有人。
什么人?我问,根本没有人啊。
有人啊,她说,我看见这只袜子我就看见那个穿袜子的人。
不是我的袜子,我说。
笨蛋,她说,你可以通过拍一只袜子就拍出穿这个袜子的人的性格。
我说不会吧,这只袜子是张小勇的。
张小勇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文雯说,要不然不会把袜子丢在书桌上,旁边还有饭盒,饭盒没洗过,里面还有剩菜,这些都是他的性格。你能够拍出这张相片,通过静物去表达人的性格,就表明你有这种天赋。
我只是看见有只袜子在饭盒旁边,很好玩我就拍了,你说你喜欢拍静物嘛,我没有想去表达他的性格啊。
但你本能地抓到了袜子在没有洗过的饭盒旁边的戏剧感,文雯盯着我很郑重地说。
我一下子就愣了,看着这个18岁的女孩,几个小时前才模模糊糊好像是默认做我女朋友的女孩子,她说的话让我一头雾水。
当然这只是第一天,第一天很无聊,第二天我们开始牵手,我们走在校道上,聊得很开心,聊着聊着文雯就抓住了我的手。我没动,只是给她抓着,但我立刻不说话了,我们就牵着手一声不吭地开始绕圈,腿绕软了之后我就送她回宿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