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节
石越第一眼见着李清清,便愣住了。这个nv子的眼神,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故人,那个被埋葬在他最初出现在这个世界的那个小村庄的nv子。
“李姑娘不必多礼。”石越很快压抑住想走近几步的冲动,彬彬有礼的说道。他很想亲切一点,但客气的语言后面,却是一种习惯x的居高临下,语气更不由自主地变得有些僵硬。
但是李清清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她笑吟吟的起身,望着石越,笑道:“奴家虽在边陲偏僻之地,亦早闻石学士之盛名,数年以来,每日只恨无福相见。今日冒昧求见,实是死罪。”虽然口称死罪,但也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
当时歌妓地位甚低,较之奴婢亦远远不如。石越心伤楚云儿之死,在朝廷时,曾经数度建议皇帝提高歌妓的法律地位,但却一直未被采纳。此事天下人甚少知闻,而歌妓地位也一直没有得到过任何改善。这时候见着李清清如此大胆,石越与潘照临、侍剑都不由暗暗称奇,石越更是依稀_gan觉到几分楚云儿的风采。不过李、楚二人却并不相同,楚云儿外柔nei刚,眼前这个nv子,却是一口秦腔,显得非常豪迈。
石越的手指下意识地在古琴上轻轻fu_mo着,口中却问道:“李姑娘适才可是说有退兵之策?”
“有一雕虫小技,或可退兵。”李清清含笑说道。
“愿闻其详。”石越心中其实未免将信将疑。
“这几日西贼在城外骂阵,奴家亦略有耳闻。”李清清抿zhui笑道,却不继续说,只是用一双妙目,大胆地凝视石越。
石越顿觉尴尬,两军对垒,自然骂出来的话甚是难听。这其中不少话题,都是涉及石越的私隐,比如骂石越是石介的私生子,骂石越与楚云儿有旧却坐视其死,又骂石越与清河有私情而故意陷狄咏于死境——这等等事情,石越自然不会因此而勃然大怒,中慕泽之计,但是若当面被人提起,却也会觉得有几分恼怒。须知这种闺闱之事,最易被谣传,而流传出去,实是颇损令名。
李清清见石越如此,心中更觉有趣。她早闻石越之名,因此故意试探,须知这样的话题,若是别的官员被一个妓nv提起,难免不会恼羞成怒,说不定就要受皮r之苦,她也是干了风险才说出来。但是石越虽露出尴尬之色,却毫无迁怒之意,久历世情的李清清,不禁也觉得这个石学士确实与众不同。忙笑道:“有道是他做初一,我做十五。他西贼能造谣辱骂,难道我大宋便找不出他们的污秽事么?奴家十三岁入勾栏,环庆与夏国交壤,往来客人说起西夏的*事,却也不少。”
听她这么一说,石越与潘照临都笑了起来,连侍剑亦不禁莞尔。只觉得这个nv子十分有趣,却也过于天真。“难道骂几句私隐,便能令西贼退兵?”
李清清也知石越不信,笑道:“学士可知西贼的统帅是何人?将领又是何人?”
“统帅是仁多澣,将领是慕泽。这又有何相干?”
“学士可知这仁多澣实是仁多族的族长,一向亲附夏主,颇为梁乙埋所忌?而慕泽不过一降将,在夏国立足未稳?”
“那又如何?”话说到这里,石越不由心中一动,转目去看潘照临,却见潘照临的目光亦正好投向自己。
“夏国如今实是nv后当权,梁太后**不堪,有许多丑事,都难以宣诸于口。若是将这些丑事一一骂将出来,学士以为仁多澣与慕泽当如何?”李清清笑道:“这些事情,在大宋流传,自然无关紧要在西夏私下流传,亦是无关紧要。让旁人听见,亦可能是无关紧要,唯独是让仁多澣与慕泽听见,却足以让他们如坐针毡。”
*这等*谋权术,人x心理,潘照临最是得心应手,此时听李清清提起,潘照临已不禁击掌赞道:“正是如此。不管梁太后会如何想,仁多澣与慕泽都不能不惧。这是数万人亲耳所闻,亲眼所见,都知道仁多澣与慕泽知道了梁太后的*事。虽然除去此二人亦不过是yu盖弥彰,但是总好过放任此二人逍遥自在,成为眼中钉、r中刺。仁多澣纵然是仁多族的族长,亦不能不疑惧而慕泽一降将,更不待言。”
“正如这位先生所言,梁太后虽然未必因为此事便要杀仁多澣与慕泽泄愤,但以仁多澣与慕泽所处之地位,却不能不怕。”李清清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奴家相信,经过此事,仁多澣绝不敢再一个人去兴庆府。”
“只可惜这等毒计用多了便不灵。”潘照临充满恶趣味的_gan叹道。
这一刻,石越竟然开始替仁多澣担心起来。不过,对于真实的效果如何,石越依然将信将疑——但是这件事情,不管怎么样,对自己一方是不会有什么损害的。
“侍剑,速请丰参议与贾、张二位将军前来商议。”石越当即向侍剑吩咐道,一面站起身来,向李清清恭恭敬敬的一揖,谦声道:“无论能否退兵,石某都要替庆州百姓向姑娘道谢。”
李清清不料石越竟会如此,慌忙避开这一拜,敛衽还礼,“不敢。学士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奴家一介nv流,能有报国的机会,是奴家之幸。”
一天之后。庆州城外。
西夏中军帐中,仁多澣眯着眼睛,踞坐帅椅,听一个书记小心翼翼地念着一封书信:“**将军向怀忠义,而今夏国牝_chicken_司晨,权臣当道,此越窃为将军所忧者。使将军不建寸功,固必遭*佞之害便立功于外,亦不免招致梁氏之忌!将军处此两难之地,虽忠臣义士,不暇谋身,然则将军yu置夏主为何地?使夏无将军,兴庆易主,指日可待矣。中国与夏,本为君臣**”
“好了,不必念了。”仁多澣轻轻挥了挥手,书记忙将书信He上,垂首退立一旁。却听仁多澣笑道:“这是石越劝我退兵哩。”此时站立在中军帐中的寥寥数人,尽皆是仁多澣的心腹,他说话也并无顾忌。右手轻轻摩挲着刀柄,一面环视众人,问道:“你等以为如何?”
“若要攻克庆州,眼下来说,也并非没有办法。”说话的人是清远军守将嵬名讹兀,与梁氏一向不He,“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嵬名讹兀迟疑了一下,说道:“石越亲自坐镇庆州,而宋军兵力却如此之少,那么宋军主力在何处哩?”
“自然是在绥州。”众将对嵬名讹兀提出如此常识x的问题,显得非常的不屑。须知平夏城距此不远,战报还可以互相通报——虽然只是许多天以前的战况,但是也可以断定,平夏城的兵力也并非是宋军主力。
嵬名讹兀眯着眼睛笑了笑,望着仁多澣,说道:“不错,正是在绥州。但这意味着什么,统领可曾想过?若末将猜得不错,宋军早已知道我军三路进攻的方向,并且知道我军主力将会进攻绥州!”
听到这句话,连仁多澣都不由一震,一双眼睛瞬时睁开,露出迫人的光芒。
“有*细?!”
“这个末将不敢妄言。”嵬名讹兀缓缓摇头,道:“不过这无关紧要。”他话中的语气,摆明了是说有没有宋军的*细都不关他屁事,“要紧的是,平夏城梁乙逋占不到便宜,绥州只怕要吃大亏,换句话说,三路大军,唯我们这一路能胜!”
“那不正好立下大功?!”另外几个将领都xing_fen起来。
但是仁多澣的表情却变得严肃起来。
“两路皆败,唯独统领得胜!”嵬名讹兀嘿嘿笑道:“这可并非好事。况且万一宋军狗急跳墙,我军也免不了损失惨重。眼下的天气,也是说变就变的,不可预料的事情太多。一旦我军损失稍大,这场胜利,只怕会成为催命符。”
他话说到这里,仁多澣已经是了然于Xiong。如果出现两路受挫一路独胜的情况,只要他的力量不能超过梁乙埋,就只会激化双方的矛盾,梁乙埋一定会急于将他除掉,以防止军中出现威信很高的敌人。石越的书信,虽然是说辞,但是说辞之所以能游说人,却正是因为它有道理。兼之就在昨天,他收到同是拥护秉常的另一重要人物禹藏花麻的书信——那还是在环州之战前写成的,禹藏花麻在信中的话,与石越说得几乎是一般无二。
仁多澣唯一不知道的是,身为清远军守将的嵬名讹兀,这两年来收受的大宋职方馆的金钱与物品贿赂,总价值至少超过八千贯!仁多澣再度眯起眼睛思索起来。攻不攻庆州城,在他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退兵,可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况且军中还有一个让人生厌的降蕃慕泽**他刚刚想到这里,便听一个将领说道:“但是现在退兵也不成,更会落人口实。况且还有慕泽那个野人在那里堵河**”
“一个降蕃而已。”嵬名讹兀*恻恻的冷笑道,话语中冒出一gu杀气。
仁多澣思忖了一会,沉声说道:“将慕泽召回来,明天见机行事。”退不退兵,仁多瀚还在迟疑之中,但是慕泽这样的人物,对仁多瀚来说,始终是一个麻烦。如果是打败仗,他倒是一个替罪羊但是没必要在打胜仗的时候留着他来争功,更没必要在做某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之时,留着这眼中钉。“是该解决麻烦的时候了!”仁多瀚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这样想的时候,他身上并没有一丝杀气,因为慕泽这样的麻烦,对他而言,实在提不到“杀”的层面,正如人们更喜欢说“捏死一条虫子”,而不习惯说“杀死一条虫子”。
次日。
慕泽踌躇满志的踏进中军大帐,他这两天都是不眠不休地亲自率军堵河,想到数天之后,庆州城就会成为泽国,而生擒石越这种大功,竟被自己立下,慕泽连走路都觉得有点飘。尽管此时庆州城兀自巍然屹立,石越也还好端端地呆在城中。
但是很快,慕泽就_gan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
仁多瀚高倨帅椅,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注视着他。而帐中诸将看他的眼神,都非常的古怪,好像,好像是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慕泽心中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下意识地去摸佩刀,不料却摸了个空。这时候他才想起进帐之前,武器都全部解掉了。
“末将慕泽,参见统领。”_gan觉到危险气息的慕泽一面抱拳行礼,一面警戒地注意着帐中的反应。这时再后悔为什么没有让部族的人马保持戒备也来不及了。
然而,出乎慕泽的意料,仁多瀚的笑容十分的温暖,“慕将军辛苦。”
“不敢。不知**”
仁多瀚笑着打断了慕泽的话,“昨日军中截获一个*细,从他身上搜了一个蜡丸,其中有十分有趣的军情,所以召将军回来一道商议。”他说完,朝中军官努努zhui,中军官忙从帅案上取过一张纸来,双手递到慕泽面前。
慕泽疑惑地接过纸来,只瞄了一眼,顿时冷汗直冒。他虽然只是粗识汉字,但是这张纸条写的东西,他却看得懂。这是一封“他本人”写给石越的密信,说以前自己为*人所误,现在悔悟,愿改投宋朝,约宋军于某日劫营,他将率本部人马于军中接应云云。
慕泽自然知道这封信是伪造的,但无论这个陷害之计是多么的容易识破,都没什么意义——因为他知道仁多瀚压_geng就不愿意“识破”。慕泽只是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仁多瀚,竟导致他要致自己于死地?
“我只想死个明白。”慕泽将那封伪造的书信很郑重地交还到中军官的手中,抬起头来注视仁多瀚,语气平静地说道。
仁多瀚在这一瞬间,倒真有点欣赏慕泽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慕泽居然没有撕毁那封书信——否则的话,他就更可以把慕泽的罪名坐实得死死的。不过这显然都不重要。
“本帅也正想问慕将军要个明白!”仁多瀚的脸沉了下来,如同乌云蔽日,整个帐中的温度都似乎下降了许多。
“这是有人陷害末将**”
慕泽的话再次被人打断,但这次却是来自帐外——“报——”
“何事禀报?”中军官快步出帐,厉声问道。
来禀报军情的小校却顿时结*,想了半晌,方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禀道:“宋军骂阵!”
“这也要大惊小怪,拖出去,军棍伺候!”中军官说罢便要转身,却听那小校大声喊道:“冤枉!实是宋军骂得厉害**”
“蠢货!”中军官抬起了脚。
“报——”又一个小校跑了回来,脸上神色十分的古怪。
“何事?”
“宋军骂阵。”这个小校要伶俐许多,不过他的要求却十分的无礼:“十分厉害,请将军亲自去听一下**”
“浑球!”中军官厉声喝骂道。却听帐中传来仁多瀚的声音,“是何事禀报?”
中军官连忙快步入帐,禀道:“是宋军骂阵。”
“这等小事,要两人来禀报?”仁多瀚顿觉奇怪,他的话音刚落,突然听到外面有鼓噪之声,似乎宋军骂阵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便在中军帐中,也可以清晰地听见一些污言秽语。有几句话清晰入耳,骂的却是梁太后如何与臣子偷情!
帐中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仁多瀚也是意想不到,站起身来,道:“随我去阵前看看——先将慕泽绑起来!”
西夏众将到了阵前,仁多瀚才知道自己不该来这里。
只见庆州城楼上,一个nv子云髻*,身着素衫,裹了一件淡墨色披风,正在那里清晰地骂着梁太后的一件件*私之事,有许多事情,连时间、地点、人物都说得清清楚楚!她每说一句,身后便有几十个妇人跟着大声喊出来。庆州城上的宋军,一时间笑声震天,不时还有几个宋军大声附和着加几句点缀之言。
而西夏阵前士兵,却是一个个捂紧耳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反应。
眼前之情景,绝对是仁多瀚做梦都想不到的。两军交战变成泼妇骂街,固然十分的可笑,但是仁多瀚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只愣了一会,立时便做出反应,“弓箭手,j那个nv子!”
很快,一阵箭雨j了出去,但是弓箭飞到空中,便变成名副其实的“箭雨”,无奈的跌落下来,_geng本伤不到那个nv子分毫。
反而,那nv子仿佛被这阵箭雨激起斗志,骂得更加起劲了。
“罢了!”仁多瀚挥手制止住正在再j的士兵,这种*费箭枝的事情,不做也罢。
但是这个局面却是尴尬得紧。仁多澣一时之间,竟然是想不出对策良方。他却不知道被绑的慕泽在心里冷笑——这等计策,实在容易化解,只要将战鼓搬到阵前,擂动战鼓、吹响号角,便可将那nv子的声音淹没,不过慕泽此时却没什么兴趣帮助仁多澣neng困。
“统领!”嵬名讹兀策马走到仁多澣身后,低声说道:“僵持下去,有利无害。此事断难掩饰,趁现在诸将都害怕被太后迁怒灭口,不如就此下令退兵。”
仁多澣心中一动,这的确是退兵的良机,此时撤退,军中没有一个人会反对。
但是,仁多澣却还有一点顾虑,他担心这样退兵,日后难免成为笑柄。
正在犹豫之际,最后一_geng稻草被轻轻放了上去。
庆州城以东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了漫天飞扬的尘土!
这奇异的变化很快被西夏的将领们所注意到,紧接着,庆州城中,出现了震天彻地的欢呼声!
援军?
仁多澣与嵬名讹兀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难道绥州这么快就败了?还是渭州的援军?或者只是疑兵之计?”几个念头在一瞬间同时涌上仁多澣的脑海中。
“拔寨、撤兵!”终于,仁多澣掉转了马头。
庆州城上。
望着渐渐远去的夏军,石越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转身问站在身后的贾岩道:“要不要追击一下?”
“待西贼撤得远一点,再虚张声势的追击一下,把戏演得B真一些。”贾岩沉声说道。
石越点点头,道:“待仁多澣撤回清远军,便派人与他交涉。赎回狄将军与王将军的首级,凡是被掠入西夏的汉户与熟蕃,用四匹绢布、四匹棉布一个人的价格赎回。现在首要的看看环州城还有没有幸存者。”
“是。”
在众人心中,环州城此时必无谯类。
石越没有注意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远远站立在下首的李清清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丝被掩饰得极好的敬意。在战争胜利之后,首先想到的是战死者与被掠的百姓,这样的上位者,并不是经常能见到的存在。
第六十四节
绥德城。它的城东,是一条夹杂着滚滚泥沙由北向南急流的无定河城之西,则是由西北入东注入无定河的大理河。而在城之西南,还巍然屹立着一座险峻的嵯峨山。
自春秋以来,这里便是西北边陲要地。绥州控扼高shen,形势雄胜,是鄜、延之门户。后汉的虞诩曾称赞“安定、北地、上郡山川险隘,沃野千里,土宜畜牧”,说的便是绥州一带。而自隋唐以来,更为藩卫之重地。宋朝自李继迁叛乱建立西夏以后,一直到熙宁二年,才由种谔夜渡大理河,收复绥州。从此改名为绥德城,隶属延州,并打算以此为基地,控制横山。但是因为抚宁砦之败,却导致绥德城前线的几乎所有要塞关隘,都控制在西夏手中,从地缘上控制横山的战略,因此亦遭到失败。但饶是如此,自从绥德城收复之后,原鄜延路所受的西夏方面的军事压力,也小了许多。
可以说,绥德城的重要x,还在平夏城之上。
而大宋朝在绥德城的建设上,也投入了足够的血本。
这座唐代贞观初年不过城周四里多的要塞,现在分为nei城与外城,外城高五丈、阔二丈,周长已经达到九里有奇,城墙外三十步的地方被一道护城壕沟所环护着。外城开有四门,每扇城门都为三重,最里面的一重门比普通城门加厚了数寸第二重门采用铁叶钉裹最外的一重门,则以木为栅。
每座城门之外,都筑有半圆形的瓮城,瓮城上设有敌楼,可以遮隔箭丛,两侧设门。而在壕沟与城墙之间,距离城墙十步的地方,又筑有高达一丈的羊马城,它的城门与瓮城的城门错开,上有五尺高的nv墙。
在城门之上,则有门楼两层,在门楼的上层,装备了床子弩等重型器械。外城城墙上,亦有nv墙,城上每十步设有一个敌楼。四面又设有面积为宽一丈六尺、长三步的弩台,都安置着大型的弩机。
除此之外,绥德城最为显眼之处,还在于它西北面的城墙,除了用传统筑城法之外,更在城墙之外,用碎石夹水泥掺杂着锋利的竹刺、铁刺,涂了厚厚的一层。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慑人的寒光。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绥德城在大宋将士的心目中,便已经成为了“难以攻克”的代名词。许多人都相信,只要有足够的兵力与粮草、军械,绥德城将永远在大宋的控制之中。
他们似乎都已经忘记,绥德城的上一次陷落,距今还不足十年。
负责绥德城防务的云翼军都指挥使“小隐君”种古,是大宋西军中的名将。但是此时,“小隐君”却锁紧了眉头,凝视着摆放在公厅当中的巨大沙盘,久久不发一言。站在他下首,同样紧锁着眉头的,是率领振武军第三军第二、第三、第五共三个营计九千禁军前来协助防守的振武军第三军副都指挥使刘舜卿。他也是这次宋军防御战略的策划者。
两个人的眼睛中,都充满了血丝。
“士兵都需要休息。”云翼军都虞候赵泉说的话也许不He时宜,但却是当前最实际的问题。
夏军这次果然是有备而来。
第一天攻城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西夏人竟然排出了十架抛石机与车行炮,猝不及防的宋军准备不足,结果吃了大亏。在漫天飞舞的箭雨与十架抛石机的远程打击的掩护下,西夏士兵以十人为一组抬着一座座壕车、云梯蜂拥而至,如同蚂蚁一样爬向城墙另有数以百计的西夏士兵则在覆着牛皮泥土的小车的保护下,冲向城门与城角。
绥德城几乎被西夏人一举攻克。
当日的惨烈众人时至今日,都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种古拔刀砍倒了第一个攻上城墙的西夏人,刘舜卿j光了箭壶中的所有箭枝,连都虞候赵泉都中了一支流箭。将军们的身先士卒激励了士兵们的决心,最终才勉强稳住城墙上的战局。
但当天最大的功臣,却是吴安国。
云翼军因为是对宋朝来说十分珍贵的骑兵,自然没有参加城墙上的防守。在战局危急之时,吴安国故态复萌,率几个亲信士兵“说_fu”了云翼军副都指挥使,取得兵符令牌,假传命令,带出三个营近六千骑兵,从南门出城,无声无息地绕到夏军侧翼,突然发动进攻。
投入攻城战的夏军因为没有足够的拒马枪保护进攻的部队,结果被这一记侧击几乎彻底击溃。若非李清率援军及时赶到,整个战局很可能就会发生戏剧x的变化。但这便已经足够让城中宋军彻底稳住阵脚了。种古当机立断,亲自率领城中余下的两营骑兵杀出东门,绕至与吴安国混战的李清部后,试图夹击李清,不过却被另一支夏军挡住。
二人这才且战且退,撤回城中。
但这次吴安国也几乎被处斩,因为众人求情,才逃过一死,只是被杖罚。
这样,第一天的守城战,虽然最终挫败了西夏人的进攻,但宋军也损失惨重,有一千五百多名步兵在这一天阵亡或者失去战斗力,骑兵也有近七百人的伤亡。对于全部兵力不过二万七千余人(包括振武军第三军三个营九千余人、云翼军九千余人、未整编禁军八千人与神卫营第三营一千余人)的绥德城守军来说,这实在是不堪承受之重。
种古与刘舜卿对于自己的战略目标非常的清楚——绥德城守军的任务,就是尽可能的拖垮夏军,利用绥德坚城,消耗夏军的战斗部队与士气。并且,对于骑兵有限的宋军来说,云翼军不仅要作为一支机动力量协助守城,同时还要担负着援军到来后,夹击夏军,延滞其撤军速度的任务。
当然,哪怕目标没有达到,绥德城也是不允许丢的。
如果种古与刘舜卿认为快守不住了,那么就应当至少提前三天,在晚上燃放约定的烟火。
虽然计划十分周详,绥德城却差点在第一天就被攻破。这想起来就让种古与刘舜卿_gan到无地自容。
不过万幸的是,最坏的结果并没有出现。
战争并没有随着太阳的落山而结束。
西夏人想一鼓作气攻下绥德城,他们甚至不想掩饰自己的这种企图。夏军中并非缺少知兵之人,他们也知道如果长时间的屯兵于坚城之下,不仅会面临着补给与天气诸般不利因素,随着伤亡的增大与进攻的受挫,士气也会灾难x的下降。
没有给宋军多少休息的时间,在当天晚上,借着黑夜的掩护,夏军又如同白蚁一般,涌向绥德城。
但这次神卫营却洗刷了白天的耻辱——以器械先进见长的宋军,居然会遭到西夏人区区十架抛石机的压制,这是神卫营第三营跳进无定河也洗不清的奇耻大辱。正摩拳擦掌等待报仇机会的神卫营,在这个晚上让西夏人见识了什么才是技术!
门楼与弩台上,j程可达三百步的三弓弩,随着一声声的大喝,一次发j出数百枝的弩箭几部改良过的抛石机则将震天雷准确地抛掷到八十步以外,每一次抛杆挥动,伴随着划过天际的黑色抛物线,只听到城外一阵阵“呯”、“呯”的巨响,爆炸的烟火在夜空中此起彼伏地闪起,绥德城外,顿时沦为血r横飞的修罗场。
好不容易冲到城下的夏军,刚一抬头,就发现从城墙上扔下来一个个巨大的东西,不待夏军嘲笑宋军如此惊慌失措,这么早就开始*费滚石檑木,便见这些东西摔到城下后,突然发出火光,然后在地面四处乱窜,目瞪口呆的夏军还来不及琢磨清楚这是什么物什,这种名为“万人敌”的新式火器,在窜入攻城者中间时,突然就开始爆炸,只听到巨响之后,铁弹横飞,血r四溅。
当晚的进攻,西夏人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宋军却几乎没有多大的伤亡。
但这样的挫败远不足以打击夏主亲征鼓舞的夏军士气。
秉常虽然亲眼见识到宋军各种武器的先进与战斗力的强悍,却并没有半点退*的意思。梁乙埋更是丢不起这个人。在大将梁永能的建议下,夏军T整了进攻的策略。
梁永能将部队成十部分,其中两部负责抄掠地方,保护牲口,实际就是护粮之兵两部负责阻击宋军的援军,一部保护夏主的安危,其余五部昼夜不停,轮流进攻,纵使不进攻,也要擂响大鼓,不使绥德城有一刻休息。
这五部人马,当一部进攻时,有三部则负责秘密挖地道,垒土山,只叫一部休息。只待地道挖到城墙之下,烧塌地基,再坚固的城墙,也会倒塌。这是攻城的常用之法。为了在宋军凶猛的远程打击能力下掩护进攻的部队,梁永能又命令五百士兵,在骑兵保护下,准备易燃的干草或薪束一万束,携带傍牌,至绥德城的上风处,以干草为中心点燃,而在干草周围放置*草,使其发出浓烟,借着风力吹至绥德中,熏逐宋军。
这样的手段果然见效。
只要有风的日子,绥德城宋军都要在浓烟的熏逐下作战,实是苦不堪言。不仅仅打击的准确度下降,而且浓烟也让城墙上的守军无法忍受。虽然点燃浓烟的地方在弩炮的打击范围之nei,但是西夏士兵都带有傍牌,弩炮手在浓烟中逆风打击,很难形成有效的杀伤。种古组织了几次出城攻击,结果只有一次成功。但是到了第二天,西夏又照样卷土重来。
梁永能这种更为灵活的战术,让绥德守军几乎每天不眠不休的作战,不仅时时刻刻要应付着西夏人的进攻,而且白天要受浓烟之熏逐,晚上要被如雷鸣一般的战鼓声所*扰——这同时还影响了专门负责监听敌人是否有挖地道的士兵们的听觉——在这种情况下,宋军的疲劳一日甚过一日,在坚持了十几天后,终于在昨天,夏军再一次攻上了城墙。
幸好刘舜卿守御得法,才将西夏人赶下城去。
但这种状况,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持续下去。否则,绥德城只怕坚持不了几天了。
“有些士兵在守城时,竟然站着睡着了。”赵泉没有理会自己的话是不是不中听,他对种古与刘舜卿的自尊心毫不介意,他关心的是,绥德城绝不能破。“是该召唤援军的时候了!”终于,从赵泉口中,说出了种古与刘舜卿觉得最刺耳的一句话。
“太早了。”刘舜卿不甘心地反对着,“西贼远未至师老兵疲的时候。”
赵泉抿紧了zhui唇,他的目光扫过刘舜卿,停留在种古的脸上。
种古回视赵泉,缓缓说道:“的确太早。”
赵泉叹息了一声,移开视线,不再说话。
“至少还要坚守十天。”种古的脸膛勾勒出坚毅之色,“只要能再守上十天,西夏人便是用车轮战术,同样也会_gan觉到疲劳——最重要的是,久攻不下,无论是参战或是未参战的部队,都会有挫折、松懈的情绪。到时候被我军重重一击,秉常可以成擒。”
“但如若只是这样一味的防守,我军绝不可能再坚持十日。”刘舜卿虽然绝对同意种古的观点,但是却也无法回避客观的现实。
“让部队轮流休息。”种古一掌击在案上,“明日某亲率云翼军出城作战,挫挫西贼锋芒!”
刘舜卿与赵泉对视一眼,无言的将目光移开。二人都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只有这样,才能让守城的部队,有一点ChuanXi的时间。
离开行辕,种古kua上一匹骏马,只带了两个亲兵,便直奔向云翼军第一营的驻地。
云翼军第一营的营地在这冬天没有一点暖意的阳光的照耀下,连门口几棵光秃秃的杨树,都显出几分肃杀之气。肃立营中的卫兵,手执枪戟如标杆一般站立,脸上绷得紧紧的。他们的枪尖都擦得锃亮,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营_F_中间,不时还有巡逻的小队踏着整齐的步伐经过。远处,则有一些士兵在悉心的照料着战马。
种古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但随即收敛。他跳下马来,将战马丢给亲兵,大步向营门走去。营门的卫士见着种古走来,立刻整齐地行了一个军礼,一面高声喝道:“种帅到!”
通报声一层一层传了Jin_qu,很快,营中便走出来一群武将。
“末将云翼军第一营副都指挥使卢靖率营中将校,参见种帅!”领头的一将,身材壮实,其貌不扬。
“不必多礼。”种古虚扶了一下卢靖,在众将的拥簇下向营中走去。
第一营都指挥使与三个分掌情报、作战、训练的行军参军连同第一营几乎半数的战士,在西夏人攻城的第一天全部不幸战死,魂归忠烈祠。副都指挥使卢靖是个一步一步积功升迁至翊麾校尉的老部伍,为人忠厚,作战勇敢,但是能力平庸,做到营副都指挥使,已经是他的极限,种古与云翼军军部的行军参军们,都shen知他绝对支撑不了这个局面。不得已的情况下,种古将刚刚受惩罚的吴安国发配到第一营,让他D罪立功,暂时代理行军参军的职务,协助卢靖管理第一营,吴安国果然不负所托,让种古十分满意。
“吴安国呢?”种古环视四周,不见吴安国身影,不由皱眉问道。
“回种帅,吴镇卿去了城墙上。”卢靖连忙回道。这个将近四十岁的汉子,十分的质朴。
“嗯?”种古的声音中,带上了几分严厉。
卢靖生怕种古怪罪,忙解释道:“每日这个时辰,都是西贼两班攻城人马轮换之时,吴镇卿是去城墙上观察敌情。”
“他*心的事还真不少。”种古虽然还是不假辞色,但口气已经缓和许多。
“吴镇卿不枉了是文武双科进士,带兵的能耐,远在俺之上。”卢靖衷心的称赞道。不知道是哪个好事之徒,将吴安国的履历,在云翼军中传得众人皆知。别的事情倒也罢了,他曾经中过文进士的消息,对于识字率低得可怜的武人来说,的确是非常的震撼。兼之吴安国到了种古手下后,脾气略有收敛,和几个x情忠厚老实的中级武官又十分He得来,武艺又足以让兵士_fu气,因此在云翼军中,口碑竟然不是太差。
种古之前为了激励将士向上之心,也曾经宣扬吴安国弃文从武的事迹,这时候听到卢靖夸赞吴安国,虽然不想让吴安国太得意,以免他旧病复发,却也不便反驳,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过话题,问道:“一营还堪一战否?”
卢靖听到种古如此相问,与众将校顾视一眼,不由喜笑颜开,连忙答道:“俺们第一营还有近千将士,种帅要用时,俺们便替种帅将梁乙埋的头给拧下来当夜壶。”
“好。”种古终于赞许的点了点头,笑道:“叫孩儿们好好准备,把刀磨快了。今晚饱餐一顿,好好睡一宿,明天是该大虫出山的时候了!”
卢靖与众将校早就被憋疯了,云翼军的士兵,大多数来自同乡同里,可谓情谊shen厚。他们每个人都想替第一天攻城时死去的袍泽报仇,但是以大宋朝骑兵的宝贵,自然不可能拿他们去守城,这些日子窝在城中不能打仗,眼睁睁看着城墙上杀声震天,一具具死尸抬下来,自己却用不上力,别提多难受。此时听到种古这话,真无异于天堂纶音,卢靖zhui都乐歪了,几乎忘记回话。直到种古又问了一声:“听见没有?”卢靖这才高声应道:“得令!”
在第一营的营地巡视了一圈,小隐君便离开第一营,准备前往第二营巡察。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在大战之前,一定要亲身了解一下部下的状态,顺便做一点动员。
他刚刚踏出第一营的营门,从亲兵手中接过马缰,便听到一阵马蹄踏踏之声,远远便望见一骑急驰而来。
送出营门的卢靖眼尖,早已瞅实,忙向种古笑道:“是吴镇卿回来了。”
种古微微点头,便不上马,只伫立营门前等候,未多时,果见是吴安国骑马而来。他在马上远远望见种古与卢靖,连忙高叫了一声“吁”,勒住奔马,一个漂亮的翻身,跃下马来,大步走到种古跟前,参拜道:“末将吴安国拜见种帅。”
种古望了他一眼,冷笑道:“Bang伤就好了?”
吴安国脸一红,他在种古麾下,名为部下,其实却算得上是种古一手T教的弟子,这时不敢不回,只得尴尬地回道:“已是差不多好了。”
“难怪晓得卖弄了。”
吴安国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得满脸通红站在那里,不敢作声。
“回去好好准备一下,有本事明天向西贼去卖弄。”
吴安国怔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他劲眉一扬,沉声说道:“种帅,末将有军情禀报。”
“嗯?”种古微微颔首,道:“随我来。”
对于吴安国在军事上的才华,小隐君是从来不怀疑的。带着吴安国回到帅府中厅,种古连披风都没有取,便指着巨大的沙盘说道:“说吧。”
吴安国快步走到沙盘之前,指着城西北夏军攻城的方向,沉声说道:“这五天来,每次西贼易军而战之时,末将都在城墙上观察。”他的手指指向标志着西夏大营的标志,“每次攻击的西贼,都是从营地出来的。但是——”吴安国的手指突然向南方划过,皱紧了眉毛说道:“每次西贼撤退,都是向此处撤退!”
种古凑近了沙盘,凝视着吴安国所指的方向,陷入思忖当中。
“此处恰好有一个小坡,挡住了我军的视线。”吴安国的声音,十分的冷静,“这五天的时间,末将观察西贼的旗号,已知西贼是分成五队轮流攻城。当一队攻城之时,约有一队人马在筑土山。余下三队,至少有一队是在休息,但是还有两队呢?若是没有别的图谋,为何西贼筑土山的部队,仅仅只有一队?易地而处,末将至少会用两队人马来筑土山!”
“攻城之法,不止土山一途。”种古的话中,带着丝丝寒意。
吴安国点点头,转头凝视种古,缓缓说道:“末将亦是作如是想。攻城之法,还有一条最常用的方法,西贼却一直没有用!”
“地道**”
“正是。”吴安国的神色,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一般,“西贼晚上擂鼓,固然有疲兵之意,但是百战之兵,不会受此之累。只要塞上耳朵,强令轮流休息便可。其疲兵之术,靠的还是轮流攻城,使我军疲于应付。擂鼓,不过是让我们不知道他们在挖地道而已!”
小隐君的脸上,突然露出古怪的笑容:“既是如此,某便当还给梁乙埋一个惊喜!”
他转头看了吴安国一眼,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今晚各营都指挥使副会议,你也来参加罢。”
“遵命。”吴安国欠身应道,虽然尽量想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太在乎,但是他的zhui角,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次日。
天色微明。
太阳尚未升起,空气中弥漫着破晓时的寒气。
大宋绥德城nei,一支约八千人马的骑兵部队,在一个校场上集He,将士们一个个神色肃然。远处的城墙上,还在传来清晰入耳的厮杀声。时不时传出几声震天雷爆炸时的巨大轰隆声,使得远在城中的人们,似乎也能从空气中闻到一丝硝烟的味道。
不过,此时八千云翼军将士的眼中,却只有一个人的存在。
那便是缓缓走上将台的云翼军都指挥使、小隐君种古。
一件灰袍裹着瘊子甲,黑色的披风在拂晓的微风中微微飘动,种古站在将台上,环视校场上的将士,突然拔出yao刀,一刀挥向自己左手的小拇指!
一截断指跌落将台,鲜血喷涌而出。
一瞬间,全军肃然!
所有的将士,都无比惊愕的望着他们的主帅。
种古手执yao刀,厉声喝道:“今日之事,有敢畏*不前者,有如此指!杀!”
霎时,热血在每个人的体nei沸腾。
“杀!杀!杀!”即便是九天的雷声,亦不能比拟此刻从八千将士心中发出来的呐喊。巨大的吼声,连大地都似乎被_Zhen_D。
在大鹏展翅旗与“种”字帅旗的指引下,绥德城的西门打开了。
吊桥放下的一瞬,一gu黑色洪流带着漫天的烟尘与地动山摇的喊杀声、马蹄声,从绥德城中涌了出来,冲向正在攻城的西夏军队。
在某一瞬间,西夏人似乎被惊呆了。
人人都能_gan觉到从正面冲出来的这种宋军,带着多么强烈的斗志,从这黑色洪流中,甚至能_gan觉到一种凛冽刺骨的杀气。
云翼军铁蹄踏处,便有西夏人的鲜血在空中飞溅。
“杀!”
“杀!”
“杀!”
绥德城前,带着血腥的呐喊声响彻云霄。
大鹏展翅旗所到之处,一切抵抗似乎都无法阻止那黑色的洪流。
夏军的攻击阵型,很快就彻底崩溃了。他们现在需要做的,是如何来阻止云翼军那肆无忌惮的进攻。
西夏御帐。
年轻的西夏国王李秉常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在国相梁乙埋、驸马禹藏花麻、李清、文焕以及诸梁氏子弟、宗室、大族酋长等群臣的簇拥下,站在一个山坡上,远眺绥德城外惨烈的战况。
作为一种特殊的恩宠,文焕与禹藏花麻被特别叫到了秉常的身边,在仅次于梁乙埋的位置陪侍。
很快了解了西夏高层政治斗争nei幕的文焕,对于与自己一起站在秉常右边的禹藏花麻,充满了兴趣。禹藏花麻本是熙河地区的西蕃首领,因为被大宋的“飞将军”向宝打得无法立足,不得已投降夏毅宗谅祚,谅祚Q以宗族之nv,封为驸马都尉,一直以来,都在替西夏镇守边关。禹藏花麻本是吐蕃族的首领,对于西夏的忠诚非常有限,而他与梁乙埋私人关系的恶劣,更是导致了禹藏花麻有限的忠诚心,全部倾注到了秉常的身上。因此这个禹藏花麻,实际是李清非常重要的政治盟友。
“李清是降将,禹藏花麻也是降将,我也是降将**”文焕抿着zhui,充满恶意的想着,“夏朝的局势,竟然是一批降将在这里搅和。”想到这里,文焕几乎要笑出声来。不过考虑到此时西夏人的表情,文焕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紧锁着眉毛,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观察着远处的战场。
尽管此时此刻,他其实是最快乐的人之一。
“小隐君,真不愧名将之名!”秉常发出的_gan叹,对于西夏诸臣来说,自然是十分的刺耳。但是文焕却是十分认同。
今天的战斗场面,在耶元十一世纪末叶的宋夏边境,是十分罕见的。
一向缺少马匹的宋军,竟然出现了八千j锐骑兵集中使用,正面冲击西夏人的壮观景象!
这是包括文焕在nei的宋军将士多少年来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事情。
以往缺少马匹的宋军,用步兵对抗骑兵时,为了应付骑兵的机动x,不得不结成方阵,四面防御。像今天这种八千铁骑在战场上横冲直撞的情形,大宋至少有七八十年不曾见过了。
而且,云翼军这次表现出来的那种一往无前的勇决,连文焕都_gan觉到吃惊。
那是一种夺人魂魄的气势,仿佛他们的马蹄,能够踏平一切挡在他们前面的事物。
很难想象这样的气势会在大宋的骑兵身上展现出来。
但这却成为了事实。
若非夏军也是训练有素,且有名将节制,前军虽败,后军却能严整不乱,只怕这场战争在此刻就已经结束。
这场战斗也讽刺的证明,夏军只要不交到国相梁乙埋手中,依然是一只具有顽强战斗力的部队。
虽然数只先后赶到战场的策应部队都被云翼军击破,宋军骑兵的连发弩无情的带走了一个个西夏士兵的生命手执红缨枪冲锋的云翼军几乎是当者即死碰者即伤,但是夏军策应部队的顽强抵抗,却让溃散的部队稳住了阵脚,也给后面的部队赢得了时间,梁永能迅速T集了两万骑兵,兵分两队,杀向云翼军。
大地在这以万计的战马蹄下摇动起来。站在秉常所在的山坡上,只能看到漫天的尘土中,有不同的旗帜在交ca穿过,不时会有一些旗帜突然倒下,每一瞬间,都可以看到有无数的黑影跌落战马**但是,那面绣着“种”字的帅旗,却一直高举飘扬,异常的清晰、刺目。
“南朝如何有这许多战马?南朝军队,何时如此装备j良、训练有素?!”秉常的疑问没有说出来,但是久久在心中盘恒。善于揣测“皇帝”心意的西夏群臣,这一刻,分明从年轻的夏主脸上,看到了震撼之色。
此刻,绥德城西南。
一个土坡后面。
这里距离绥德城的西南角外的护城壕不过一里有奇。因为地势在这里正好起坡,可以挡住宋军的视线,可以说是十分理想的挖掘地道的所在。
与人们想象的不同,中国古代攻城时挖掘地道,并非仅仅是为了让部队能通过地道进城。攻城方挖地道之时,往往都是一边挖地道,一边在地道的上下左右四方都铺上木板,这些木板在施工时,可以防止塌方,但是它的另外一大用处,却是在地道挖至城墙角下之时,可以成为燃烧的材料。而攻城方挖地道的主要目的,便是烧塌城墙的地基!地基一塌,城墙就会倒塌,造成巨大的缺口,这远比通过地道入城攻击风险要小,效果也更好。实际上,挖地道很多时候,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对于挖掘地道,并通过地道攻城,大宋朝有专门的器械——头车。这种一车可以容纳三十人,兼具挖掘地道、防御、进攻、运泥四大功能的车辆,是技术发达的结晶,石越在军器监时,曾经上表请求将这种头车简化改装后,用于矿治生产并且得到了允许。但是尽管头车在宋朝已经用于民用,但是因为其结构过于复杂,对于西夏人来说,那依然是一种谜一样的工具,无法掌握。
不过,虽然手法十分原始,但是夏军的进度却不慢,因为人力充足,兼之土地松软,这条长长的地道,已经通过那条早已被西夏人用尸体与草灰填平的护城壕,快要接近西南角的城墙下方了。不过,为了防止被宋兵发觉,越是靠近城墙,动作就越要小心翼翼,进度自然放慢了许多。
但是无论如何,在负责挖地道的夏军看来,绥德城的倒塌,已经指日可待。
他们不知道,此时有一支宋军,如同猎豹在打量自己的猎物一般,正在远处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吴安国率领的部队非常少,只有一个指挥约三百人的骑兵,以及两百人的神卫营部队。
随着大部队出城后,吴安国便带着这支部队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了战场,绕道至西南方向。没有人在意到这么一小队人马的动向。
发现西夏人后,吴安国便找了个灌木林潜伏起来,所有的战马都衔枚裹蹄,部队也下达了禁口令。
他在静静等待机会。他接到的命令是:便宜行事。
远处西夏人的营地清晰可见,在营地里面,可以看见有几个巨大的洞*,洞边各有一台绞车。
因为这里离主战场实际距离较远,而且较为隐蔽,又或是自恃能够及时得到中军的接应,西夏人并没有停止作业,只是守卫的士兵们看起来加强了戒备。绞盘不断的将泥土从洞中带出,这些泥土,又被人运去土山的方向。
营门是半开的,以便随时可以关上。
在泥土从地道中运出,送出大营的同时,还有一些西夏士兵一起扛着伐下的树木,运进营中。在营中,到处累积着厚厚的木板,不时有人从另外的洞中,将木板用绞盘递进洞中。
整个大营,宛如一个热闹的工地。
吴安国仔细观察着一切,在心里暗暗估算着地道的规模,伐木、运输的人数,又仔细清点了负责守卫的人马。
“守卫的人马当在两千到三千左右。”很快,吴安国得出了大概的结论。地道的规模很大,仅仅从外面来看,不可能知道地底的构造,自然无从知道西夏人的用意是通过地道进城还是烧塌城墙,但是无论是哪一种,吴安国都相信,在地底作业的西夏士兵,至少有近千人!
潜伏了约一时辰之后,因为绥德城外激战而警戒起来的夏军看起来似乎稍稍有所放松。为了方便运输,营门终于又被全部打开。
吴安国沉吟了一会,轻轻走到指挥使山裕跟前,低声耳语了数句。
山裕想了一会,点头答应。亲自领了五十骑,悄悄离开灌木林。
一刻钟后。
在西夏人运送木材回营的路上,一小队宋军骑兵呦喝而至,他们穿着大鹏展翅背心,手执弩机,肆无忌惮地j杀着运输木材的夏兵。
完全没料到宋军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夏军纷纷丢下木材,抱头鼠窜。
西夏大营很快做出了反应,五百骑兵冲出大营,试图将这些“流窜”而来宋军杀掉。但是这些骑兵刚刚出营,那些宋军立刻就跑了个不知所终。
夏军不敢追赶,只得悻悻回营。不料他们刚刚进营下马,这队宋军又出现在途中。待夏军再次出营追赶,他们又马上逃窜开去。
如是一而再,再而三,西夏人早已十分不耐。眼见着伐下的木材无法运至营中,而这边看起来又没有什么异常,夏军终于按捺不住。因为不知道宋军的具体人数,西夏大营派出了八百骑兵,兵分两队,向那只捣乱的宋军包抄过去。
那队宋军故伎重施,但是这次,西夏人却没有放弃,而是开始穷追不舍。
望着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视线中的西夏骑兵。吴安国的脸上,流过一丝诡秘的笑意。不过这笑意稍纵即逝,他沉下脸来,跃身上马,摘起长枪,厉声喝道:“杀!”
“杀!”
猎豹终于向它的猎物发出致命地一扑。
“关营门!”
“神卫营!”
声嘶力竭的吼声几乎同时响起。
吴安国终于没有给西夏人关上营门的机会,紧随而来的神卫营将数十枚霹雳投弹准确地投掷到营门周围,数声轰隆巨响,门边的夏兵立时血r横飞。紧接着,硝烟尚未散尽,宋军的弩箭,便已经j进西夏营中。
吴安国平端着长枪,率先冲入西夏大营。在二百余铁骑的践踏之下,西夏营中立时一片人仰马翻之声。数不清的士兵_geng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成了箭下鬼、枪下魂。
紧随其后的神卫营也不甘落后,他们四处扔掷霹雳投弹,到处纵火,那堆积如山的木材正好成为神卫营的材料,一时间,西夏营中火光冲天,炸声隆隆,再伴随着人类的惨叫、战马的悲鸣,整个大营,似乎都被掀翻了。
夏军人数虽然远多于宋军,却苦于没有集He在一起,只能各自为战,抵挡闯入营中的宋军。但这_geng本无法阻挡宋军的前进。
吴安国几乎是毫无阻碍的冲至第一个地道井口之前,一枪挑了两个守在井口旁边的夏兵后,拔出yao刀,将绞索斩为两断,不做任何停留,又向策马冲向第二个井口。
察觉宋军意图的夏军疯了似的冲上来,奈何人数太少,_geng本无济于事,只能与宋军缠战在一起。
而紧紧跟在骑兵后面的神卫营却趁着这个空当,将一个个装满了石油的葫芦不要本钱般的扔进井中。然后轻轻往井丢下一个火折——噗的一声,大火在一个个井口点燃,顺着铺满地道的木材,向shen处燃烧Jin_qu。
在地下作业的夏兵突然遭此横祸,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地底之下,已是惨不忍睹。
而神卫营似乎还不放心,又将数以十计的霹雳投弹同时丢进井口,数声巨响过后,只觉地面一阵摇动,所有井口全部塌方,将地道口堵得死死的!
近千名夏兵,就此全部或被烧死、或被熏死、或被闷死,无一人逃出生天。
眼见目的达成,吴安国便即下令撤退。
但眼睁睁见着近千袍泽惨死的夏军,又如何肯放过这群宋军?
夏军中被编在一个部队的,都是同族,血脉相连,这时候全都红了眼睛,不顾一切的追了出来,恨不能将这些宋军生食。为了阻止宋军撤退,许多夏兵不惜与宋军同尽于归,他们用body扑,用拳打,用牙咬。瞅见西夏人扭曲的面孔,连吴安国都_gan觉到一阵心寒。
神卫营创立以来最惨重的损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一百余名神卫营士兵最终没能够回到绥德城,许多神卫营战士_geng本是被西夏人活活咬死的。神卫营的骡马也损失了大半,虽然器械因为携带较少,没有损失,却有超过三十枚未及施放的霹雳投弹以及两枚“炸炮”被西夏人缴获。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西夏人终于知道为什么地底下会突然发生爆炸了。这次偷袭战,吴安国能够率领余下的一百多云翼军与九十余名神卫营士兵生还,也是因为他事先设下炸炮阵,这才挡住夏军的追杀。
这一天的战斗,史称“绥德逆袭”,在下午结束。持续时间超过三个时辰。
战斗的结果,是夏军的伤亡超过两万人,梁永能通过地道攻城的计划化为泡影,将领、大小头领战死者超过三十人,其中还不包括因为被吴安国偷袭成功,事后被秉常斩首的五名将领。而宋军方面,云翼军第三营与第五营永远从宋军的编制中消失了,宋军伤亡达到五千余人。战斗过后,云翼军能够继续作战的人,实际上只有一个整营的编制了。而且正七品以下武官(营都指挥使以下),伤亡率超过百分之八十。连小隐君种古,也是身中三箭。
这次战斗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胜利者都是宋军。云翼军的骁悍可以说让西夏人刻骨铭心,夏军的士气受到严重挫折,悲观的情绪在军中弥漫,虽然没有解围,但是西夏人之后却连续三天没有攻城。
而接下来双方的攻守,实际上也变得毫无意义。
西夏人实际丧失了攻克绥德城的信心,只不过为了面子、侥幸心理等等莫名其妙的原因,一直没有退兵。当然,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宋军玩了一个预定的小动作——西夏人的打援部队挡住了两支看起来似乎是想增援绥德的宋军,所以,直到此时,西夏人依然相信,战争的主动权,在自己手里。绥德城他们想打就打,想撤就撤。
而绥德城的宋军,此时也无力进行任何反击。
战争jin_ru僵持阶段。
当然,这也正是种古与刘舜卿所盼望的。
时间又过去了十天。
西夏御帐。
“陛下,我们该撤军了。”当着梁乙埋的面,李清提出了令众人觉得脸上无光的建议。
“国相以为如何?”秉常侧过脸去,询问梁乙埋的意见。
梁乙埋尴尬地咳了一声,道:“陛下,臣以为不若再给梁将军一次机会。”
秉常的目光移到梁永能身上,梁永能顿时坐立不安起来,他知道再攻下去已无意义,但是当面和梁乙埋做对,对他来说,更不可能。
“臣以为,再攻三日,若是无功,不若明春再来。”梁永能谨慎的说道。这实际上一个折中的办法,所谓的“明春再来”,自然是一句面子上的话。
禹藏花麻却在一旁冷笑道:“天气渐渐寒冷,多留一日,便多一日危险。陛下,臣亦以为当速速退兵。”
梁乙埋哼了一声,道:“有何危险可言?宋军尚有何能?”
“万一下雪,只恐你我皆为所擒。”禹藏花麻并不怕梁乙埋。自谅祚以来,吐蕃与西夏虽然冲突不断,而且吐蕃也倾向于宋朝,但饶是如此,吐蕃依然是西夏要竭力拉拢的对象。他既是投降西夏的吐蕃首领,又是驸马,自然没必要讨好梁乙埋。
“本相倒要看南人有何本事擒我!”梁乙埋冷冷地说道,站起身来,向秉常说道:“陛下,臣愿亲自督战,再攻绥州!”
秉常见梁乙埋如此豪气,不由击掌赞道:“好!朕便看看国相领兵的风采!”
李清与禹藏花麻对视一眼,zhui角都不约而同的流露出嘲讽之意。
此时,西夏御帐之外。
一身白袍的文焕面对绥德城,负手而立。
昨天晚上绥德城中燃放的烟火,很多人都看到了。但是只有文焕知道,那些烟火的意思,与宋军大肆张扬说是庆祝种古康复不同,其中绝对有更shen的含义。
许多西夏士兵都目瞪口呆地拍手观赏绥德上空那花样百出的烟花——这是他们中间许多人一辈子都难得见上一次的。但这些西夏人不知道,对他们来说,这些烟花,足以致命。
文焕收回目光,环视身边的西夏士兵,突然_gan觉到一丝怜悯之意。
第六十五节
《天下郡县书陕西路》(熙宁九年刊,桑氏书局)**绥德以南曰淮宁河,沿河距绥德四十里,有怀宁寨,又四十里,有新筑绥平寨淮宁河以南曰吐延水,蕃人谓之“濯筋水”,过延川县北入黄河。有支流名清涧水。清涧水入吐延水处,有青涧城,至怀宁寨七十里,至绥德城一百一十里。此皆边防要寨,延州之险扼处。
**延川县城北九十里,井出石油,亦名脂水、石ye,遇火辄燃。或谓六月取之,涂疮疾即愈**《西夏纪事本末长编绥德之战》**初,用刘舜卿谋,伏军于吐延水以北,淮宁河之南。使张守约节制八千长安兵及蕃兵四千,出怀宁寨,张声势。而以姚兕领振武军、沿边弓箭手、未整编禁军及教阅厢军计三万五千众,偃旗息鼓,伏于守约之后。又命种谔领龙卫军九千与蕃骑三千,皆马军,伏于绥平寨以南,吐延水之北。
梁永能闻守约来,以嵬名大王领马军两万,步军一万五千余人,击之。每与战,大宋兵皆不利,少却。然守约典兵日久,威名甚着,其兵部伍严整,虽退不乱,西夏诸将皆惮其威名,又虑怀宁寨与之犄角,亦不敢迫。两军僵持有日。
及是夜,种古燃烟花以召援军。守约丑正造饭,寅正即举兵大出,简八百j锐敢死之士于阵前,皆执强弩,而使蕃兵护两翼,守约挺身阵前,自节金鼓,与夏军战。
嵬名大王亦西夏名将,善知兵,为将谨慎,遂自领步军以当守约,张马军为两翼,夹击守约。守约素得蕃人敬畏,又遗以强弩硬弓,抚之如汉兵,沿边蕃部皆骁勇,至是,莫不死战。夏军竟不能克。
两军激战,自寅至午。大宋兵以寡敌众,弓矢皆尽,守约亲冒矢石,左臂中箭,断箭怒吼,奋战不已。众皆_gan奋,莫不效死,将士死者二三,伤者四五。夏军虽得势,然自寅正出战,未暇得食,苦战半日,既饥且渴,人困马疲,唯惧于军法,犹不敢稍退。
至午正,守约度形势,遂举大旗,姚兕尽起伏兵,皆执振武军旗,出守约军后。夏军莫不惊惧徘徊,嵬名大王亲斩两酋长,悬头于阵前。其知不能免,乃亲率五千众断后,令其子嵬名多磨领余众退至绥德。
然其弩末之兵,不能当一鼓之击。姚兕兵至,夏军稍触即溃,自相蹈籍,姚兕纵兵击之,杀伤无算。嵬名大王知大势已去,三呼“亡矣!”,自刎于阵前。
姚兕遂He张守约兵,穷追嵬名大王余部,会遇大风,风沙迷眼,方止。
姚兕、守约遂整兵北行,一日便至绥德。其军容鼎盛,秉常以下,尽皆惊怖。
**
熙宁十一年,正月。
汴京城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派节日的气氛。自熙宁十年十一月以来,帝国的北方地区,连续下了几场大雪,至正月二日,汴京又是普降大雪,自今尚未消融,残雪挂在树枝上,竟显得十分的娇憨可爱。
在汴京城最热闹最繁华的大相国寺前,此时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其左墙边临河第三棵柳树下面,有人在那里搭了个小小的茶棚,摆了几张桌椅,煮上一壶茶,俨然便成了一个简陋的茶馆。许多的市民游玩累了,便会到这里来,掏上几文钱,买一杯茶坐下歇脚,一面听一个五十多岁的李秀才,口沫横飞的说着一本署名为“卫辉张氏”的《上古神仙评话》的新话本。
不过这一天,李秀才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开讲他的神仙故事。
“众位看官,今日要说的是,却是本朝前不久发生的一桩大事**”
这一句话,顿时将茶客们的注意力全部xi引过来。
“话说去年十月,西夏国秉常兴无名之兵,来犯我大宋边境。想那秉常不过是天狗星干犯天条转世,又如何能敌得过我大宋有左辅星君石学士坐镇**”
其时西夏三路入侵的危机早已化解,捷报传至京师非止一日,但是具体的详情、战况,民间却无人知晓。之前两军激战正酣之时,因为情报传送滞后,连皇帝与枢密院都是一夕三惊,京师曾经谣传了十余日,道是石越已被西夏人俘虏,绝食殉国,西夏兵锋直抵长安。皇帝赵顼坐立不安,yi_ye之间,三次召文彦博入宫。好在文彦博毕竟是三朝老臣,知道皇帝的心思,竟是安卧家中酣睡,对皇帝的诏书,只是让人轻轻回一声“断无此事”便不再理会。最后还是皇帝亲自去文府,见到文彦博果然正在呼呼大睡,这才安下心来,放心回宫。皇帝尚且如此,民间虽然新闻管制,但是却阻止不了谣言的传播,京师之中,莫不人心惶惶,有人甚至打点行装,准备去杭州避难。直到文彦博拒赴皇帝诏的消息传出,人心这才渐渐安定下来。果然,几天之后,便传来庆州兵退的消息。再后来,宋军大捷的消息,也被送至京师。在京师中等待祝贺正旦的各国使节,纷纷上表拜贺皇帝下诏京师放花灯十五日,普天同庆。老百姓到这时,才铁了心相信宋军的的确确是打了大胜仗。于是对石越这个文臣的怀疑,立时转变成一种神秘主义的信任。
这个时候,坊间自然也流传出关于宋军大胜的无数版本。而老百姓们无论信不与信,都同样津津有味的听着每一种流言。
“**那姚、张二将军破了嵬名大王,便兵He一处,计有大军二十万,直驱绥德城。见着西夏人,也不喊话,挥兵便杀将过去,小隐君见援军到来,也从城中杀出。那西夏人攻了几十日的城,人马疲惫,士气低落,哪里能当住我大宋j兵,一个个以一当百,如虎入羊群,竟将西夏兵杀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幸得还有数十万大军护着夏主,狼狈而逃,列位想想,那姚、张二将军都是步兵,如何又赶得上,眼见着夏主就要逃neng,便在这时**”
说到此处,李秀才便戛然止住,注视众人,微笑不语。
众人正听到紧要处,见李秀才猛然停住,不由不停地催促道:“便在这时,又如何了?可曾捉住了夏主?”
“是A,你快说A,可曾捉住了夏主?”
那老板见众人如此,忙走将过来,笑道:“众位可知为何这李秀才如何知道这般清楚?”
众人见老板如此相问,都是一愣,不由大笑,现在谣言纷纷,其实众人心中,也都是将信将疑而已。却听那老板说道:“这次回京捷报的,有一个兵汉恰好是李秀才的亲戚,李秀才下了本钱,买到一瓶甘露酒,方才探得这点真情。我说众位,亦不能白听这一回,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这才是正理。”
众人这才明白,有几人便掏出几文钱来,放到李秀才桌前一个盆子里。李秀才眯着眼睛,偷偷拿眼瞅那盆中,见钱已差不多,这才拱拱手,做了一个团圆揖,继续说道:“便在此时,便听一声炮响,种谔将军率十万马军杀到,原来石学士早就伏下这一路人马。便听夏主大叫一声我命休矣!眼见着便要在劫难逃。”
“难道竟将那秉常给活捉了?”座中有人诧异地问道。
“哎!可恨便可恨在此处,那夏军中杀出三名降将,竟生生将大宋兵挡住了,护得那夏主逃出生天。”李秀才长叹一声,咬牙切齿地说道。
“哎哟?!”在场众人尽皆折腕,有人恨声问道:“不知却是哪些降将?”
“一个蕃将禹藏花麻,一个汉将李清,还有一个,便是文焕那狗贼!”李秀才又抓起惊堂木,仿佛将那案子当成了文焕本人,狠狠地拍下,骂道:“这三个降将救出夏主,大宋兵轻骑直进,兀自穷追不舍,整整追了两日,那夏主本是天狗星转世,还会点妖术,便在晚上祭起妖法,次日便下起大雪。种将军无奈,只得退兵。”
“A?”众人尽皆听呆了,有人问道:“那夏主会妖术,这又当如何是好?”
“这不用怕。”李秀才摇手安慰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夏主会妖术,我大宋皇帝却是紫徽星君下凡,石学士更是左辅星转世,若是当时石学士在绥德,那秉常便逃neng不了。众位想想——那西夏人倾国而来,何以石学士便知道要伏兵绥德呢?可见他确是能掐会算无疑**”
李秀才滔滔不绝地说着种种传说,众茶客也被他哄得一愣一愣的。众人丝毫没有注意,在这个简陋茶棚的角落中,有两个俊雅的男子正在低头喝茶,只是时不时拿眼睛扫上这边一眼,全不似一般人那么兴致盎然。
“大宋这次真的大胜了么?桑郎。”如果有人听到“他”的声音,一定会惊讶地跳起来,原来竟是一个nv子的声音。不过她的声音极低,茶棚中众人谁也没有留意。
被她称为“桑郎”的男子,却只是神不守舍地唔了一声。若有认识的人见着他的样子,必然大吃一惊,原来他竟然是白水潭学院的山长桑充国。叫他“桑郎”的人,自然是他的夫人王昉无疑。
王昉似乎有点恼怒,嗔道:“桑郎?”
“嗯?”桑充国猛地一惊,这才回过神来,道:“我方才想事情去了。”
“在想什么?”
桑充国口中说出来的话,让王昉大吃一惊。“我在想,这次无论胜与不胜,其实于大宋都不是好事。真正有好处的,可能只有子明而已。”
“若能大胜,怎么于大宋不是好事?这是我爹爹梦寐以求的事情。若是我大哥未死,纵然他与石越有隙,心里也会高兴。”王昉不解中带着几分嗔怪。
桑充国皱了皱眉,他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端正了一下身子,沉声说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朝廷——天子与百官,按照经书所说,天子是奉行上天的旨意,来治理天下的,而百官,则是协助天子牧守万民的。而天意,其实便是民意。唯有民意能直达上天**”
“是A?这有何不对么?”王昉疑惑地眨着眼睛,习惯x地托腮问道。
“而子明却曾经说过,天子不是受命于天,而是受命于民。两位程先生与岳父大人也说,天下非天子之私产,天下是祖宗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
“这自是正理。”王昉笑道:“本朝立国以来,士大夫莫不奉行。纵是天子亦不敢以天下为私产。这些道理,其实不待石子明来说明。石子明不过是集前贤之大成而已。”她说的却是事实,宋朝本是中国历史上民本思想最浓厚的时代,唯后人无知,将宋朝中央集权的加强等同于所谓“封建专制”的加强,将一个明明是中国历史上宰相与外朝之权最重的时代,硬生生地说成是皇权加强的时代。
却听桑充国问道:“既是如此,那么,究竟什么样的朝廷才是一个好朝廷呢?无论天子是受命于天还是受命于民,归_geng结底,天子都应当顺应民意。那么,是不是说唯有顺应民意的朝廷,才是好的朝廷呢?”
“那是自然。但是庶民有无知之时。”王昉沉吟了一下,说道:“所以,应当如圣人所言,施行仁政的朝廷才是好的朝廷。”此时二人早已忘记身处的环境,更是将说书人与众听客抛置脑后,全心全意地讨论起来。
桑充国怔了一下,笑问道:“那娘子以为,何为仁政?”
“大抵轻徭薄赋,简刑宽政,可称仁政。”
“我以为不然。”
“A?”王昉听到夫君这样的回答,几乎是惊呆了。不可思议地望着桑充国,却见桑充国的眼中,闪烁着思想的光芒。
“我反复翻阅石子明的着述,又与二程先生、邵先生几经讨论,方才得出这样的结论——”桑充国虽然压低着声音,却掩饰不住情绪的激动,“所谓的仁政,应当是一个好的朝廷应负的责任。一个好的朝廷,其责任,不止于轻徭薄赋,简刑宽政。后人评价诸葛孔明说,为政之要,在于宽猛相济,一律简刑宽政,并非好事。至于轻徭薄赋,自古皆被人所称赞,但是我却以为,重要的并不是是否轻徭薄赋,而是朝廷征收的税收,用到什么地方?!”
王昉出神地听着。
桑充国略有几分得意,道:“此事我曾与岳父大人写信请教,岳父大人亦以为然。”
王昉点点头,她自然可以想见,自己的父亲并不会反对这样的观点。实际上,王安石一向便持有这样的观点,只不过没有明确的陈述出来罢了。
“百姓交税_fu役,供养天子及百官,此为理所当然。然则,这交上去的税,所_fu的役,却必须所用得当。否则,是使天下奉一人,而非使一人治天下。凡天下财赋,出自百姓,亦当用于百姓,方为天下之大道所在。一国之nei,有天子,有百官,有军队,此皆坐食俸禄者。百姓之所以供养天子、百官、军队,是为天子与百官能牧守天下,使天下无盗贼军队能够抵制外侮,使边疆无烽火。然后方能使百姓安居乐业。以此观之,则朝廷之责,是能使百姓安居乐业。换言之,则可说能使百姓安居乐业之政事,方是仁政不能使百姓安居乐业之政事,皆是恶政。何为仁政?由此可知。仁政者,非止轻徭薄赋,简刑宽政。但凡训练军队、兴修水利、赈济灾民、鼓励生产、办学校、建药局,凡民之所急者,民之所需者,皆为仁政。而最要紧处,则是仁政并非是朝廷之施舍,而应当是朝廷理所应当要做的事情!若其不为,便是失职。”
桑充国的观点,表面上看来平平无奇,但是细一思之,却是发聋振瞆。
王昉忍不住喃喃说道:“理所应当要做的事情?!”她委实是震惊了,开始桑充国反对以简单清静少为思想作为“仁政”的标准,这一点身为王安石的nv儿,她并不觉得如何新鲜,但是当桑充国说出原来“仁政”竟然是朝廷必须要做的事情之时,她却是震惊了!
原来百姓们完全可以不必为朝廷的“仁政”而_gan恩D德,那其实只不过是朝廷的职责所在而已!
“两位程先生如何说?”
“大程先生与小程先生皆以为是。”桑充国的语气中,显得非常的自信。他的观点,是连石越也不曾提及的。他并不知道,甚至连石越本人也没有意识到,因为石越是带着“救世主”的心态去进行他的着叙,哪怕石越本人身上有再多的平等意识,再诚惶诚恐,但是他在心态上,却不可避免的居高临下了——于是他虽然在书中告诉士大夫们,治理国家应当如何如何,但是却表现得循循善诱,他不敢大胆地指责统治者——这是你们应当做的!他只是告诉他们,上古的圣王是这样做的,然后暗示他们,这样做就符He圣人的标准,会有好的结果,在历史得到好的评价。
这是石越的局限。不能说石越不知道这些东西,但是不管是出于谨慎也好,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也好,总之,最初喊出这一声“这是你们理所应当要做的事情!”的人,是桑充国。所以,他的确有理由_gan到骄傲的。
不过桑充国没有意识到的是,在熙宁三年说出这些话,与在熙宁十一年说出这些话,还是很不相同的。在石越的着作经过八年的传播之后,他喊出这些话来,才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王昉凝视桑充国一会,心中也为他_gan到骄傲。同时却又一点不满,她在心里微微嗔怪为何桑充国之前没有和她讨论这些事情。显然,桑充国有这样的想法,已经很久了。她忽又想起桑充国最先所说的话,不由奇道:“那方才桑郎说,无论胜与不胜,其实于大宋都不是好事。有好处的只有石子明。与此事又有何相干?打败西夏,使边疆无烽火,不正是桑郎所说的朝廷的职责么?”
“可我现在却认为,这并非是当今的急务。”沉吟了许久,桑充国方说道:“打一场大战,败了不必说它,便是胜了,也是累得无数的百姓转运于道,不得安宁。而花费的钱粮,更是不可胜计——若肯将这些钱财用来办小学校,便是让天下的童子都读书亦不是难事。朝廷养着成千上万的冗兵冗官有钱,打仗有钱,唯独要来建小学校时,却立刻没钱,只是骗得老百姓出钱义学!”桑充国提及此事,不由愤愤不平。
“r食者鄙,古来如此。不能很快见利之事,朝中也难以通过。”
“除此以外,去岁灾民,以十万计,皆在等待朝廷赈济。去年有几名学生分赴各路统计,发现各州弃婴,有增无减,而慈幼局却往往力有不逮,数以百计的婴儿因此夭亡。各地又有许多村夫愚妇,有病不治,反信巫术,若朝廷能多开医药局,岂非能多活许多人?朝廷官员,若误判一死刑,其罪不小,可这些人死去,难道便不是朝廷之过,为何却可以熟视无睹?军队虽是国家所必需,抵御敌寇也是理所当然,但是我观子明所为,却似有开疆拓土之志。此次若能擒着秉常,一举灭了西夏,倒也罢了。现在听各处传闻,只怕秉常有惊无险。朝中诸公闻此大捷,必有人蛊惑圣听,盼着今年一举灭夏。大兵一兴,成败未知,而劳动百姓,耗空国帑,却是不可避免**此于国家,是喜是患?此于百姓,是福是祸?”
王昉一时默然。从小她就读过许多征战别离的诗歌,自是知道普通百姓而言,并不乐见轻开战端。但是收复西夏故地,却是她父兄的理想之一,她自幼秉承庭训,耳濡目染,岂能不受影响?故此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谁对谁错。若说桑充国对,似乎又嫌迂腐若说他不对,但那百姓的困苦,却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桑充国所说之话,一句也难批驳得。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桑充国低声长叹道:“子明作的好词。只恐自己却忘记了**大败西夏,他自然是声名日盛,炙手可热,但是奈百姓何?如今只愿趁着这次大捷,息兵数年,使国家百姓,皆稍得休息。”
“只恐难以如意。”
二人说到此处,再无谈兴,不约而同都将目光移向那些还在兴高采烈听李秀才说书的茶客。桑充国见那些人脸上一个个都洋溢着xing_fen之色,猛然间又想到,这些人似乎是乐见军队开疆拓土的,这些人的心意,应当也是民意,那么,究竟应当先考虑哪个民意呢?为什么某些人的民意,就可以重过另一些人的民意呢?想到此处,桑充国只觉得原本清晰的脑中如同一团乱麻,纠缠不清,竟是完全呆住了。
桑充国不知道,他没有猜中石越的情况,也没能猜中石越的想法,但是却猜中了朝中诸臣的心态。
慈寿殿。
太皇太后曹氏的居所,这一天显得十分的热闹。殿外虽然依旧银装素裹,殿中却是炉火通明。曹太后微微斜靠在一张椅子上,含笑望着殿中众人:自高太后以降,向皇后、朱妃、王妃,后宫所有封号在“妃”以上,以及生有子nv的嫔妃,全部到齐了,皇帝也自然亲临。除此之外,昌王赵颢,嘉王赵頵与他们的王妃、王子、县主,也被恩诏入慈寿殿请安。
此时由皇帝赵顼与高太后、向皇后陪侍曹太后左右,余人依序而坐,将慈寿殿坐得满满的,众人尽皆笑容满面,不时低声私语欢笑,俨然是一副四代同堂共享天伦的景象。
坐得一会儿,赵顼看见赵颢含笑与赵頵交首接耳,赵頵频频点头,不由笑问道:“二弟与四弟却在说甚事?”
赵颢含笑不语,赵頵红了一会儿脸,又看了赵颢一眼,方说道:“臣弟与二哥方才在说,今年这般景象,实是欢喜,只可惜却少了两个人**”他说到此处,抬眼看赵顼,却见赵顼原本满面笑容的脸,已是如蒙上乌云一般黑了下来,心中打了个突,竟是不敢再说。但他这话声音甚大,满殿皆闻,原本欢声笑语的慈寿殿,在一瞬间,便已安静得连_geng针落地都听得见。连小孩子都吓得不敢出声。
赵颢见赵頵不敢再说,他知道自己这个四弟,一向醉心于医学与仙术、文学,素来不闻外务,对大哥赵颢是既敬且惧,这时被吓得不敢说话,倒也并不意外。当下缓缓起身,接过赵頵的话,从容说道:“此事原是臣弟听说狄咏战死环州,可怜十一娘孤儿寡M_在长安,因想向太皇太后、太后、皇兄、皇后求个情,复了十一娘的封号,把她接到京师,也好有个照应。”他说到此处,动了真情,眼睛竟是红了,又低声道:“十一娘与十九娘,都是与臣弟一起长大的,骨r相连,如今她们触犯天威,本是不该,唯盼太皇太后、太后、皇兄、皇后恩泽**”说罢,捋起_yi袂,扑通跪了下来。
他这么着一跪,赵頵原是个本分老实之人,想起从小到大的情谊,也是站不住了,紧跟着跪了下来。二王一跪,两个王妃自也不敢再站,拉着身边的孩子,也一并跪了。
赵顼的脸上*晴不定。
他此时并不知道狄咏是怎么死的,整个宋朝,都还没有人知道狄咏是怎么死的。大战过后,石越要处理的事情非常多,环州城中活着的人口,仁多澣虽然履约没有杀他们,但是却全部掳入西夏。赵顼已经诏令石越,无论如何要将这些人赎回来——实际上,石越早就在做这件事情了,但是到现在为止,似乎还没有进展。
不过,无论狄咏是怎样死的,他战死是事实。赵顼对狄咏的怒气,随着他的战死,早已烟消云散。清河恢复封号,其实只是迟早的事情。但是,虽然赵顼早已决定要恢复清河的封号,可是他心中却希望这件事情,是由他亲自提出来的,而不应当是其他人,更不应当是赵颢!但赵颢偏偏就提出来了。虽然他假意让赵頵先说,以显示自己并不是想借为清河求情之名,对博取天下军民的好_gan,但是赵顼又岂能看不出来这等伎俩?赵顼心中恼怒,却又不便发作。他无法拒绝这个请求,总不能让天下臣民以为自己是无情无义的君主吧?忠臣的遗孀、怀着遗腹子的_G_F_、与皇帝亲若兄妹的郡主**狠心的皇帝拒绝贤王的请求?也许自己并不惧怕这些,但是赵顼却明白,这只会让赵颢“贤王”的名义更加shen入人心。
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赵顼终于冷静下来,他zhui角挤出一丝微笑,笑道:“朕岂不心疼这个妹子?前番惩戒,不过是顾惜天家的面子,不得不尔。既有二弟与四弟求情,朕明日便下诏,复清河郡主封号。至于柔嘉,她若愿意在西京多留些时日,便由她留几日罢。”
“皇兄圣明。”
“官家圣明。”
赵顼露出了笑颜,顿时殿中响起一片颂扬之声。死寂的慈寿殿,又变得热闹起来。
赵顼又陪着曹太后说笑几句,赵颢又凑上前讲了几个笑话,引得曹太后哈哈大笑。一直在逗着自己儿子信国公赵俟的王贤妃悄悄瞅了一下殿中座钟,又见曹太后已露出疲色,虽则她与儿子难得见面,颇有几分恋恋不舍,却终是忍心将儿子交还给尚皇后的宫nv,轻轻走到尚皇后耳边,耳语数句。
尚皇后微微点头,忙放下正在自己怀中闹腾的淑寿公主,起身请求散了宴。
众人免不得一一告退。赵顼眼见赵颢夫妇也起身告退,心中一动,忙唤了声:“二弟稍候。”
赵颢听到皇帝吩咐,忙站在一旁等候。待到众人散去,赵顼先将曹太后送至寝宫,又送走高太后,这才走到赵颢身边,拉着他的手笑道:“今日自家兄弟且叙叙家常。”一面便出了慈寿殿,径往御花园走去。一干nei侍,慌得紧紧跟随,只见赵顼与赵颢言笑晏晏,倒似是兄慈弟悌、友爱非常。
赵顼与赵颢聊了几句,忽然笑道:“二弟的四nv,是熙宁九年五月丙辰出生的吧?”
赵颢见皇帝忽然问起此事,心中不由一惊,忙笑道:“皇兄朝政繁忙,竟还记得这等小事。臣弟**”竟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赵顼微微一笑,不去理会,只是屈指算了一下,笑道:“那现在是一岁七个月了。不过天家体制,向来是十七岁出嫁,二弟现在就替她寻婆家,实是太早。”
赵颢不料自己这个皇兄,竟然连这点事情都盯得清清楚楚,当真是吓出一身冷汗。忙小心解释道:“虽是年齿尚幼,然则为人父M_者,莫不盼着子nv能安享富贵。祖宗立下法制,宗室不得结交外臣。朝中品官之家,臣弟自是不敢结交。只是终不甘心将自己nv儿,似那不成器的宗室一般,许入那商贾之家。若是如此,天家也没有体面。因此臣弟与卫氏商量,只盼着能许个读书人家,不求显达,于愿已足。皇兄在九重之nei,或不知当今之风气,但凡嫁nv,都愿嫁进士。连朝中公卿,凡家中有nv者,每到进士揭榜之日,莫不驱车于榜前,若见着未娶的进士,便强行拉回家,结以婚姻,可见择个乘龙快婿,实是一大难事。臣弟这心思,实与那公卿无二,不过臣弟不敢违祖宗家法,故此只盼着早找个读书人家约下婚姻**”
赵顼似笑非笑地望着赵颢,淡淡笑道:“朕竟不知如今进士竟如此稀奇。不过想那桑充国家的儿子,王介甫的外甥,石越的侄子,如此名门之后,自然是他日注定的进士。二弟的算盘打得真不错**”
赵颢听皇帝如此说,干脆装糊涂,苦笑道:“虽是如此,却毕竟是被桑充国婉拒了。”
“哦?”赵顼奇道:“桑充国连县主Xi妇都不稀罕么?难道还指望着朕许个公主给他家不成?”他语气神情,倒似是他从来不知道此事一般。
“此事非臣所能知。”赵颢虽然被桑充国拒绝,可是却看不出什么恼怒之色。
赵顼斜睨赵颢一眼,笑道:“其实二弟不必为儿nv如此*心,朕这个侄nv到了十七岁,朕给她许婚便是。包你是个好人家。”
“多谢皇兄。”赵颢连忙欠身答应,同时不由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不过他毕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马上说道:“有件事,臣弟还要冒死恳请皇兄恩准。”
“二弟但说。”
“臣弟长子孝骞,现在宗学就读。臣弟想请皇兄恩准,让他去白水潭就读。”
“这是为何?”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臣弟希望臣这一支太宗血脉,能够早立规矩,知道平民之生活,待到他日爵位渐削,亦不至措手无策,坐困穷途。只是shen惧谗言**”
赵顼却是知道这是赵颢在向自己表明姿态,说明自己无问鼎之意,所以子孙们迟早会变成平民。只不过宗室与士子一同读书,却也颇可疑惧,他亦不能不防微杜渐,当下笑道:“不必如此。若是觉白水潭教得好,朕让有司议之,着宗学仿白水潭开科便是。”
“是。”赵颢不敢再说,忙躬身应道。
与赵颢说过话后,赵顼没有前往崇政殿,也没有回睿思殿,竟是又折回了慈寿殿。
他阻止了nei侍宫nv们的通报,轻轻走进曹太后寝宫,在榻前找了张椅子坐了,静静等待曹太后醒来。
这个时刻,赵顼恍惚_gan觉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还是仁宗皇帝在位的时候,他也曾经这样在曹后的床边坐着,吃着桌上的贡桔。想着往事,赵顼不觉将手伸向桌上,一摸之下,却摸了个空。
他自觉好笑,见nei侍宫nv都在帘外,便很没有威严的捏了捏鼻子。
虽然已经过了三十岁,早已不是继位之初的年青皇帝,但是他却依然保留了一些看起来幼稚的小习惯。比如在没人看见的时候,稍稍破坏一下自己天子威严的形象。
自从西夏入寇的消息传到京师之后,赵顼的压力就非常之大。他经常半夜惊醒,一会儿梦见西夏那个年轻的国王率着骑兵杀入汴京,拿剑B着自己禅位一会儿梦见因为军费不足,士兵哗兵,宋军大败,自己跪在太庙之前,被烈日暴晒一会儿又梦见灾民作乱,不可收拾,赵颢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数落**他承受着难以想象的j神压力。为了缓解这种情绪,赵顼不得不经常通宵处理朝政,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
那日赵顼夜访文府,见到文彦博酣睡,他就非常的羡慕文彦博的从容。
“真有古人遗风A。”赵顼常常不自觉地这样的想着,但是他自己却始终无法做到那份从容。哪怕是在夜里批阅奏章,他都反复的在明明知道没有军情的奏折中,一遍遍寻找,生怕有遗落的军情奏折没有看到。这种强迫症折磨得赵顼几乎崩溃,但是在臣子们面前,他依然还要是Xiong有成竹的皇帝。
整个禁中,没有人能给他安宁的_gan觉。
他是皇帝,富有四海,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在心慌意乱之时躲避的地方。
曹太后是可以信任的,但自从他十六岁受封颖王以后,那**般的慈祥后面,却始终保持着一份礼貌的距离。
王安石他原本也认为是可以信任的,但是王安石却辜负了他的信任。虽然他对王安石,依然存着一种类似于师生的情谊,但是熙宁二年、熙宁三年之时的那种信任,早已不再。
石越曾经也是可以信任的,这或者是世界上唯一曾经让他有朋友之谊的_gan觉的臣子,但是时间也这种关系变质。石越变成了他能干的大臣,但是因为太能干,便不能不被猜忌。
除此以外,如韩维、文彦博,都可以信任,但那只是君王对忠臣的信任而已!
只有赵顼自己知道,贵为天子的他,在身心疲惫之时,却找不到一个真正可以倾诉的对象,找不到一个靠背的地方。
想到这些,赵顼不由有点索然。
好在一切都已经过去,石越在陕西毕竟是打了大胜仗。
不过,打赢了战争,并不意味着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实际上,战争的时候,许多事情,他可以暂时搁置,不去理会,但是战争结束之后,这些问题却都必须一一面对。
现在,赵顼便搁了一肚子的问题,等待曹太后醒来。
让赵顼担心的是,曹太后的body越来越差,绝非是寿年还长的景象。
“官家?”曹太后略带惊讶的呼唤,打断了赵顼的思绪。赵顼忙转过头去,却见曹太后已经醒来,正吃惊的望着自己。
“娘娘。”赵顼注视曹太后,微笑着唤道。
外间的nv官早已听到动静,早已进来几个人,扶着曹太后坐起。曹太后斜靠在凤_On the bed_,挥手让nv官宫nv们出去,端详了赵顼一会,笑道:“官家如何还在此处?”
赵顼踌躇了一下,从袖中抽出一本奏章,递到曹太后面前,说道:“朕想请娘娘拿个主意。”
曹太后淡淡一笑,接过奏章,斜躺着翻阅起来。赵顼仔细观察着曹太后的神色,只见她开始时还从容平静,脸上看不出波澜,愈到后面,眉宇之间便锁得愈紧,最后双眉间竟是皱成一个“川”字了。耐心地等待曹太后读完奏折,赵顼沉声说道:“眼下西夏兵刚退,便有边帅互相攻讦,实非国家之福。况且朝中还有几件大事,亦不能不办,许多事情如同乱麻一般交杂,朕实是shen以为忧。”
曹太后微微颔头,又问道:“这只是石越弹劾高遵裕的折子,高遵裕自己不曾有折子进呈么?卫尉寺又有何说法?”
“高遵裕前后递进来两封奏章,一封是奏闻战况,并弹劾石越处置失当,置失陷名城,使狄咏殉国、何畏之等诸将或死或失踪,上万百姓沦于敌手。另一封却是自辩的折子。遵裕言西夏攻平夏城甚急,他手中可T之兵尽数派往平夏城协助种谊,接到石越求援之令后立即征T兵马救援,只不过是拖延了些时日。遵裕且说,缘边州军,向来各有辖区。各州军分驻兵马,互为犄角,虽不能大胜,亦不致有失。渭州兵马首先当防渭州之寇,而环庆自有种谔之兵。石越以文臣典军,不晓军事,冒险用兵,尽起环庆之兵往延州,又T环州知州张守约领长安兵,使环庆无名将,方有环州之败。此番大胜,不过是一时侥幸。设使夏主不往绥德,改攻环庆,长安以西,非大宋所有。石越轻率行事,是拿陕西军民、朝廷土地博一己之功名云云。”
曹太后只是静静聆听,没有ca话,脸上亦无异样之色。
却听赵顼又说道:“石越的奏折,娘娘已经见着。战前他已画好方略,熙河之兵仓促间难以T动,石越令其牵制西夏西南之敌,使其不敢妄动——这点朕是shen以然为的,兵法说,千里趋利,必阙上将军。便使征T熙河兵,亦是疲惫不能用,且熙河素有重兵,又为西夏所瞩目,其地归化未久,蕃部尚未完全归心,一旦T动,更易泄露军机,此所得不足以偿所失者——而以种谊守平夏,以高遵裕宿将重臣,居中策应平夏与环庆。石越与诸将事先已侦得环庆是仁多澣领兵,知其与梁氏有隙,故盛设疑兵,使其不敢攻环庆。而倾环庆之兵往延绥。不料仁多澣不知何故,又起兵入寇,按事先之约,则遵裕当起渭州之兵往援,则环庆不至有失。又言狄咏守城十日,若遵裕之兵早至,环州不当失陷,狄咏不必死国。是以石越劾其轻慢军机之罪。”
虽然是名将之后,但是曹太后毕竟是nv子,并不懂军事,但是对于处理纠纷,平衡各种关系,稳固权力,却自有自己的见解。实际上作为一个最高统治者,只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她不动声色的听赵顼说完,沉吟了一会,又问道:“其余诸将又是何说法?”
“大抵渭州将帅、军法官,皆言平夏城战事甚急,而遵裕之兵,除去渭州守备,皆派往平夏。种谊亦言敌攻平夏城日急,确是事实。由是观之,遵裕非是故意轻慢。卫尉寺呈渭州神锐军都虞候之报告,亦道渭州实无兵可派,而遵裕是临时征集。朕想遵裕本是戚里,为人素来忠朴,为国守边有年,颇得蕃汉将士之心,是国家重臣名将,非不知轻重之人。且其方处疑忌之地,是待罪之身,石越用之,是使遵裕有D罪立功之机会。遵裕与越,素无怨隙,论之则是越于遵裕有恩,何以遵裕竟要陷石越于死?此事不He常理。或其确有苦衷,亦不可知。”
“官家可问过枢府?”
赵顼脸上泛出苦笑之色,“文彦博以为,高遵裕不能T兵或有苦衷,此事尚需查证。至于其指责石越不会用兵,以陕西为赌注,则不过是攻讦之辞,当严辞切责。缘边州军,旧制确是各自防守,互相救援,故此于各紧要处分驻大军。然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不知道夏人将从何处入寇,而朝廷有守土护民之责,不可轻易委之予敌。现今既已事先得知夏人进犯方向,不集中兵力严阵以待之,而依旧使各州军分兵自守,虽为稳妥,却是误国之臣。此中智以上不为,何况石越。”
“文彦博是公允之论。”
“但王韶却以为,当斩遵裕以号令三军。”
曹太后略觉惊讶,诧道:“为何?”她惊讶的并非王韶主张要斩高遵裕,而是王韶素与石越不投契,此番却为石越说辞。不过赵顼却不免会错意,解释道:“王韶以为朝廷置安抚使,本意便是要节制沿边诸帅,以御外寇。诸州府军监郡守及缘边边帅,虽有直达两府之权,但每至战时,则不得违背帅臣节制,否则安抚司之设,再无用处。王韶又以为高遵裕之辞,皆是诡辩,环庆危在旦夕,高遵裕典兵日久,岂有临时征集军队之理?况临时征集之守军,不过不能战之厢军、乡兵,又有何用?他若无兵可派,便当径直回报石越无兵可派,不得以诡辞欺瞒主帅。是以王韶以为,凭此一状,便当斩高遵裕以明军令。”
“王韶之论,虽不无道理。然他之见识,毕竟不如文彦博。”曹太后听完,轻轻的评价了一句。
赵顼微微端正身子,认真地听着。
曹太后又继续说道:“祖宗惩于唐藩镇之祸,于边帅之置,实有shen意。此次西夏来势汹汹,但依祖宗旧制,虽然不能有此大胜,但是只须边臣守御得法,亦不当有倾覆之危。只是缘边百姓,难免要受些灾难。”她见赵顼的zhui唇轻轻动了一下,似有话要说,不由微笑道:“官家且莫急,先听我说完。”
“是。”
“我并非是说石越不是。但凡天下之理,有一利必有一弊。旧法御敌,虽无大弊,却不能有大利。虽能阻住西夏之兵,却不免今岁去了,明年复来,边患终是无穷无尽。况且天子为万民父M_,使百姓沦入夷狄之手,为人父M_者岂能泰然?此不得已之法。”
“娘娘说得甚是。”
“石越此番御敌,几乎有机会毕其功于一役,若非天降大雪,使西夏人侥幸逃neng,西北之局势,几乎一战而定。我虽一妇人,亦知此实为百年难遇之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比起环庆那一点点风险来,其利远大于弊,便如文彦博之言,中智以上,可知取舍。只是其事亦须杀伐果断方敢施行,若是碌碌之辈,虽知良机难遇,亦只能坐视。石越以一文臣,能行此事,是其能也。且他又能亲自坐镇庆州,胆色不逊于古之名臣,以一文臣能此,尤是难能可贵。此等事不可处处求全责备,我虽是nv流,不懂兵事,但却知世间之理不变。试想若石越既能在绥德伏兵破敌,又能使其余各处不冒一点风险,本朝百年来岂无名将?陕西一路若有此实力,西夏早已为大宋一郡,何必待石越来做?况且夏人并非愚蠢,若陕西有此实力,其又岂敢犯我边境?是其知我大宋力不能为此,方敢狂妄干犯天威。”
赵顼细听曹太后分析,心中不由甚是钦佩。他知道曹太后既不知兵事,又不懂陕西的实力究竟如何,但是她一一条析,却是毫厘无差,与文彦博的话大多契He。“果然天下才智之士,所见略同。”赵顼不由在心里暗暗_gan叹。
曹太后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气力不免有点接继不上,停了好久,方继续说道:“若我所见不错,那石越是有功无过,遵裕之辞,多是攻讦。”
“朕理会得**但**”赵顼考虑着如何置辞。
曹太后微笑望着赵顼,笑道:“我知道官家所忧者何事。高遵裕是否不听石越军令真假不知,但是他攻讦石越,却是事实。若按理而言,则高遵裕须严惩,再派枢府与卫尉寺,前往查验。他前罪未了,又添新过,虽然不可能如王韶所言,岂码也要落个某州安置之罪。但是,我却以为,此番高遵裕却不便重惩。”
赵顼听曹太后说中自己的心事,当下忙说道:“娘娘说得甚是。只是石越弹章言辞激烈,眼下朝中有一帮大臣御史,亦颇觉不平。若不处置,却怕nei则不能安朝野议论,外则难_fu石越边将之心。”
曹太后略停了一会,说道:“石越立下这般大功,声名大盛,若是遵裕以戚里之亲,宿将重臣之名,犹以不_fu号令之名得罪,是日后边将再无人敢轻慢石越之令。如此则是朝廷假石越威仪过甚,于石越本人,亦非好事。古来善始者不必善终,官家当慎之。若是恐谏官御史不愿善了,我倒有一策。”
“还请娘娘赐教。”
“官家还记得章惇的案子可曾结了?”
赵顼一愣,望着曹太后,心中忽然一动,拍手笑道:“朕已知道了。果然是妙策。”
曹太后含笑点头,悠悠说道:“只是官家须给你M_后家留几分体面。”
“朕理会得。”赵顼连忙笑着答应。他这几日来,最为难的便是不知如何处置高遵裕之事。高遵裕是不是故意不发援兵,赵顼_geng本不可能凭着几封奏章分辨清楚。几个宰臣或为高遵裕辩护,或为石越说话,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若依王韶所言,高遵裕的辩词是勉强了一点,但却也并非完全说不通。何况,就算是王韶,也说不出高遵裕有何理由要置石越于死地。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站在赵顼的角度来看,若是打了败仗,那还有必要找一个替死鬼来向天下做一个解释,但现在既然是打了胜仗,这点“小小的”纠纷,_geng本不是重点。真正要紧的,还是如何在石越与高遵裕之间寻一个平衡点。
对于高遵裕,如果处罚重了的话,既怕使石越威仪过甚,又毕竟念在是自己舅舅家,不好太过狠辣但若是不处置或处置轻了,休说石越不答应,朝中的御史谏官,还有一些如王韶这样的大臣,都不会善罢甘休,他素知这些臣子的脾气,可不是皇帝一道诏书能打发的。因此,他为难了许久,总算这次找到了法门,心里不由_gan觉大大松了口气。
赵顼打扰曹太后已久,事情既了,便准备告辞离开,便在他起身的那一瞬,便见曹太后身子一晃,仰身便往后倒去。赵顼心中一惊,连忙伸手去扶,却见曹太后早已倒在_On the bed_,昏了过去。
“娘娘!娘娘!太医!来人,快宣太医!”
在赵顼慌乱的高呼声下,慈寿殿很快就乱了tao,慌了神的nv官宫nv们到处跑动喊叫,nei侍们穿进穿出,很快,曹太后忽然昏倒的消息,便传遍了个整个禁中。二后(皇太后与皇后)四妃以下,所有的嫔妃带着尚未开府的皇子皇nv,很快都来到慈寿殿外请安。但除了二后四妃之外,所有人都被挡在殿外。但没有诏旨,却没有人敢走。慈寿殿外顿时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一些嫔妃低声的抽泣着,还有一些人则口中喃喃有词念起佛来。
不久,宰相吕惠卿、枢使文彦博也率领文臣百官,写好请安折子递了进来。在吕卿惠的安排下,有司开始准备祈祷祭祀,到了下午,开封府nei的宫观就自觉开始为太皇太后祷福**但所有的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经历过四代皇帝,曾经垂帘听政,在臣民心中享有极高声望的太皇太后曹氏,正处在病危当中。对于普通的百姓而言,曹太后的病危,自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是对大宋朝廷中的大臣而言,这却是了不得的大事。
第六十六节
熙宁蕃坊,宝云斋。
一个从外表看起来约是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正在仔细地欣赏着一块“麒麟竭”。宝云斋的掌柜阿卡尔多不时地用夹杂着尊敬与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位普通儒士打扮的客人。阿卡尔多虽然来到这座“天堂般的城市”不到三个月,但是凭借多年的经验,他却一能看出眼前的这个客人,身份非比寻常。
宝云斋位于汴京城西南蔡河水门附近。在这里,有一块约占有三条巷子的区域,这是最近开封府独特的景观之一。这块地区,是两年前由开封府开辟出来的新蕃坊,东京市民通常管这里叫“熙宁蕃坊”。
熙宁蕃坊是汴京城的胡人聚居区之一,也是其中最新建的一个。与之前的蕃坊不同,这里聚居的蕃人,除了海外来的胡商之外,还有众多在汴京读书的蕃部继承人与他们的跟随。所以,这几条巷子中,既不乏高门大户,也有热闹的街市。但是穿行其中的,却绝不止胡商蕃人,许许多多的汴京市民,甚至是儒生士子、朝廷官员,都喜欢来这里探异。因为在这里能买到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而在众多的店铺当中,宝云斋只是其中平平无奇的一家。
“这块麒麟竭,是产于大食国的么?”中年男子没有回头看阿卡尔多,他的语气中有一点居高临下的味道。虽然到汴京时日尚浅,但是若从kua入凌牙门那一天算起,阿卡尔多来大宋,却也快三年的时间了,颇有语言天分的他,基本上可以听懂汴京官话了——当然,他即便没有学汉语,也能听懂中年男子语气中的那种味道。“这是一个官员。”他在心里做出了判断,一面快步上前,在一个适当的距离处站下来,用带着礼貌的微笑的表情,*着对外国人来说已算是相当流利的汉语说道:“大人,这是索科特拉岛**麒麟竭**上品。”
中年男子皱了皱眉,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事实上,他并不知道“索科特拉岛”在什么地方。
“罢了。”中年男子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块麒麟竭血色莹如镜面,料也不是次品。”
“替我包了。”
“是,大人。”阿卡尔多恭敬的答应着,心里一面盘算着如何更有技巧的向这位不喜欢旁人多语的宋朝官员推销别的商品。
忽然,那个中年男子眼中闪出奇异的光芒,这次他注意到了这个胡人对他的称谓。
“你叫我什么?”
阿卡尔多一脸茫然的望着中年男子,问道:“大人?”
中年男子又问了一次:“你这胡商如何便叫我大人?”
阿卡尔多笑道:“我看大人举止神态,大官,一定是**”
中年男子闻言不禁怔了一下,下意识的看了自己一眼,又抬头打量面前的胡商。阿卡尔多的观察没有错,这个中年男子,的确是大宋朝廷的官员——待罪在身的卫尉寺卿章惇。
身陷一桩大案之中,几乎身败名裂的章惇,并没有和普通待罪在身的官员们一样,躲在府里寝食不安,不敢出门。在章惇看来,事情既然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就更没有为难自己的理由。这几个月来,他把东京各个热闹所在,都挨次逛了个遍,丝毫不介意御史在他原有的罪名上再加一条死不悔改的罪状。当然,无论表面上如何,章惇的心情,总是高兴不起来的。他回复书生时代的行径,来逛逛街市,其实也不过是排遣之意。
这时候听这胡商说破自己是个“大官”,章惇立刻矢口否认,道:“我不是什么大官。”说完这话,只觉怅然若失,顿时意兴阑珊,停了一会,又问道:“你可是从凌牙门来的?”
“我是从欧逻巴的意大理亚来的。”(阿越注:即欧罗巴、意大利,文中皆用较早的明代译名,因宋代译名无考)“欧逻巴?”章惇觉得这个名字似乎相熟,想了一会,方明白原来是在石越的《地理初步》中见过,他顿生好奇之心,当下问道:“意大理亚离中土有多远?听说那边有个罗玛国(罗马),即是古书所言之大秦国,是泰西大国,立国已有数百年,曾将什么海括入版图当中?那个罗玛国离意大理亚多远?”
阿卡尔多听章惇问起罗玛,倒也不并不是太吃惊。他来大宋之后,本以为大宋人对欧逻巴应当一无所知,但却不料许多读书人都知道有个罗玛国。他自是不知道这是石越之功,只以为大宋人文明发达,了解远较欧人为多。这时候又听章惇提起故国,万里之外,倒是颇觉自豪,说道:“意大理亚便是罗玛国。”
章惇吃了一惊,在石越笔下、大食商人的描述中,罗玛国有文物典章,其历史比起大宋建国的历史要久远许多,可以上溯到汉朝,并非匈奴、突厥这样的蛮族可比。他又听说罗玛国与大宋之间,有大食阻隔,连百姓商贾都难通往来,这时候听阿卡尔多自称是罗玛人,当下言语中都客气了几分,又问道:“敢问掌柜的尊称大名?”
“我叫保罗阿卡尔多。大人叫我阿卡尔多便是。”
“嗯。”章惇点点头,只觉胡人名字果然甚是拗口,又问道:“你是如何来到大宋的?”他浑然没有注意到阿卡尔多依然在称呼他“大人”。
阿卡尔多认准章惇是个大官,兼之又关照了他的生意,当下也有意结交。当下便让伙计给章惇看了座,细细说了起来。
原来阿卡尔多出生于意大理亚的罗玛城,在勿搦祭亚(威尼斯)长大。成年后随商队经商至大食,经常随船来往于勿搦祭亚与达马斯谷(大马士革)之间。其时欧逻巴与东方的贸易利润巨大,但是其中转手贸易全部由大食商人垄断。阿卡尔多是天生具有敏锐觉察力的人,他注意到曾经强盛不可一世的阿拉伯帝国在五百年后,正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落与分裂而基督世界与回教的冲突可谓一触即发,身为商人的阿卡尔多对于这种局势十分的xing_fen——因为无论是回教世界nei部的战争,还是基督教世界与回教世界的冲突,都很可能会影响来自遥远的东方之国的丝绸、瓷器jin_ru欧逻巴的通道(当时钟表尚未流入欧逻巴),而其直接的结果便是,所有东方的产品,都毫疑问地要Zhang价,而且必定是天价!于是,早在耶历1069年、回历461年,亦即是大宋熙宁二年的时候,阿卡尔多便有意寻找一条通往东方的道路。
但此事谈何容易?休说寻找通往东方的道路,便是欧逻巴人想去东方,都会困难重重——原因十分简单,这将影响到大食人最重要的利益。不过这当然不能成为阻止阿卡尔多冒险的理由。在准备了六年之后,阿卡尔多开始了他大胆的冒险行动。他购买了一些商品,和自己的仆人一起伪装成水手,设法混入大食人的船队,试图偷渡到东方。阿卡尔多的计划几乎成功。但很不幸的是,长久的欺骗人实在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在大宋熙宁九年,船队到达注辇国的时候,阿卡尔多夹带的货物被发现,他与他仆人的身份也被揭穿,二人被船长下令处死。
历史的轨迹本来到此为止。
但是这位意大理亚人似乎得到天主的关照,正好在船长要处死他的时候,阿卡尔多碰上了他的救命恩人——“一位年纪轻轻就率领拥有二十艘巨大的武装中国帆船的商队,旨在进行比我本人那微不足道的冒险要伟大千倍的航海活动的杰出人物”程栩。正在为寻找He适的向导而烦恼的程栩,此时恰好也在注辇国nei——因为大食人与注辇国人在知道他的目的之后都拒不He作,他在此处已停留了超过一个月的时间。无所事事的程栩整天在港口碰运气,却正好碰上了这一幕。在了解到情况后,程栩小心地向大食船长隐瞒了自己的目的,只说是准备将二人送给西湖学院译经楼以换取官府的支持,骗得了船长的信任,于是在交纳了一大笔赎金给大食船长后,程栩顺利赎出了阿卡尔多和他的仆人与货物。
本来程栩是需要阿卡尔多为他充当向导的。但是阿卡尔多好不容易才到注辇国,便是死也希望能死在大宋的土地之上,坚决不愿意随程栩一起向西冒险。但是程栩在商言商,亦不愿自己的利益受损。几经谈判,双方终于签订契约:阿卡尔多的仆人归程栩所有,成为程栩的仆人,作为程栩的向导继续探险程栩将阿卡尔多及他的货物送至大宋,为答谢程栩的帮助,弥补程栩的损失,阿卡尔多要与程栩签订八年的主仆协定,在大宋为程栩工作八年,其货物卖出后所得收入的三分之二,归程栩所有。
于是在契约签订之后,阿卡尔多被程栩送至了凌牙门。其后他又与程家的仆人一起,来往于环南海地区经商,之后又到过广州、泉州、杭州,最后来到汴京。与程栩的两个仆人一起,在这里开了这家店子。
在当时,相对于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们来说,杭州、泉州这样的城市,就已经称得上是“光明之城”,阿卡尔多第一次到达杭州之时,就_gan慨万千,认为杭州较之勿搦祭亚美丽十倍,繁荣一百倍。而远比杭、泉繁华十倍的汴京,简直便是如同天堂般的存在。初到汴京不久的阿卡尔多,虽然早已习惯了大宋的繁华与发达,但是却依然睁大好奇的眼睛,观察着一切,并认真的记录下来。
阿卡尔多将自己的经历细细说来,其中种种曲折艰难之处,让章惇目瞪口呆。待到他说完,章惇亦不禁叹道:“果然是备尽艰辛,方来到中土。只是我却有一事不解。我听说罗玛是泰西大邦,而足下又并非毫无产业之人,如何便能弃故土如敝屣,竟是冒死也想来中土?想那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有钱没命享用又有何益?”
他不知不觉中,说话又客气了三分。
阿卡尔多虽然不知道“敝屣”是什么东西,但是章惇的意思,他却是听明白了。当下笑道:“要是来大宋无利可图,我一定不会想尽办法来大宋但是我想尽办法要来大宋,却不仅仅是因为来大宋有利可图。”
章惇被他这番话倒是说得呆了,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话中之意,不由得频频点头。他虽是儒门弟子,但是对“重义轻利”的训导却看得极轻,早就知道世间一切熙熙攘攘,无非都是利来利往。但此时听到阿卡尔多这番话,却又是另有启发。不由赞道:“真不愧是泰西大邦臣民。”
“大人过誉了。其实,我虽然几乎丧命才来到大宋,但是比起程公子正在进行的伟业来,我却是不算什么。”阿卡尔多眼神中露出神往与钦佩之色,“程公子说,他要率领船队开到大海的尽头,看看大地是不是圆的**而我的脚步,却毕竟止步在这天堂般的城市了。”
“程栩**”章惇暗暗想着这个名字,却没有一点印象。显然,这是一个在中土名不见经传的名字。
阿卡尔多看在眼里,笑道:“大人不知道程公子,也是平常。我在凌牙门的时候,就曾经以为大宋除了皇帝以外最有权势的三个人是薛将军、凌牙门都督蔡大人、归义城都督狄大人**”
章惇刚刚含了口茶到zhui里,听到这话,不由扑哧一声,一口茶全喷了出来。一面盯着阿卡尔多笑道:“亏你想得出来。”
阿卡尔多笑道:“后来我才知道**不过这三位大人,在环南海诸岛却的确是权势最大的人。手执蔡大人画押的文书,从凌牙门到注辇国,一路之上不会遇到任何故意的为难。各国的王储争相希望得到凌牙门与归义城的支持,凡是三位大人不认可的人,便不会有登上王位的机会。所有的土着酋长,包括各国的国王,都不敢违抗他们的命令。还有凌牙门控制的关税**我听说几年之前,凌牙门还不过是个小小的渔村,而现在,那里已经成为一座美丽的港口城市。虽然还比不上杭州,但是凌牙门的城堡,即便发动数万大军攻打,也未必能打下来**”
章惇开始还在暗笑阿卡尔多少见多怪,一直含笑听着,但是越听到后来,却越是动容。他虽然担任过卫尉寺卿,但是卫尉寺毕竟一切草创,对于海外领地,其重要x自然也是排到了相当靠后的位置。因此关于凌牙门与归义城的状况,章惇几乎从未过问,所知也是甚少。这时候他听阿卡尔多说起,才知道蔡确虽然被贬到凌牙门,却是塞翁失马,在那里竟俨然如同土皇帝一般。
“难怪没怎么听说蔡确想回中土,原来竟是乐不思蜀了。”章惇在心里暗暗想道,心里不由一阵轻松。他想到了自己的处境,他身上的这桩案子,如何处置,完全无法预料。虽然没有任何真正有力的证据,但是一个致果校尉的死,却并非是一件小事。更何况此事还将长安搅得天翻地覆。
章惇曾经以为自己将无可避免的步蔡确的后尘,可能还会更加严重——比如加上“虽赦不得归”的条文,将一辈子埋葬在海外的荒岛之上,连骨灰都不能回归故土。
但是在和阿卡尔多聊过之后,章惇突然发现,原来凌牙门并不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这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是一个好消息。
就这样,章惇和阿卡尔多一直聊了两个时辰。这中间宝云斋客来客往,阿卡尔多便让两个伙计去应酬。好在宝云斋的东西,都是非常昂贵的奢侈品,一般主顾倒也光顾不起。二人聊得起兴起,阿卡尔多干脆便领章惇去后院观看他的私藏。
随着阿卡尔多走进后院的一间j舍。
章惇才发现,阿卡尔多所谓的“私藏”,其实不过两样东西——琉璃与刀。
当时各国技术大都落后于大宋,能卖给大宋的货物,便只有原料与天然奢侈品,当然,也有少量的例外,比如达马斯谷,便是当时三大玻璃工艺中心之一(余二处为君士坦丁堡与开罗,威尼斯直到十二世纪才成为中心),其玻璃制品就远较大宋出色。当时中土将“琉璃”与“玻璃”混称,人们已经改变唐时的观念,知道玻璃是人工制成,但是却以为大食诸国玻璃工艺强于中国的原因是在炼制过程中添加了一种叫“南鹏砂”(即硼砂)的东西所致。
这些事情章惇不可能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他不知道玻璃的用处,对于这种非常贵重的奢侈品兴趣不大,便将目光转移到刀上。
随手从刀架上取下一柄弯刀来,仔细端详,章惇立时便被手中这柄刀所xi引。原来他手中这柄弯刀,造型优美,刀柄用金丝宝石镶嵌,刀身上有一种神秘的花纹,而最奇特的是,在微微泛黑的刀刃之上,竟然也有细微的花纹存在。这柄刀一拿到手中,章惇便_gan觉到一种诡异之气。
“大人拿的,是非常着名的达马斯谷刀。”阿卡尔多看章惇_gan兴趣,忙在旁边解释道:“这种刀其实并非产于达马斯谷。它真正的产地我听说应当是在天竺一个叫乌兹的地方。大食匠人从乌兹买进铁矿石,铸成此刀,锋利异常。”
“哦?”章惇笑道:“不知较倭刀如何?”
“那却不知道。我并没有见过倭刀。”阿卡尔多老实回道:“不过达马斯谷刀是真正可以吹毛断刃,销铁如泥。”
“是么?”章惇没有去怀疑阿卡尔多的话,只是问道:“那这种宝刀想必甚为罕见?”
“也并不少见。”阿卡尔多笑道:“因为达马斯谷刀如此锋利的原因,听说主要是在于乌兹的铁矿。”阿卡尔多一面说,一面将一枚铜钱放到桌子上,向章惇笑道:“大人何不试试刀?”
章惇微微一笑,挥刀向铜钱劈去,只觉刀身如同砍入泥中,一斫之下,那枚铜钱与桌子竟一起削为两半。
章惇立刻就呆住了。
他望望桌子与铜钱,又望望手中的弯刀,心中顿时沸腾起来。
“你说这种刀如此锋利,其原因是由于天竺的铁矿?”望着阿卡尔多,章惇的眼中发出奇异的光芒。
阿卡尔多在这眼神的注视,心中竟_gan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害怕。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说道:“是的,在天竺乌兹。”
章惇看看阿卡尔多,又轻轻摸了摸手中弯刀的刀身,忽然笑道:“既是如此,那大食人能买得,我大宋人难道就买不得?让薛奕与蔡确或抢或买,将钢锭运回中土,我大宋难道就无能工巧匠?”
阿卡尔多只觉背心发凉。
他在南海诸岛时,已经见识到大宋海船水军的武力。那种程度的舰队,哪怕是全盛时期的阿拉伯帝国,在薛奕的舰队面前,只怕也讨不到便宜。他们的装备已经十分j良,如果再配上这种锋利无匹的达马斯谷刀**阿卡尔多简直不敢想象那将是什么样的虎狼之师。
幸好罗玛与大宋之间,有着足够远的距离。某一瞬间,阿卡尔多的心中,泛上来这样的想法。
离开宝云斋的时候,章惇的yao间便佩上了一把镶着蓝宝石的达马斯谷弯刀。本来以他这样的身份,即便是落魄了,出来买东西,也是不需要将货物带走的——便是没有伴当跟随,也只需说一声,店主自会将货物送到府上。但章惇虽是儒臣,却是做过“率臣”,领兵打过南蛮的,对宝刀名剑,自有一样癖好,对这削铁如泥的达马斯谷弯刀爱不释手,竟当时便放下几张交钞,挑了一把趁意的带走。反倒是那块麒麟竭,他便让阿卡尔多送到府上。
走在熙宁蕃坊的街道上,章惇按刀慢行,一面观察来来往往的人群,忽然间觉得一阵恍惚,似乎_gan觉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但一时间,却又想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不对。他心中犯疑,便干脆大步走到街边一棵柳树下,看着穿梭如织的行人,蹙眉细思起来。想了半晌,才猛然惊觉——原来这满街行人中,那些士子的yao间,竟大都佩着一把长剑。倒让章惇想起来了史书中描述的汉都长安。
这样一想通,章惇不觉哑然失笑。心中暗觉好笑:“难怪_gan觉不对劲,原来竟是如此。想那七八年前,这汴京的儒生,手中所执,或是扇子,或是如意、拂尘之类。只有少数自许任侠之人,方随身携带兵器。不料七八年后,竟正好反过来了。”他暗暗摇了摇头,只觉得世事变幻,果真难料,在八年前,自己断难想象汴京城会有如此风景。
“儒生爱佩刀剑,自是由于学校制度革新。朝廷露出六艺并重之意,士林便鼓吹复古,于是便是手无缚_chicken_之力的儒生,也要在yao间佩上一把长剑,显示自己文武双全。真是楚王好细yao,城中多饿死。”章惇想到此处,眼中不觉流露出讽刺之色,但只是一瞬间,便又想到:“儒生佩剑而行,总比起拿着拂尘、如意扮牛鼻子,拿把扇子装小姐儿要顺眼得多。这汴京城,也是由此多了几分阳刚之气。”
他想通此节,提tuikua步,便待离开。不料那脚方提起来,竟是又想到一事,当场便呆住了。
“我刚刚为何要说是七八年?明明儒生佩剑之风,不过是近两年之事?”章惇怔怔地愣在那里,心中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七八年前,正好是熙宁三年,那正是石越初露峥嵘的时候**”他猛然想到这一点,脑中便只觉得一片空明,在心里一件件梳理这七八年来天下发生的大事,什么事情都清晰起来。
“这七八年以来,大宋所有的变局,竟大都与石越有关!”章惇得出了一个并不意外,但在以前却只是隐隐潜伏在心中,从不曾清晰显现的结论。“士子佩剑之风,表面上看来与石越无关,但实则石越与桑充国在义学让学生习j术与骑术之时,已有伏笔。便是这熙宁蕃坊,表面上不过是沿海商号He资从开封府与百姓手中买下几条街道,再卖给蕃人,从中牟利。但这一切,却是自从石越在杭州重商业,开海外之时,便已埋下伏笔。走到这一步,不过是顺理成章之事**便连这罗玛人阿卡尔多来到大宋,亦不过是迟早之事吧?”
“他这七八年来所做之事,除了着书办学似有计划外,其它都看似杂乱无章。做的每件事情,似乎都只是遇上了什么问题后,迫不得已要解决,于是才想出一番对策来。青苗法改良,不过是迫不得已卷入纷争之中军器监与兵器研究院,不过是为了应西夏之骄使通商海外,不过是为了解决杭州之灾情官制与军制改革,不过是为了应付皇上的差使**甚至连大败西夏,都不过是被迫出抚陕西。所有这些事情,若从表面上来看,看不出什么联系可言。然而不知不觉之间,大宋竟已隐隐显出几分王霸之气!润物细无声!润物细无声**这果真只是不经意为之么?”
章惇几乎被自己的结论吓了一跳。
“若果真是有意为之,石越已非王佐之材四字可以形容之。”章惇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如此之人,岂能甘心久居人下?”他不觉抬起头来,望了望天空。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暗了起来,似乎很快就要下雪。他只觉心中的预_gan果然暗应天象,不由又是紧张,又是xing_fen,握着刀柄的手心,在这残雪未化的天气中,竟沁出汗来了。
“此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也!”
“子厚兄。”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章惇的遐想。章惇被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却见最近刚刚升为御史台“副台长”侍御史的安惇,正笑吟吟朝自己走来。
“处厚如何会来此地?”章惇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问道。自吕惠卿为相以来,一直称得上春风得意的安惇居然私_fu来此,实在不能不让人奇怪。章惇shen知安惇为人,他名利心极重,又特别看重官威排场。以他的x格,绝难想象会微_fu来这种地方。而更让人奇怪的是,自己现在的处境,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安惇居然会主动与自己亲近!“事有悖于情理者为伪。”章惇心中立时冒出一个念头来。
却见安惇走到面前,拱手一揖,亲热地说道:“在下不过闲来无事,到处看看。不想子厚兄也有此雅兴,竟在此巧遇。”
“果然是巧遇。”章惇微笑回道。
安惇脸上堆满了笑容,但章惇却注意到,他眼睛扫过自己身上时,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居高临下的优越_gan。章惇不由暗暗冷笑,却听安惇笑道:“听说去此不远,便有一家花门酒坊,在南城亦算是小有名气。所谓相请不如偶遇,这外边天寒地冻,兄何不一同前往,共买一醉?”
章惇爽声笑道:“处厚现在春风得意,是宰相面前的红人,某却是待罪之臣,公既不弃,某自是求之不得。”说罢拉了安惇的手,便往那花门酒坊走去。花门酒坊是汴京知名的所在,并非“小有名气”可言,章惇自是知道去处的。
安惇听到“宰相面前的红人”这话,脸色已是微微一变。他是身为御史台副台长,“宰相面前的红人”,这_geng本称得上是讥讽了。但他察看章惇之时,却见章惇嬉笑自若,似是浑然不觉。安惇一时竟也弄不清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但此时他是刻意前来拉拢章惇,自然不便开罪,当下只是心中暗恨,竟也装成没有听见一般,与章惇并肩前往花门酒坊。
这所谓的“花门酒坊”,正式名称,叫“梦华楼”。之所以被称为“花门酒坊”,一是因为这梦华楼每一间雅院的门前,都必然摆放着若干坛名花,而各雅院,也都是以花名命名二是因为梦华楼有着天下各族的佳丽为酒nv,酒nv姿色之美,号称“汴京第一”。而让它在一两年nei就声名鹊起的原因,还是梦华楼的规定——任你yao缠万贯,若非读书之人,便绝不接纳任你一掷千金,位高权重,梦华楼的酒nv也绝不侍寝。它这两条在许多人看来足以让它破产的规定,出乎意料的竟成为梦华楼走红汴京的原因。一时之间,这里竟成为官员士子们最爱出没的地方之一。但让人奇怪的是,当其他酒家想东施效颦之时,却又一一失败。
不过,“称病”的卫尉寺卿章惇,却还知道梦华楼更多的nei幕——这家梦华楼的掌柜,是当今尚书左仆j吕惠卿的得意门生,现任河北大名府通判的陈元凤的Q弟。陈元凤在河北做官,年年考绩都是优异,这中间自然离不开吕惠卿的关系。而吕家在河北矿山上占了多少好处,章惇虽然不能知其全部,却也绝不是一无所知。料想陈元凤那样的人物,自然也不可能让自己吃亏。这梦华楼创办所需要的巨额资金,只怕十之八九,便是出于河北的矿山。
章惇对于陈元凤是否以公牟私,倒并不如何介意——这等事情,大宋的官员们,说有一半以上的会做,章惇也不奇怪。虽然大宋朝执行的是“高薪养廉”政策,但实际上真正能约束官员的,只有律令与道德*守而已——丰厚的薪俸,仅仅是让那些有意愿廉洁的官员能有条件保持自己的*守,没有真正行之有效的监督机制,对于没什么抱负*守的官员而言,是没有谁会嫌钱太多的。而这种人又永远占据多数,所以,在事实上,大宋朝官员的*守,便在一年一年的下滑,但这种下滑是如此的自然,以至于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如章惇,就对这种“做官就有钱”的现象_geng本是视若无睹,以为是世间之常理,却不知道这是一个对大宋朝足以致命的沼泽。
不过,对于章惇而言,这些并不重要。他介意的,不过是这家梦华楼的背景牵涉到吕惠卿而已。
章惇二人刚一kua入花门酒坊,便有一个小厮迎了上来。他打了躬,正待开口,便听安惇已先说道:“睡香阁。”
小厮听得明白了,知道是熟客,也不多问,忙笑道:“二位官人这边请。”一面小心的在前面引路。这花门酒坊是几进几出的大院子,二人在小厮的指引下,走了半晌,方到了一道拱门之前。这时候小厮便停住脚步,不知何时,从拱门后闪出一个豆蔻年华的紫衫少nv。小厮笑着交代道:“紫娘,这二位官人是往睡香阁的。”说罢又向章惇二人行了一礼,笑道:“小的便引到此处,先行告退了。”
那叫紫娘的nv孩子待小厮告退,方向二人敛衽盈盈一礼,抿zhui道:“请二位官人随奴家来。”
章惇微睨了她一眼,在他心中,这些nv子自然算不得什么,竟是懒得理会。一边注意观察安惇,一面随着紫娘前行。安惇却似是饶有兴致,一路行走,还一路向章惇点评院中布局景观。
如此又穿过两三个小院子,猛然间,章惇便嗅到一gu浓烈的花香袭来,顿觉j神一怔。正要寻找花香的来源,却见紫娘已停在一道粉墙的门洞之前,笑道:“这便是睡香阁了。”
章惇抬眼打量,便见那门洞里面,依稀可见几株灌木,正满树开满了白花,一簇一簇,倒似一个个绣球。那花香,便是从这些花中传来。章惇原不曾见过这些种花,正要询问,却听安惇笑道:“子厚兄,这花便是瑞香,亦名睡香,故此处又称睡香阁。”说完,又有意无意看了紫娘一眼,笑道:“这睡香还有两个别名,子厚兄可知否?”
“某却未曾听闻。”章惇这时已从花香中回过神来,他笑吟吟地望着安惇,心中却在同时下了一个评语:“村牛!”
果然,安惇摇头晃脑的卖弄道:“这睡香又有别名,唤作蓬莱花,也叫风流树。盖人皆以为,此花唯蓬莱仙境方有也。”
“处厚兄果然渊博。”章惇望见安惇那轻佻的神态,心中便大是鄙夷,但是口里却轻轻捧了一句。安惇果然甚是得意,故意谦逊两句,二人便一同入院,院中早有酒nv迎来,_fu侍二人坐了。安惇驾轻就熟地点了几样茶,顷刻间,各样果品点心小菜都已上齐,两个分别穿着绿袍与白衫的酒nv将温了的酒给二人斟上,二人便对酌起来。席酒美酒佳肴,纤纤细手,吴侬软语,已让人心醉。而门外玉树琼枝,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琴声,屋中点起的檀香袅袅,更让人几乎以为这里便是人间仙境了。连章惇这样x格刚强之人,在这里也不禁有几分沉迷。
二人一面喝酒,一面闲聊赋诗,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多时辰。不觉二人都到了酒酣之时。正在章惇几乎要以为安惇来找自己果真没有什么目的的时候,却见安惇一口气喝干了杯中之酒,把酒樽重重砸在桌子上,吐着酒气对旁边的酒nv说道:“尔等先退下。”
“是。”酒nv们连忙蹑脚退出屋中。
安惇见_F_中再无旁人,挽起袖子,替章惇满上酒,一面凝目注视章惇,半晌,方问道:“公听三分否?”
章惇被他的神态吓了一跳,不料却听他问出这样的话来,不觉好笑,回道:“亦曾听过。”
“三分有魏武与汉昭烈煮酒论英雄之事,公知否?”安惇似是已带了几分醉意。
“确有此事。”
“那你我何不效仿古人,品评一番天下英杰之士?”安惇眼中,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态。
“天下英杰之士?”章惇带着嘲讽地望了安惇一眼,笑道:“某不敢与曹刘相提并论,恐过于狂悖了。”
“公何必过谦。”
章惇小心翼翼地说道:“方今天下,我大宋圣明天子,自不待言。而其余群臣,可称英杰者亦甚多。而其尤杰出者,某以为在契丹有辽主耶律濬、萧佑丹、耶律信大宋则有富公彦国、文公宽夫、王介甫、司马君实、吕吉甫、石子明。凡此数人,可称为第一流之人物。”
安惇喷了口酒气,大不以为然地嘲笑道:“耶律濬弑父夺位,国家不宁至今日萧佑丹为其谋主,上不能固耶律濬之位,使子弑父,臣弑君,为此不无人伦之事,下不能经济邦国,使契丹分裂割据,nei斗不止耶律信一勇之夫,更不足论,此辈何足称英杰之士?”
章惇不料安惇有此评价,心中讥道:“若换上你安惇,只怕是坐待授首而已。”当下竟是懒得反驳,又听安惇大放厥词道:“富弼老而修道,聪而不明文彦博刚恢自用,不知变通司马光榆木疙瘩,只知有古不知有今!以公所论英杰之士而言,某以为唯王介甫与吕吉甫可当之。余不足论。”
章惇不料世间竟有如此狂悖之人,眼见安惇语气神态,没有明言的就是“除了王安石与吕惠卿外,便是我安惇了”。他心中暗觉好笑,当下忍笑问道:“处厚似是漏说一人。然而处厚以为石子明可当英杰之士否?”
“石越?”安惇的脸色变了一下,冷笑道:“石越?!公以为,石越为何人哉?”
“石子明者,天子以之为梁柱,百官以之为干吏,士林以之为鸿儒,百姓以之为神人者也。”
“某却以为,石越不过是沽名钓誉,包藏祸心的伪君子而已。”安惇口沫横飞的说道。“此人大伪似忠,大*似能,公不可不防。王元泽之死,是前车之鉴也。便是今日,公有此祸,焉知不是石越从中构陷?”
章惇顿时默然无语。安惇话中挑拨之意已十分明显。但是章惇自己而言,却是从未怨怪过别人。他当初那样处置向安北与段子介,并非是与高遵裕He谋,其实不过是想待价而沽而已——先卖高遵裕一个人情,稳住高遵裕,再将所有的材料控制在自己手中。如此他便有足够的本钱与高遵裕讨价还价,进可攻,退可守。至于究竟要不要扳倒高遵裕,他_geng本就还不曾拿定主意。但是他万万料不到向安北与段子介二人会反抗。结果向安北居然就此丧命,事情弄巧成拙。章惇想来,亦十分悔恨。只不过如他这样的x格,向来以为一将功成万古枯,旁人的x命他看得不会太重,倒也不会有太多的自责便是。而且章惇也是从来不怨天尤人的,他落入今天这样的处境,他只会怪自己料事不明,庙算不周,至于旁人的所作所为,章惇都以为不过是旁人的本分而已。
因此,章惇连段子介都不怨恨,何况一个与此事几乎没什么关系的石越?
安惇却以为成功地挑起了章惇对石越的怨恨,眼中迅速地闪过一丝喜色,又继续说道:“那段子介何人?石越之门生也。陕西安抚司的亲兵卫队护送他到京城,若说不是石越故意陷害子厚,天下谁人能信?”
“这**”
安惇突然话锋一转,直视章惇,问道:“公可知如今朝廷之局势如何?”他问完,不待章惇回答,便说道:“石越在陕西孤注一掷,以百姓的x命来冒险,博取一己之成功。如今他侥幸成功,声誉之隆,一时无两。石越想做权臣,故此他第一个便拿定西侯开刀,借口定西侯不遵军令,故意陷他于死地,以掩饰自己失陷名城,致狄咏战死的无能。他要扳倒定西侯,自然连带子厚也neng不了关系。公可试想,一个久负盛名的大臣,取得大宋立国以来对西夏少有之大胜,又一举扳倒身为戚里的定西侯与卫尉寺卿!石越之声威,大宋建国以来,可有一个臣子比得上?接下来石越又会如何?眼下朝廷喧嚣不已,尽是两种声音,一派利令智昏,主张趁西夏大败,让石越主持陕西,明春大举讨伐西夏,一举收复灵夏,听说皇上也颇受此辈人蛊惑另一派自以为稳重老成,主张召回石越,宠以宰相枢使之位——冯京甚至上表说愿辞吏部尚书之位以让石越——这老狐狸,实际不过是想让皇上任命石越为尚书右仆j而已!这两派人互相攻讦,争辩不下,其实却都是鼠目寸光之辈。”
章惇不动声色地听着。朝中的这些局势,他虽然退居府中,却也看得清清楚楚。大抵主张乘胜追击的,都是朝中的少壮派官员,这些人或是翰林学士、侍从官,或是御史谏官,或是一些武职官员,各部的侍郎或郎中。虽然这些人没有占据高位,在政事堂与枢密院中都没有主导地位,但是数量众多,声音不可忽视。特别是翰林学士与侍从官,对皇帝的影响非常之大。而主张召回石越的,又分为三派,第一派以司马光、范纯仁为代表,这一派看到的,是国库空虚,国nei有许多事必须做却没钱做的事实,不愿意勉强再打下去,希望借这几年时间休养生息,同时也可以避免石越在地方威望日重,威胁朝廷的权威。第二派则是以冯京、苏辙、韩维为代表,这些人与石越关系密切,自然是希望石越快点回到朝中,从吕惠卿手中夺回政事堂的主导权。第三派却是以文彦博、王珪等人为代表,他们未必希望石越在政事堂占据主导权,同时也知道国库的窘状,但是他们希望召回石越的主要目的,却只是维护传统,防止地方上出现一个威望过大的重臣。这三派官员出发点不同,甚至相互矛盾,但是结果却是一致的,便是停止战争,召回石越。
这两派自从大胜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在朝堂之上便互相争吵,几乎没有宁日。主张扩大战争的,胜在j力充沛,激情四溢,兼之人数众多。他们写出来的奏章许多不如何流传入市井,其中文采斐扬,煽动人心的词句比比皆是,因此也得到舆论的广泛支持。而主张适可而止,召石越回朝的这一派,却都是对国家状况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的,他们大多占据高位,掌握两府,主导大宋的政策。但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些大臣就不那么He乎皇帝与低下级官员以及被煽动起来的舆论的心意。所以,在章惇看来,若非曹太后突然病重,让一切争吵不得不暂时中止,这些大宋的宰执之臣们,很可能就会败给少壮派也说不定。毕竟这些主张召回石越的大臣们,nei部也是有分歧的,除了司马光与范纯仁这一派纯粹是出于政见,比较能坚持自己的理念之外,冯京、苏辙、韩维未必就会十分坚定的反对继续战争论而文彦博似乎也在战与不战之间摇摆,王珪更不是一个会在皇帝面前坚持原则的人**不过,此时更让章惇_gan兴趣的是,安惇口中,区别于以上两派的第三派,似乎就要出现了。
“主张乘胜追击的大臣,_geng本不曾了解朝廷的现状。国库现在的情况,_geng本不足以支持一场对灵夏的远征。若要一举灭掉西夏,至少要纠集三十万兵马,若再加上转运的民夫,最低限度有九十万人需要T动。这一场战争打下来,足以将nei藏库、左藏库、户部、司农、太府全部掏空,所得远不足以偿所失。何况准备的时间,亦不是几个月可以解决。人要吃粮马要吃草,不可能咬铜板吃交钞打仗。而最重要的是,这样的战争,败了的话大宋元气大伤,至少要十年才能恢复赢的话却也只不过增加石越的声威,造就出来一个不折不扣的权臣!”
“至于那些主张召回石越的大臣,表面上看来是老成谋国,实际也是迂腐不堪。石越并非武将,而是儒臣!将他召回朝中,挟其威望,又有冯京、苏辙、韩维辈为其呐喊,政事堂岂非落入其掌握之中?这归_geng结底,还是造就一个权臣。于朝廷哪有半分好处?!子厚兄,恕我直言,若是石越入政事堂,他第一个要下手对付的,便是定西侯与子厚兄!”
章惇被安惇热辣辣的目光注视,不由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他表面上装出一副震惊的神态,心中却十分冷静的分析着安惇的话——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他做出略显紧张的姿态,道:“只怕也没甚好办法**”
“不然,某有一策,可消此反侧之祸。”
“哦?”
安惇自己给自己满上酒,一口喝了,方缓缓说道:“将石越平T至河北任安抚使。”
“妙策!”章惇都不禁由衷地击掌赞叹。他自然知道,这个计策,绝非安惇想得出来。十之八九,是吕惠卿的高招。当下又故意沉吟一会,假意问道:“然则朝中大臣,心向石越者众。提出此议,奈冯京、苏辙、韩维何?便是司马君实与范纯仁,亦未必会赞同。”
安惇笑道:“子厚所虑,自然有理。但是朝中亦未必无人支持。”
“若无政事堂诸公说话,亦无甚大用。”
“自是有的。”安惇话语中,不禁有几分洋洋自得。
“哦?却是哪位?”章惇做出吃惊之色。
安惇左右张望,方将身子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不满子厚兄,吕相公便持此论。此外,以愚之见,王珪亦不会反对。”
章惇早已料到,不过是故意引安惇说出来,这时却做出喜出望外之色,击节笑道:“若如此,夫复何忧哉?”说罢给自己连连倒酒,一杯接着一杯,一口气连干了三杯。
“子厚兄不可得意忘形。”安惇皱眉望着不停地自己给自己灌酒的章惇,好意提醒道:“虽是如此,要知石越那厮处心积虑,经营已久。朝中不知多少大臣被他蒙骗,要替他说话。我等既要与这等大*大伪之人周旋,实在**”他的话没说完,便听到一阵呼噜之声。安惇低头望去,不禁瞠目结*——原来堂堂卫尉寺卿章惇,竟然毫无修养的醉倒在案上,酒菜倒了一身,可他浑然不觉,还畅快的打起来鼾来。
安惇又是好笑又是鄙夷,望着醉成一团烂泥般的章惇,鼻孔处轻轻哼了一声,低声说道:“亏得吕相公还想让我来试探招揽你,道章子厚此时虽不得意,然他日可为朝堂上一大臂助。原来竟是这般不中用之人。”
说罢摇摇头,啐了一口,道:“没的白白花掉我三十贯。”一面大声唤道:“来人**”
第六十七节
熙宁十一年正月初四。
环州。一座堆满积雪的城市。
战争已经结束。但是这座曾经繁华的城市,在大雪之下,如今却是处处断垣残瓦。龙卫军的将士们一脸肃穆地在城中穿巡,许多人的脸上都带愤怒。
西夏人撤退的时候,将这里洗劫一空,整座城市,完全变成了空城。
不过,万幸的是,这场战争,最终是大宋赢了。
只要是大宋赢了,希望就还在。被破坏的,可以重建被掠夺的,可以再造!
这一天来,宋军将士们,总是不由自主的把头扭向城外的方向。虽然他们看不到城外在发生什么,但是他们知道,环州重建的希望,就在城外,就在今日。
城外。
石越身着三品紫袍,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骑在一匹名为“虎驹”的黑色河tao马上,伫立在雪地上,默默地眺望着西方。按理此时他应当在长安,但是他却坚持来到了硝烟未尽的环州。
此时,在他的身边,拱卫着种谔亲自率领的四千龙卫军。另有千余厢兵押送着上百辆两轮推车,推车上堆满了东西。但没有人朝那些推车多看一眼,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瞬的注视着西方。只有战马不耐烦地踢着前蹄,大口大口地喷着热气。
大雪一片一片地在空中旋转,缓缓落在人们身上。
良久,终于,西方出现了人影。
一名西夏小校骑着战马从远处奔驰而来,马蹄踏在雪地上,溅起阵阵雪泥。
石越与身边的环州知州张守约交换了一下眼神,张守约立刻做了个手势,两名宋军策马冲出阵中,大声喝道:“来者何人?!”
“我是夏国仁多统领使者,奉命求见大宋张公守约张大人!”西夏小校停下马来,使劲拉住因惯x兀自向往冲的战马,高声回道。
“大宋陕西路安抚使石大人在此,尔仁多将军何不亲来?”
那小校听到此话,似是吃了一惊,一时竟没有注意到宋军口中斥责的语气。他抬头观望宋军阵形,果然居中是一面巨大的“石”字帅旗。小校连忙滚身下马,抱拳说道:“不知石帅虎驾在此,多有冒犯。仁多统领遣小人传语张大人,西方小邦,并不敢冒犯上国天威。此番归还环州百姓,是有修好之意,请天朝不必以兵戟相对。便请张大人许可,双方各以一百骑为限,在此前五里处相会。”
他声音极大,石越与张守约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种谔当即吐了口痰,大声骂道:“他**的仁多澣敢戏耍老子,我种谔便踏平他的青岗峡。”
张守约却只是向石越一欠身,沉声道:“石帅,便让下官走一遭。”
“本帅与大人一道前往。”石越平静的说道。
张守约与种谔等人都是大吃一惊,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难道本帅还怕了仁多澣不成?”石越虽然没有发怒,但是声音中却带着一种威严。“那些百姓是本帅累着他们被西夏人掳去的,本帅便要亲自迎他们回到家乡。”
“是。”张守约知道石越心意已决,便不再劝说。他勒马上前数步,向西夏小校喝道:“尔可回报仁多统领,便道大宋陕西路安抚使石大人亲自前来会他。”
西夏小校迟疑了一下,带着几分敬畏的望了石越的帅旗一眼,向张守约抱拳答应了,便跃身上马,勒转马头,驱马回营。
很快,紧随着西夏小校的马蹄印,在绥德之战中立下大功的田烈武率领几十名挑选出来的龙卫军将士,骑着马跟了过去。
虽然料定仁多澣不敢玩什么花样,但是宋夏处于敌对状态之中,必要的谨慎是不可少的。
一直等到田烈武传回来没有异常的情报,石越才与张守约率领侍剑等一百名亲兵,率领厢军押着车队向会面地点驰去。种谔则率领大军,在原地策应。
石越等人到达会面地点的时候,才发现仁多澣早已到了。不多不少,一百名西夏骑士列成五行,排成雁行之阵肃立着。
在距离仁多澣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勒住坐骑,石越仔细打量着仁多澣:粗短身材,脸型微胖,留着一大把胡子,笑眯眯的双眼,仿佛没什么威胁。
“真笑面虎也!”石越回头向张守约低声说道。他自是不会被仁多澣和善的外表所欺骗。
“久仰石学士之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仁多澣的声音十分洪亮,语气中充满了真诚与善意。
石越在马上拱了拱手,高声应道:“今日能见到仁多统领,某亦觉幸甚。”他挥鞭指着厢军所押车队,说道:“赎金本帅已经带来,敢问我大宋环州百姓,现在何处?”
仁多澣笑道:“石学士果然是个痛快人。”他朝身边一人微微颔首,那人便驱马出列,向阵后跑去,不一会儿,远远便望见数千黑压压的百姓,在西夏骑兵的押送下,向这边走来。石越向张守约点点头示意,张守约便领了几个人出列等候。这些人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本书册。
“仁多统领勿怪,待百姓带到,我等便要按户薄清查人数,每清点五十户交纳一次赎金。”
“好说。”仁多澣满口答应,笑道:“那些事,让手下人去办便是。既是石学士亲来,还有几样东西,我要亲自送还给学士。”说罢,仁多澣连续击掌三声,清脆的掌声在空气中响起,便见几个人抬着什么东西,从阵后走上前来。
密密的雪片从空中连绵不断的直落,不用多时,每个人的身上都铺上了一层白绒绒的雪花。在这漫天的雪花中,两副黑黝黝的棺木,由八个西夏士兵抬着,踏着积雪,一步一步向石越这边走来。
石越早已料到仁多瀚要“送还”的是何物,也早已盘算好要如何“从容”地应付这个场面。但在他看到两副棂枢的那一刻,_gan情却突然无法控制,神色立刻变得肃穆起来。他凝视着那两副棺木,Shuang_Chun抿紧,眼睛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惋惜、悲痛与尊敬之情。一瞬间,他脑海中,充斥着狄咏与王恩的音容笑貌。
“这是狄将军与王将军的尸首**”仁多瀚不知是被石越的情绪所_gan染,还是出自nei心的敬重狄咏与王恩,抑或仅仅只是演戏,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此等忠义之士,天下当共仰之。”
石越沉重地点了点头,向仁多抱了抱拳,道:“多谢统领。”说罢,他也不愿意再演戏,翻身下马,手按佩剑,立于道旁,静静等候狄咏与王恩的棂枢走近。
朔风凛凛,雪花飘舞,天地之间,一片肃然。
石越便如同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的站立在道旁。侍剑早已下马,牵着“虎驹”与自己的坐骑,站立在石越的身后。张守约、田烈武与石府亲兵及其他的宋军将士,却都还骑在马上,带着几分手足无措地望着石越——在狄咏与王恩的棂枢走近的那一刻,堂堂大宋陕西路安抚使、位居三品的石越双手He拢,朝着两个品秩不到五品的武官的棂枢,郑重其事的拜了下去!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无论宋人夏人,在这一刻,都是同样的吃惊。一个抬灵的西夏士兵,被石越这一拜,几乎吓得膝盖都软了。许多人都张圆了zhui巴,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
石越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惊世骇俗。
他只想表达自己的_gan情,却没有想到,无论宋朝还是西夏,依然都是等级社会。在石越看来,凡是为国献身的人,即便以皇帝之尊,也理所应当表示尊敬之意,这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但在当时的人们心中,却有_gengshend固的等级观念,以石越身份之“尊贵”,这一拜实是非比寻常。
震惊、疑惑、_gan动**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混杂,这山野雪地之间,竟然突然间变得无比的寂静。
抬灵的西夏士兵缓缓地将狄、王的棂枢移交到宋军士兵手中,在石越的这一长拜之下,双方都不由自主的郑重其事起来。当时战争虽然刚刚结束,但是随着西夏建国以来少有的大败,石越的威名却十分迅速地传遍西夏军中。而对于宋军士兵而言,他们会下意识的尊敬能带领他们走向胜利的统帅,更何况在传闻之中,也有不少人都听说“忠烈祠”是石越所倡建。石越也因此成为一个在普通士兵心中渐渐有了威信的大臣。这样的大人物都用如此恭肃的态度来迎接狄、王棂枢的回国,这些普通士兵也不由自主地受这气氛_gan染,每一个动作都庄重起来。
一直到狄、王的棂枢被宋军士兵抬入阵后,石越才直起body来,按剑环顾,慨声说道:“苍天后土可为之证!大宋陕西安抚使、端明殿学士石越在此立誓:自今而后,凡为国而战者,无论尊卑等级,其生,则当归为大宋人其死,亦当归为大宋鬼!不论代价几何,我大宋绝不弃一人骇骨于异域。”
他的声音高亢激越,虽然风雪之中,这个誓言亦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人们在这一刻,忽略了石越誓言中的狂悖——这个誓言,唯有天子或宰相方能立下。但是在场的每个人,无论宋夏,无论是仁多澣、张守约,还是普通的士兵、百姓,却都相信石越的誓言,并非虚夸,人人都相信这是一个郑重的承诺。有人慨叹、有人羡慕,还有人_gan动。
仁多澣低咳了一声,他没有料到自己送回两具棺木,竟让石越借机鼓舞起军民士气来。他是久经世故之人,当即想到石越如此当众宣誓,不论他是不是能做到,都必然大得军民之心——做得到,宋朝的士兵们必然归功于石越做不到,人人都知道他不过一个地方官,得咎的却是汴京两府的宰执们。仁多澣饱含shen意地望了石越一眼,眨眨眼睛,语义双关地说道:“学士仁义,我十分钦佩。”
石越漠然摇首,道:“这只不过是国家朝廷的本分。凡国家不肯弃其臣民者,其臣民亦断不肯负其国家。”他不yu与仁多澣多谈这些话题,踏镫上马,朝仁多澣拱拱手,说道:“统领,这便开始罢。”
仁多澣点点头,笑道:“甚好。”
双方当即不再多言,各自勒马退到一边,看着双方的军校小吏开始赎买百姓。宋朝的文吏按户籍清点名字,西夏人每放归五十人,便交给他们一笔相应的赎金。没有想到还可以回归故土的环州百姓,一时间都忍不住喜极而泣,虽然在大风雪中,只是穿着薄薄的麻_yi,许多人都依然想要走到石越与张守约面前来叩谢。即便是被卫士阻止了,他们也依然要朝石越与张守约遥遥叩首,方才肯离去。
石越望着这些百姓,心中一时间竟毫无喜悦,只有苦涩与愤怒。没有人料到西夏人如此苛酷,竟然将这些百姓的冬_yi都抢了去。这些环州百姓在风雪中走了半天的路,早已都冻得手脚通红,一些带着婴儿的妇nv,把孩子紧紧抱在怀中,拼命的想用体温给孩子一点温暖。若非是回归家园的强烈愿望支撑着,这些人早就冻倒在路上。他怒极之下,恨恨地回头瞪了仁多澣一眼,正想与张守约商量一个办法,却见田烈武早已令人拾来了一些枯柴断木,又倒出几枚霹雳投弹中的火药,在雪地中生起几堆大火来。然后让百姓中的青壮年先行回城,将老弱妇孺,都聚集到火边。
石越略觉欣慰,也连忙解下自己的披风,亲自策马跑到一个带婴儿的妇人面前,用披风将小孩子裹起来。侍剑则叫了两个亲兵,一道策马至宋军阵前,收集宋军将士的披风与干粮,将披风分发给带小孩的妇nv,又向百姓分发干粮,以补充体力。
仁多澣饶有兴趣地望着忙忙碌碌的宋人,他心中并不存在着一丝一毫的愧疚。真正令他_gan兴趣的是,石越的这些举动,到底是在收买人心呢,还只是石越的“妇人之仁”而已?
“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对手。”仁多澣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地说道。
似乎是担心百姓们被冻太久,宋人加快了赎买的进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石越竟然要求先赎回妇nv、儿童与老人。这对仁多澣而言,是十分奇怪的事情——因为历来对边境民众的争夺,都是以青壮年为主。因为这些青壮年,既是劳动力,又是士兵,在当时的人们看来,他们远比老弱妇孺更有“价值”。不过宋人显然更能理解石越——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从某种程度来说,与它的成员对弱者的同情心指数是成正比的。所以,虽然宋人同样更重视青壮年,但是宋代中国,却毕竟是有着当时世界上相对成熟的慈善机构的社会,妇nv的地位也许还得不到尊重,但是老人与小孩,却已经是社会关护的对象。所以宋人相对平静的接受了石越的决定。
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就在双方的赎买中度过。
宋朝终于迎回了自己的人民,而仁多澣则得到了他想要的宋钱、茶叶、丝绸棉布、陶器、钟表、香料,还有三tao全新的大宋国子监在熙宁十年刚刚监印出版的《九经注疏全集》、《三经新义》、《石学士全集》——这是仁多澣打算上供给夏主秉常的礼物。
但是这次会面却并没有就此结束。
石越在听了几个文吏的报告之后,带着几分怒气策马回到阵前,瞪圆了眼睛直视仁多澣,平素显得shen不可测的眸子,竟然发出凌厉B人的光芒。
仁多澣不料石越还有这样一面,竟是吃了一惊。
却听石越厉声问道:“仁多统领是yu失信么?!”
“学士言重了。”
“若是不yu失信,则环州被俘将士有近千人,还望统领能一并归还。无论是赎买也罢,交换俘虏也罢,请仁多统领直言便是。”
“俘虏?”仁多澣不屑地笑道:“这等不能为国死战之辈,石帅要来何用?我已将其分给部众为奴。”
石越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仁多统领不曾听到本帅方才所立之誓言么?!彼辈既曾为国家战斗,无论是生是死,本帅必将迎其回国。凡我大宋将士,力战之后,虽然被擒,于国家亦有功无过!大宋必不弃之!”
仁多澣也沉下脸来,回道:“我既已将之分给部众,为将岂可无信?!石学士不可强人所难。”
他的话音刚落,张守约的手已举起,宋军整齐地平端起手中弩机,杀气腾腾地对准了仁多澣。西夏人不料宋军说翻脸就翻脸,也连忙摘弓搭箭,瞄准石越。
石越却无丝毫惧意,只是B视仁多澣,冷冰冰地问道:“仁多统领果真不肯归还么?今日之事,做好在足下,做坏亦在足下!”
仁多澣不曾料到石越一介文官,也有此胆色,他自也不甘示弱,笑道:“学士不可B人过甚。我一命抵学士一命,甚是值得。”
“本帅一死无妨。我大宋军队,自会替本帅报仇!便是踏平灵夏,又有何难?仁多统领若要做好,则只要夏主勤修供事,两家自可罢兵修好,使百姓稍得安息。若其不然,则恐夏国不能血食!”石越的话,已是Nakedness*地威胁。
“本帅给统领两天时间,仁多统领可以回去权衡利弊!两天之后,本帅若是没有见到我大宋被俘的将士出现在环州,雪化之后,我大宋禁军,自会问夏主去要。”说罢,石越不再理会仁多澣,拨转马头,高声喝道:“回城!”
宋军由田烈武率领几十人断后,其余后队变前队,护卫着石越与众百姓,扬长而去。
夏军如释重负地放下弓箭,仁多澣望着宋军远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回到环州城后,石越并没有回官邸休息,而是带着侍剑以及几个文官,马不停蹄的分路安抚蕃汉百姓。众百姓虽然被赎回家乡,但家园却已被掳掠一空,断垣残瓦,不足以安身过冬。这时候,自须有官员出面安抚。石越四处巡视抚慰,却见环州城中,只有厢军忙碌不堪,张守约尽心尽力,指挥着厢军伐木搭_F_,修葺城墙,同时还要遣人分赠粮食与冬_yi,忙得几乎是四脚朝天。而与此同时,种谔与他的龙卫军却不见踪影。石越强压着心中的怒气,将整个环州城几乎走了一遍,才只在城东发现田烈武带了几个龙卫军士兵在帮一户百姓搭_F_子。见石越过来,田烈武等人连忙放下手中活计,向石越行了个军礼,参拜道:“参见石帅!”田烈武不必多说,那几个士兵都是十分钦慕石越,这时见石越,都是又惊又喜,有点手足无措。
“不必多礼。”石越挤出一丝笑容,向田烈武问道:“你们种帅呢?”
田烈武并没有听出石越语气中的不善,笑道:“回石帅,种帅在大营中。”
“大营中?”石越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又问道:“那你为何会在这里?”
田烈武不知道石越为何作色,被吓了一跳,忙老实回道:“因今日不当下官轮值,故此带几个兄弟来帮帮忙。石帅若要责怪,下官愿领,与这几个兄弟无关**”
侍剑见吓到田烈武,他素知石越心意,因田烈武曾做过他的教习,他自有几分香火之情,不由在旁边笑道:“田师傅,石帅并非怪罪你。”
“你们做得很好。”石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神态让田烈武误会,他淡淡夸了句,又说道:“你素读兵书,可知将有哪五德?”
田烈武不知石越为何突然问到此事,忙回道:“将之五德,是智、信、仁、勇、严。”
“你可知何为将之仁?”
“爱抚部下,或可称为仁。”
石越摇了摇头,半晌,又问道:“你可知道军队之责任是什么?”
“打败敌人。”田烈武有几分没信心的回道。
石越又摇了摇头,说道:“军队之责任,是保护百姓。这是军队唯一的职责,它做的一切事情,无论是杀敌攻城,还是守御边境,归_geng结底,都必须是为了保护百姓。此为军队存在唯一之意义。故将有五德,其中之仁,非止是爱抚部下而已。唯有爱民护民之将领,方能称为具有仁德的将领。”
田烈武想了许久,方露出恍然之色,说道:“下官明白了。”
石越赞赏地点点头,说道:“你能懂得这个道理,是难能可贵。可惜有人却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说这里,脸又沉了下来,向侍剑说道:“走,去龙卫军军营!”
走了约五箭之地左右,侍剑突然勒马停住,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唤道:“公子。”
“嗯?”石越转过头来,疑惑地望着侍剑。
侍剑四处环顾了一下,见左右除了几个心腹的亲兵之外,再无旁人,他又低头迟疑了一下,方说道:“公子此时不宜与种谔翻脸。”
“为何?”石越冷笑道:“我亦不是要将他如何,只是要让龙卫军出来帮着环州百姓渡过这个难关。”
侍剑抿着zhui,摇了摇头,说道:“公子,本朝并无这个习惯,龙卫军不做事,亦不能说他们什么。公子虽是安抚使,但是除非作战治水,并无擅自T动禁军之权。种谔若是抗命,到时候有伤公子之威严。我听说种谔此人,素来狂妄自尊,亦并非十分_fu气公子——此次上表请求明春即攻伐西夏的将领中,便以他最为张扬。公子此去,难免被他误会,以为是故意找事**到时候双方闹僵,却是公子自取其辱。”
石越大胜之后,其实颇有几分志得意满之态,在陕西一路威信既高,号令所至,无人稍敢违抗,哪里还想得到这些?这时听侍剑提起,心中不觉清醒了七八分。他停下马来,思忖许久,都觉得侍剑说得很有道理。不由为难的说道:“亦不能就此罢休。现在人手缺乏,是救命的事情**”
侍剑知道石越脾气其实甚好,这时候胆子更大,直言无忌的说道:“公子上表弹劾高遵裕,我有时听到陕西官员议论,虽说高遵裕罪有应得,但却都觉得公子有几分咄咄B人之势。若要说起来,想必朝廷也在担心此事。如果再与种谔不和,若闹将起来,朝廷不想让公子在陕西独尊,只怕还会偏向种谔一边。毕竟种谔既无过错,又是功臣。只恐到时以小不忍而乱大谋,主战的声音增大,于国家是祸非福。公子不可不慎——眼前的事情,我想若潘先生在,他当如何处理**”
“你尽管说。”
“我觉得若是潘先生,一定会请公子退让。公子可以让安抚司的亲兵出去协助灾民重建,再发一纸公文给种谔,让他出动龙卫军帮忙。种谔答应自然是好,但以他的x格,自然不会答应。公子便不必再理。此事自有人会上报朝廷,若是两府知道公子在陕西,并非是要风得风,许多将领都命令不动,自然会放心许多。”
石越有几分讶异的望了侍剑一眼,不觉点了点头。
侍剑大受鼓舞,又继续说道:“其实环州重建之事,现在已经不需要公子*心。以张大人之能,足以胜任此事。公子应当早回长安。与西夏大战之后,短时间nei,我以为西夏人绝难大举入寇,而我们亦应当利用好这段时间——在朝廷,自然是继续推行军制改革,整编军队,同时改善财政在公子,则要在陕西继续推行役法、驿政改革,修葺水利道路,使陕西得以休养生息。这些事情,公子终须在长安才做得成。至于对付西夏,公子常说秉常与梁氏有隙,趁此大败之机,正当设法乱其nei政,挑拨敌酋争斗,使其陷于争权夺利之nei耗中。如此四五年之后,我长彼消,灭亡西夏,不过举手之劳。做这等事情,公子亦不必亲力亲为。况且,公子若长期在边境掌兵,难免朝中有*人宵小搬弄是非。此事不过是徒惹疑忌,有害无利。”
“回长安么?”石越喃喃自语道,“其实我也想回长安的。”他娇Q爱nv,皆在长安,焉有不想念之理?只不过,他现在总觉得边境还有一堆事情需要处理,而这又是他不应当回避的责任。
“想不到你也长大了。”石越含笑望着侍剑,眼中尽是赞许之意。“你跟了我有七年了吧?”
“是,七年有余了。”侍剑的话中,有几分_gan慨。
“这次回长安之后,你便去白水潭读几年书,考个进士,好好做番事业出来,将来也能彪榜青史。”说这话的时候,石越恍惚便觉得自己老了许多。不过心里却始终是欣慰与高兴。
“我不想进白水潭,也不想考进士。”侍剑有几分胆怯的说道。对于石越,他始终有几分惧怕,但这种惧怕,乃是儿子对父亲、D_D对兄长的那种惧怕,是担心自己所做的事情,得不到对方的认可。
石越笑道:“原来你是想从军?也好,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从军也是大丈夫之事。”
“我也不想从军**”
石越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冷冷地说道:“你知道我一向反对*官之法。”
侍剑见石越误会,连忙摇手解释道:“我也不是想要*官。”
“难道你想一辈子跟在我身边做书童不成?”石越板起脸训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家可没有你这样的!”
侍剑脸烧烫一样的红,半晌,方鼓起勇气低声说道:“为何一定要建功立业呢?”
“什么?”石越一时没听清楚。
侍剑抬起头来,正视石越,重复道:“为何一定要建功立业呢?”
“为何一定要建功立业?”石越呆了一下。
“我觉得不需要自己建功立业也很好。跟在公子的身边,看着公子建功立业,我就很知足了。”侍剑的声音,虽然依然不高,却清晰可闻,“我并不在意能不能富贵显达,能不能名留青史。”
“是这样么?”石越倒是被侍剑说的给震惊了。他一向热衷于名留青史的伟业,却忘记,这个世界上,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野心。更没有想到,在自己的身边最亲密的人当中,便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
“看着将来要被史书记载的事情一件件在自己眼前发生,我已经很知足。”侍剑肯定的说道。
石越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次日。雪停。
石越一大早起来,用刷牙子与揩牙粉漱了口。这种宋代的牙刷与揩牙粉,也是这几年间流行起来的。刷牙子是用马尾毛制造的植毛牙刷,揩牙粉则是用茯苓、石膏、龙骨、寒水石、白芷、细辛、石燕子等炮制,这些东西与石越并无关系,都是宋人自己发明的。使用刷牙子与揩牙粉,比起盐水来,_gan觉就要好得多了而比起如沈括那样用苦参来洁齿,则要节省许多。
刷牙之后,石越如同一般宋朝士大夫一样,在口里含了一片_chicken_*香。这个习惯,是石越近几年才慢慢养成的。宋朝士大夫为了保持口腔卫生,往往喜欢在口中含_chicken_*香,这样开口说话的时候,不仅不会有口臭,而且还会发出芬芳的气味。
然后石越便开始在后院的雪地上打起太极来。
一tao太极尚未打完,便见侍剑快步走了进来,禀道:“公子,张大人来了。道是仁多澣的特使求见,并带回一个被俘的武官。”
他话尚未说完,石越已经收了拳,摘起放在一边的佩剑,道:“算他识趣。”一面向外间走去。侍剑连忙紧紧跟上。
到了公厅,却见厅中除张守约外,又有两人在等候,其中一人是党项_fu饰,石越自然不认得。另一人是宋朝武官打扮,石越抬眼望去,赫然竟是何畏之。
三人见到石越,连忙上前参拜。石越在帅椅上坐了,将佩剑随手放到帅案上,方说道:“不必多礼。”
张守约知道石越这是故意在仁多澣使者面前拿大,忙上前一步,朗声禀道:“启禀石帅,这位是夏国仁多统领的特使仁多保忠将军,他奉仁多统领之命,前来求见石帅。”
“将军鞍马劳顿,一路辛苦!”石越斜睨了仁多保忠一眼,只例行公事般慰问了一句,便沉着脸问道:“仁多统领可是许诺放归我大宋被俘将士了?”
“在下此来,便专为与石帅分说此事。”仁多保忠也是仁多族的一时英杰,年岁虽青,在夏国却已颇有盛名,见这情形,已知石越故意怠慢,他也并不生气,只不亢不卑地说道:“为表诚意,仁多统领特令我先送归何将军与十名军士。”
石越将目光移向张守约,张守约微微点头,表示仁多保忠所说不假。他脸色稍霁,道:“如此方是两国修好之道。”顿了一下,又吩咐道:“先请何将军下去休息,沐浴更_yi。”
“谢石帅。”何畏之抱拳行礼,在军法官的带领下,先退了下去。大宋军法,被俘武官归国,都必须先由军法官审查,这个何畏之自是明白的。石越说的话,不过是为他留面子。待何畏之退下,石越这才吩咐道:“还不给仁多将军看座。”
仁多保忠谢了座坐下,却不提俘虏之事,只道:“在下在夏国,已久闻石帅威名。人人都说石学士学通古今,礼贤下士。又听人说石学士曾有高论,道夷狄只要能化夷为汉,便与华夏一般无异,却不知是真是假?”
石越哼了一声,道:“可惜夏国现今所行之政,却是舍汉制而用胡礼!”
仁多保忠闻言,摇摇头,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石越见他这般神情,不由问道:“将军这又是为何?”
仁多保忠又微微叹了口气,道:“在下为夏国之臣,石帅却是大宋重臣。有些话,原不当说。但我家统领之前见到石帅,已是十分仰慕石帅之仁义,回国后常常_gan叹,以为古之贤人不能过。又听到石帅这番高见,以为石帅的见识,天下再无第二人能及。故此才不避嫌疑,遣在下前来,敢以肺腑之言呈于石帅驾前。我家统帅说,天下虽大,宋夏虽为敌国,但也唯有对石帅,他才敢以肝胆相对!”
这一顶一顶的高帽子不要本钱的给石越D过来,让人听了,直要以为是羊祜与陆抗再生。石越在这边拿腔作势,却不料那边不以为意,反许之以羊祜,他再厚的脸皮,也须有些受不住。这时候也只得缓了语气,道:“岂敢,石某何德何能,敢蒙仁多统领如此错爱?”
“石帅不必过谦。”仁多保忠黯然摇了摇头,又道:“方才石帅说敝国舍汉制而用胡礼,其实这也是敝国有识之士所痛心疾首者。”
“哦?”
“以石帅之明,又岂能不知敝国如今不过是权相当道?我主君虽然心向汉化,愿长为大宋藩臣,然却屡屡为*相所沮。至于挑起边衅,冒犯朝廷,其实都是*相所为,主君不过受其挟制而已。敝国凡忠臣义士,无不切齿。”
石越虽已猜到三四分,但仁多保忠竟真敢对自己说出这些话时,他也不能不又惊又疑,不知仁多澣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口里却道:“春秋之义,似梁乙埋这等*贼,天下人人得而诛之!本帅也不瞒将军,朝廷与贵国作战,其实也不是得已。朝廷括有四海,要你这河西弹丸之地何用?若非夏国不修职贡,屡番犯边,伤我百姓,朝廷亦乐于罢兵,使天下太平,百姓也不用受转运之苦。仁多统领既知梁乙埋为夏国国贼,为何不举义兵,清君侧,反要听他驱使?”
“*相势大,且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所谓投鼠忌器,故此不得不虚与委蛇。”仁多保忠憾然道,稍停了一会,又道:“想来石帅当知道,此贼不仅是敝国国贼,还是石帅私仇。沙苑监、渭州之刺客,无不是受其指使。”
“这个本帅早已知道。《春秋》重复仇之义,本帅非是不想报仇,不过以国事置于私怨之上而已。”
“石帅Xiong襟,令人钦佩。”仁多保忠抱拳道,“但石帅要报此仇,却不仅仅是私怨,同样也是为国事。只须无此贼,西北之地,从此可以铸剑为犁,此乃两国之利。”
“将军之意是?”石越不由倾了倾身子。
“不瞒石帅,如今我主君渐长,忠臣志士,颇聚左右。自古以来,邪不可胜正,*臣必不可长久。此番梁氏为天朝大败,颇丧军心,正是敝国重振乾纲之时。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兵权在握,经营又久,一时也难以轻易除去**”
石越注视仁多保忠,忽笑道:“将军和本帅说这些,不知是想要本帅做些什么?”
“石帅真是快言快语。”仁多保忠站起身来,欠身一礼,道:“在下来拜见石帅,一是想让石帅知道,敝国君臣非大宋之敌人,大宋之敌人,只是梁氏而已。若我主君得正位,必然推行汉制,勤修贡奉,与天朝互市,永为天朝之藩属,绝不敢兴兵犯境。除此以外,便是想请石帅成全**”
“成全?”
“若无石帅成全,边境不宁,梁乙埋的兵权便难以撼动。除掉此贼,乃是两国之利,亦是为石帅报仇,故此在下才敢来此冒昧相求!”
仁多保忠见石越先前态度积极,以为他必会答应,至少也会动心,不料石越却摇了摇头,道:“这却难以答应你。既蒙仁多统领看重,本帅也不敢相欺,夏国*相当道,于我大宋,不过是利弊参半。况且我便与你家统领谈和了,你家统帅又管得了梁乙埋?且今日宾主易势,上至朝廷,下至我麾下将校,不知有多少人要主战,便凭将军这个许诺,我也难以_fu众!”
石越的话说得入情入理,但仁多保忠却也听出石越并未把话说死,只不过是在委婉的开价而已,他连忙又说道:“石帅对环州百姓如此仁爱,岂能不知沿边百姓,无论宋夏,都不愿打仗?还望石帅多念沿边百姓之苦**且天朝礼仪之邦,岂有坐视臣乱君道之理?只要石帅肯许诺暗助我等平贼,所有战俘自当送还,更不敢索取天朝分毫。”
石越却不置可否,只试探问道:“除了想我缓兵之外,可还要本帅如何相助?”借外兵平nei乱的事情,自古以来,都屡见不鲜。石越醉翁之意,实在于此。
“除此之外,不敢劳动天朝太多,只是敝国主君一旦改制,还盼得天子降一纸诏书嘉奖若是中土礼器文物,得蒙天子恩赐,敝国上下,无不_gan恩D德。”
石越见仁多保忠并没有请兵剿贼之意,不由略觉失望。他沉吟了一会,道:“且容我三思,请张大人先陪将军去驿馆歇息,晚上再议不迟。”
目送张守约与仁多保忠离去后,石越忍不住对侍剑笑道:“今天真称得上是天遂人愿。”
侍剑却有点不以为然,道:“这**公子莫非真要答应他?”
“答应,当然要答应他。”
“但若真助秉常掌握朝政,他倘若真的勤修贡奉,推行汉化,再兴兵就只恐失中外之心。不仅失信于四夷,国nei也会有极大的阻力。”
石越摇了摇头,笑道:“没那么便宜事。不过,我正想设计挑起西夏nei乱,再寻借口干预西夏,便有人送上门来,这却是天赐良机。”石越望着侍剑,又道:“你以为仁多澣真是什么忠臣义士么?他只管得了静塞军司,凭什么却要我全线缓兵?”
“难道?”
石越笑道:“一个幌子而已。我缓兵就能夺梁乙埋的兵权?天下再没这等好事。他不过打着忠臣义士的幌子通敌,想借机壮大自己的势力而已。他要的缓兵,不过是静塞军司附近的缓兵。你等着看,只要我松口,他接着便会请求互市,甚至会想向我们买武器。我猜他手中的筹码,除了战俘与一堆许诺之外,便是卖马。”
“卖马?”侍剑吓了一跳。宋夏处于交战状态,出卖马匹这种重要战略物资,实在太不可思议。
“自然要卖马。”石越冷笑道:“否则他有何资格与我谈条件?仁多澣知道我大宋虽能从辽国、吐蕃买马,但毕竟数量有限。为得到我的支持,哪怕是饮鸩止渴,他也会与我交易。反正大宋已经很强大,不如让我们更强大一点也无妨。何况西夏还有沙漠天险呢**毕竟只要得到我的支持,他部落强盛就指日可待!”
“不过**”石越又笑道:“大宋yu富强,河西之地,必先入版图。这是太祖皇帝所谓的卧榻之侧,我未必会慢慢等他部落强盛起来**”
“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石越道:“我也绝不会让天下以为我大宋伐夏,是不义之举的。”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张守约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见着石越,劈头便问道:“石帅果真要答应仁多保忠么?”
石越与侍剑对视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张守约莫名其妙的望着石越,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有什么好笑的。却听石越笑道:“先不要说这些,张大人与本帅一道去见见何畏之吧。”
第六十八节
这是一间收拾得还算整洁的_F_间。_F_间nei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笔砚与几张散乱的白纸,还有一些纸上写满了墨迹。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只椅子——其中一只脚明显是刚刚用另外的木头拼上去的。这就是何畏之接受询问的地方。按着大宋的军法律令,普通士兵被俘归国后,只要简单的盘问备案便可,但凡有朝廷正式任命的告身的军官,却必须接受卫尉寺的详细的询问。不论何畏之以前的身份是什么,他现在却只是大宋一名普通的中下级武官,这必不可少的程序是无法回避的——哪怕这会让人_gan到屈辱与委屈。
何畏之现在的心情就很不痛快。卫尉寺的武官看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带着怀疑与猜测。何畏之虽然受过当今皇帝的表彰,但是与他一起守卫环州的狄咏战死了,而他却被俘并平安归来,在一般人心中,已是认为他缺少节义了。更何况,何畏之还是大理人!
人们更容易相信一个宋人,但却难以相信一个大理人对宋朝的忠诚。
哪怕他曾经为宋朝立下过卓着的功勋。
何畏之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怨气,但却并不成功。他桀骜不驯的眼中发出危险的光芒,终于,“啪”地一声,何畏之气愤地将手中的毛笔一折两断,狠狠地摔到白纸上,墨zhi四溅。
忽然,门外廊下传来几个人的脚步之声。何畏之是习武之人,听觉锐于常人,他听到其中数人步履落地的声音不轻不重且有一定的节奏,已知来人非常有教养,绝不会是卫尉寺的武官。正在揣测来人的身份,却听那脚步声在自己这间_F_前停住了,“吱”地一声,虚掩的_F_门被推开,几个男子出现在门口。
“石大人!张大人!”何畏之完全没有料到石越与张守约会来此处,十分惊讶地望着门口。
石越含笑望着何畏之,微微颔首,与张守约一道信步走进屋中,随行而来的军法官与侍剑则在门外等候。他的目光扫过桌子上那断成两截的毛笔,但只是略一停留,便回来落在何畏之身上,沉声道:“先生委屈了。”
“不敢。败军之将,不受责罚,已是万幸。”何畏之欠了欠身,怨气却溢于言表。张守约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被俘,对于他这样的士大夫来说,始终是一件耻辱的事情。
“先生守卫环州,功劳不小。对朝廷的忠心,本帅也是信得过的。”石越温声说道,“不过军中制度规矩如此,却也不可以废了。望先生能体谅这中间的苦衷。若中间有得罪处,本帅在此向先生赔罪。”说完,石越向何畏之认真地长揖一礼。
何畏之再桀骜,也是名利场上人,如何敢端受石越这一礼,连忙侧身让开,回拜道:“大人如此,是折杀在下了。”这一拜一让之间,何畏之的怨气已消去不少。
石越伸手扶起何畏之,道:“胜败是兵家常事。先生与狄将军以少敌多,虽然不胜,亦为国家功臣。本帅来此,一是问先生安好,也让先生得知,朝廷并非疑忌先生二是想请教先生有关狄将军战死之事**”
何畏之听石越问起狄咏之事,不由肃然。哪怕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但狄咏自杀前的情景,却依然历历在目。他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敬仰、惋惜之色,沉声说道:“当日我与郡马守城**”当下细细和石越说起环州之战的过程与细节来。
何畏之是亲历之人,又是当时城中仅次于狄咏的官员,自他口中说出来,许多关于环州之战的细节,都是十分的详细。石越与张守约直听得惊心动魄,又觉得折腕不已。听到狄咏为满城百姓而自杀之时,何畏之神色惨淡,石越与张守约都是心潮澎湃,又是敬佩,又是叹惜,双眼都是噙着泪花,强忍着才没有坠下。石越想起高遵裕之可恨,更是切齿。
“**郡马自杀之后,在下便率领骑马的将士突围,奈何西贼势大,前后冲杀十余次,皆不得neng困,突围的儿郎十之八九,都战死殉国。在下身上揣着郡马的遗表,却不敢就此战死,使郡马之事迹不得流传于天下后世,不得已而诈死,妄图侥幸。不料仁多澣部下蕃将慕泽甚是狡猾,竟被其识破**”何畏之说到此处,脸亦不自禁地红了一下,他潜意识中,也以为被俘是甚可耻之事,因此不yu多提。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本用黄绸包得严严实实地奏折,递给石越。一面说道:“这便是郡马的遗表,要请石大人代呈天子。在下破讲宗岭,略得虚名,仁多澣怀枭雄之志,yu将在下收为己用,因此一直待在下以客礼。但愚虽是边鄙之人,无郡马之忠烈,却亦不屑为贰臣。故此一直坚拒。不过也因此事,得以保全郡马遗表。”
石越双手接过狄咏遗表,珍之重之地放入怀中。道:“先生之功,亦不可没。”
“此不足道。”何畏之意兴索然地摇摇头,道:“在下能不负郡马所托,庶几可无憾。败军之将,安敢论功。”
石越知道当时人的观念如此,一时半会也难以改变,当下不再多说。问道:“先生以为仁多澣此人如何?”
何畏之沉吟一会,道:“仁多澣貌不出众,其为人唯利是图,不知忠义廉节为何物。然见风使舵,善识时务,颇具干材,亦不可轻视。我观其人,不得机会,不过封疆之臣若得其遇,是枭雄也。”
石越点点头,又问道:“他遣仁多保忠来致修好之意,先生以为是诈?是诚?”
“非诈非诚亦诈亦诚。”
“非诈非诚,亦诈亦诚**”石越低声重复了一遍,细细咀嚼着这句话。
“这只是在下的浅见。我以为仁多澣此人,我强,则其虽诈亦诚我弱,则其虽诚亦诈。”
张守约听到这话,不禁哑然失笑,笑道:“如此岂非一十足之小人么?我与仁多澣打过交道,只觉此人贪利,但治军严整,颇亲近大宋,亦甚讲信用。”
何畏之也不辩解,只是注视石越。却见石越笑道:“某已知仁多澣其人也。”张守约与何畏之都把目光投到石越身上,等待着他的解释。不料石越却似乎无意多说,话锋一转,道:“章质夫的《强兵三策札子》廷议已经通过,枢府也已颁布公文于诸路府州军监。唯陕西一路,因为烽火不熄,振武学堂以及军事小学校一直未能建立。如今边患初定,某yu在环州、延州等沿边州城,创建振武学堂以及附属军事小学校与高级学校,并以环州之振武学堂,为陕西路第一振武学堂,在其中为狄郡马建庙祭祀。而诸州军事小学校则首先招收忠烈遗孤以及父M_死于战争之平民孤儿**”
“此乃善政。”不待石越说完,张守约便已经称赞起来。自从章楶《强兵三策札子》通过以后,大宋各路都相继建立了振武学堂,在南方与沿海,还有部分路成立了伏波学堂。而军事小学校与高级学校,也在两成左右的府州军监开始创建。虽然富裕之家与士大夫之家不会愿意将自己家的男孩送入军校,但是也有许多非常贫困的家庭以及军属会为孩子选择这条道路——毕竟这是难得的全免费教育,可惜的是名额有限。而陕西路在这方面显然是严重滞后的,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学政范纯粹对此兴趣有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陕西战争不断,使得许多事情都被压积下来了。现在石越提出此事,却是一个很好的时机,的确如石越所言,战争之后,势必会增加许多孤儿,将这些孤儿招入军校,绝对是件一举多得的好事。
石越的目光扫过张守约与何畏之,道:“振武学堂与军事小学校之山长,按例自然是张大人兼任。但是张大人军务政务繁剧,还须有一个祭酒协助。只是不知先生是否愿意俯就?”
何畏之不禁怦然心动,但同时却又有几分犹疑。
石越的邀请颇具xi引力。虽然振武学堂只是培训节级的军校,远远比不上讲武学堂之影响力,但是至少有一部分节级是肯定要升为武官的。而最重要的是,何畏之认为军事小学校的学生,很可能会成为将来大宋军事力量的骨干。而陕西路因为身处宋夏边境,其在大宋军事力量中,绝对能占到一个相当重要的地位。
任何有野心的人,都知道这从长远来看,是可以增加自己的影响力的。
但问题是,何畏之不认为自己有那么久的耐心。
出于一种天x,他隐约_gan觉到宋夏之间真正的战争还没有开始,而其爆发的时间却不会太久了**为了在宋军中得到较快的提升,为了自己的抱负,何畏之认为自己应当设法jin_ru禁军体系才对。
仿佛看穿了何畏之的心思,石越又说道:“只要先生答应,我可以允诺,先生随时可以回到禁军领兵。”
何畏之被石越识破,心中不由一凛,忙欠身说道:“敢不从命。”
当晚。与仁多保忠的第二次会面果然被石越料中。又经过一番相互试探、讨价还价,双方很快答成口头协定——双方许诺此后都不再相互攻击。这显然是一条脆弱的约定,石越无法代替皇帝与两府决定宋朝的和战仁多澣也管不了梁乙埋的喜恶。事实上,这个被称“环州之盟”的密约,充满了这样至少是无法立即兑现的约定。仁多澣许诺的基础是需要秉常夺回政权。他答应在秉常夺回政权之后,夏国永远向宋朝称臣,在国中推行汉制,双方互市并且扩大通商的规模,并且在大宋需要时,协助大宋出兵夺回包括大同府在nei的幽蓟故地。而石越则承诺陕西宋军暂时不进攻西夏,并且在夏主夺回政权之后,向西夏派遣学者、颁赐书籍,并请求皇帝下诏旨支持其推行汉制。同时,在必要的时候愿意出兵相助**除去这些之后,才是密约中实际的nei容。双方同意秘密互市,宋朝愿意卖给仁多澣包括茶与棉布、丝绸、香料在nei的大部分商品,同时愿意出售部分武器给仁多澣——自从钢铁业大步发展与军器监改革之后,宋朝整编禁军兵甲之j良,已经超过西夏。而宋朝巨大的产能更为西夏所望尘莫及。不过石越断然拒绝了卖震天雷或霹雳投弹的要求,也不愿意卖盔甲与铁锭,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因为仁多澣的筹码少得可怜——作为回报,仁多澣将卖给宋朝一定数量的马、牛、羊以及食盐,同时释放全部宋军战俘。
但仁多保忠也有意外收获,石越主动同意释放几次战争中仁多部族的战俘,甚至还同意释放一部分其余部落的俘虏归夏。当然这是有条件的——三个战俘换一匹两岁到三岁的马。但对于人多即是力量,特别是男人多就是力量的西夏部落而言,依然是很He算的。
带着满意回去的仁多保忠在两天之nei,就依约放归了他们俘虏的全部宋军战俘。石越在迎接这批战俘归国之后,便将余下的事情交给了张守约。为了防止种谔从中作梗,石越先将种谔T回庆州,又留下一个安抚司官员协助张守约处理互市事宜,这才放心的返回京兆府。
石越没有打算认真遵守环州密约的心思,尚未返回长安就显露无遗。
他的车驾刚刚离开庆州不到百里,石越就给延州颁布了一道命令。他命令宋朝在横山活动的僧人将横山的部落分成两种,凡是对宋朝表示出善意的部落,由僧人归还全部俘虏,并且许下封官、互市、十年不征赋役的诺言凡是死心塌地跟随西夏的部落,则将其俘虏全部斩首,将人头送还其部。并命令种古与姚兕、刘舜卿可以“便宜行事”。
在西夏溃退时趁胜占据了许多要寨,将锋线推进到横山脚下的延绥宋军,接到石越的命令之后,在二月中旬大雪将化未化之时,在僧人的指引之下,偷袭了超过十个不肯亲附宋朝的横山部落。这些被偷袭的部落多遭灭族之祸,但却命运迥异,被种古麾下的吴安国部攻击的部落,除了酋长与抵抗的战士被杀之外,大部分都成为了俘虏。但遇到姚兕部的部落,却惨不忍睹——姚兕不顾僧人的劝阻,下令不要任何俘虏,于是宋军所过之处,血流成河,诸部落无遗类,被姚兕部屠杀的横山蕃部达三千余人,导致后来没有一个僧人愿意替姚兕部作向导,智缘更是因此与姚兕翻脸。当地百姓提到姚兕之名,小儿不敢夜哭。
一时之间,横山_Zhen_D。
在宋朝的软硬兼施之下,横山各部落迅速分化。除了极少数部落负隅顽抗之外,大部分部落都接受了宋朝的册封,派遣子弟入蕃学,表示归顺之意。
从熙宁十一年到熙宁十二年,两年之nei,战争在横山从未真正平息过。因为_geng据大宋枢密院后来颁布的数道命令,宋廷已直接将横山划入版图之nei,归于延州管辖,并且明确下令,不允许横山存在任何“化外蕃部”。于是一方面宋朝大张旗鼓的赏赐归顺部落,皇帝甚至亲自下旨,在延州扩建质子院,替在京横山蕃部子弟修建住宅一方面那些没有遣子弟入蕃学就读的横山部落,却往往遭到毫不留情的攻击,宋朝僧人绘制出来的横山地图,详尽得连横山土生土长的蕃人都要自叹不如,因此整个横山地区,几乎成为宋军的后院。每一个部落被攻击之后,其首领的人头便会传遍横山,而其部众则会没为官奴。
西夏经营了百年之久的横山地区,就这样在短短两年之nei易手。而此时,西夏人_geng本无暇顾及到这块地区。
而整件事的策划者石越,在发出收复横山的命令之后仅仅一天,就接到了召他立刻回京“叙职”的诏书。一直等到智缘愤怒的书信寄到他手上,他才知道后悔自己那道“便宜从事”的命令。而这个时候,无辜的人已经死去,而枢府与卫尉寺对姚兕的处罚,不过是将其T入讲武学堂做教官——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左迁还是奖赏。石越并非万能,有一些陋习,他也无可奈何。
熙宁十一年二月五日。
汴京。相府。
吕惠卿手中端着一方绀青色的砚台,细细观赏着。这方砚台雕成仙鹤展翅之状,制造j美异常,堪称巧夺天工。他用手指轻叩,砚台即发出金玉之声。
“此砚用金雀石制成,邵雍有诗专赞此砚:铜雀或常有,未尝见金雀。金雀出何所?必出自灵岳。剪断白云_geng,分破苍岑角。水贮见温润,墨发如镵削。”站在下首说话的是吕惠卿之子吕渊,其面貌俊朗,_yi衫素洁,颇显飘逸不群。而举手投足,一举一动,都神似吕惠卿。吕渊自小在福建长大,虽是吕惠卿子侄中最聪明的一个,但成人之后酷爱道家之术,不仅无心科举,更是经常游历四方,平素连家都难得回来一次。这个儿子,在吕惠卿看来,实是家族之耻。
“是么?”吕惠卿的声音十分冷淡。“你从哪里弄来这个物什?”
“是有人特意托我送给父亲。”吕渊的语气也有几分生硬。
“哦?”吕惠卿有几分意外,斜睨吕渊,问道:“谁家想求官耶?”
吕渊默然不语,zhui角却露出傲然之色。
“送砚之人,并无所求。”
“哦?”吕惠卿冷笑道:“天下竟有这等好事?”
“想来以昌王之尊,当无所求于父亲。”吕渊的话中有几分得意。
“你说什么?”吕惠卿霍然变色,望着吕渊,目光变得严厉起来。
吕渊却毫不在意,轻描淡写地说道:“这是昌王托人送给父亲的礼物。”
吕惠卿的脸在一瞬间,便如铁一般发青,他立刻放下手中的砚台,冷冷说道:“这是何处来的,你便给我送回何处去。”
“父亲如何这般拂人脸面**石越立下大功回朝**”
“闭zhui!”吕惠卿勃然大怒,指着吕渊骂道:“不肖子yu使吾家遭灭门之祸乎?!吾家富贵已极,尔不知学好,反习异端。如今更是不知轻重至此!真是气煞我也。”
吕渊被吕惠卿痛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顿脚,上前抱起金雀石砚台,竟是头也不回地离府而去。在外面观望的吕升卿与吕和卿慌乱去劝阻,却哪里拦得住。二人只得回头来见吕惠卿。吕和卿低声说道:“渊儿回来不易,大哥为何如此生气?”
吕惠卿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吕升卿本待劝解,这时更不敢说话,只是和吕和卿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却听吕惠卿厉声问道:“你二人有无瞒着我结交宗室?”
吕升卿与吕和卿都是吓了一跳,二人连忙摇头。一齐道:“朝廷禁令甚严,我等再不知轻重,亦不敢胡来。”
吕惠卿犀利的目光扫过两个D_D的眼睛,仿佛要由此穿透他们的nei心。半晌,他才叹了口气,说道:“吾家富贵已极,若是不知收敛,必有灭族之祸。帝王家事,小心翼翼,都恐犯错,轻易沾惹不得。你二人须要牢记。”
“是。”
“那不肖子迟早会祸及家门。”吕惠卿恨恨说道。
“既是如何,是否要举报?”吕升卿小心问道。
吕惠卿瞪了他一眼,心中哭笑不得。若是他能举报,人家又岂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拉拢自己?昌王打的主意他自然很清楚,如今石越“回京叙职”,自己宰相地位岌岌可危,正是拉拢示好的良机。况且送礼的是自己的儿子,他若是捅出来,不仅自己儿子难逃诏狱,连吕惠卿自己,也是洗刷不清的。他的权力并不巩固,朝中不知道有多少政敌,正在等待他的把柄呢。更何况,吕惠卿也不愿意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彻底得罪昌王,并非是上策。
“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不能让石越留在京师。”吕惠卿很快便在心中做出了决定。
“此事谁也不要说出去。”吕惠卿沉声说道,“石越已至洛阳,数日后便到京师,皇上已下旨,让宰相至城外亲迎。眼下先对付了石越的事情再说。”
“宰相亲迎?”吕升卿张大zhui巴,“这恐怕逾制吧?那些御史谏官难道不说话么?”
吕惠卿微微一笑,悠悠道:“最好不要说话。这本是我的建议。既然皇上不放心,无法不让石越回京师,那么便干脆把他捧起来,捧得越高,才能摔得越重。此退避三舍之计也。”
洛阳。
早春。
与一年前石越骑马入洛阳,百姓夹道欢迎的盛况相比,石越二过洛阳所能得到的欢迎,有过之而无及。仅仅一年时间,石越在陕西打赢了两场战争。虽然他在陕西推动的各项改革都才刚刚开始,效果还难以看出,但是这两场战争的胜利,就足以为他赢得巨大的声誉。
雪刚刚化掉,严冬已经过去。经过整整一个冬天的压抑,人们也迫切希望释放出自己的情绪。
鲜花载道。人们都聚集在洛阳西城的主干道上,等待着石学士的入城。
但是在洛阳城外,石越的车队却停住了。
“怎么回事?”石越掀开马车的车帘,站在车前询问侍剑道。
“启禀石帅,前面有一个老者拦道。”侍剑尚未及回话,一个亲兵已策马回来禀报。
“老者?”石越暗觉讶异,跳下马车,快步向前走去。潘照临与侍剑连忙下马,紧紧跟了上去。
在石越的车队前,果然有一个鹤发老者身着八卦_fu,骑着一匹小毛驴上,由两个壮汉牵引着,拦在道中。石越望见来人,吃了一惊,连忙快步上前,拜了下去:“富公,石越有礼了。”又问道:“富公如何会来此?”侍剑与潘照临也分别拜了下去。原来挡在路中的,竟然是韩国公富弼。
富弼含笑望着石越等人,用手轻捋白须,笑道:“子明、潘先生,不必多礼。”
石越起身望着富弼,又拱手道:“实是惶恐。”
“果然未让老夫失望。”富弼笑道:“这时节还知道惶恐,才是自全之道。”
石越默默望着富弼。以富弼之尊,这时候居然亲自前来拦道,事情绝不会太简单。
“子明可知道前面洛阳城中,有数万男nv老幼,在准备夹道迎你入城?”
“实是不敢受此殊荣。”石越说的话虽然谦逊,但是语气中却隐han_zhao一丝得意。
富弼久经世故,洞悉世情,石越这一点得意之情,又如何能逃出他的眼睛。他凝视石越良久,方叹了口气道,悠悠说道:“你知我如何来此?一年之前,老夫大张旗鼓,迎子明入城。但一年之后,老夫却要来劝子明,请子明绕道过洛阳。”
“绕道过洛阳?”
“不错,绕道过洛阳。”富弼的目光,仿佛看到石越nei心的shen处,让人浑身不自在。“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世道之常,子明焉得不惧?”
富弼的话仿佛给石越浇了一盘透心冷水,让他浑身打了个寒战。
“自古以来,人臣得民心者有之,得军心者有之,得士心者有之。然三者之心俱得,为人臣者可有善终者?”富弼的话咄咄B人,目光更是犀利无情。石越听得浑身发冷,再也没有一丝得意之色。
“若是此人尚不知韬晦之策,反而洋洋得意,矜功骄横,其灭族之期无日矣。”
“子明可知否?三十余岁便有今日成就,是祸是福,全在君一念之间!”
富弼的话,声音虽低,但在石越耳边,却宛如春雷,震得他双耳发麻。古今中外在最得意时身败名裂的豪杰之士的名字,一个个从脑海中闪过。心中被隐藏得很好的得意之情,一刻之间,也早已烟消云散。
“多谢富公教诲。富公之德,越没齿难忘。”石越用十分正式的礼节,向富弼拜谢道。
“老夫非为君,是为国家惜材。君当善自为之。”
富弼丢下这句话,拍了拍驴屁gu,两个壮汉便牵着毛驴,向洛阳方向走去。
石越夹手站立,目送富弼远去,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道路的远处,这才说道:“收起仪仗,绕过洛阳。”
“是。”侍剑答应着下去传令。潘照临却久久望着富弼消失的方向,在心里叹道:“此老之才,吾真不如也。”
在石越的车队悄悄地过洛阳而不入,准备绕城而东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在一个小山坡上,有一个少nv牵着一匹白马,正凝神注视着石越的车队。
“去?”
“不去?”
柔嘉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把刚刚冒出芽的青草。
她平生第一次如此踌躇。
那个人的车队在缓慢地改变方向,正离自己的视线越来越远。柔嘉一次一次低头望着手中的青草,父亲那憔悴的面容与那个人那略带冷漠的脸孔交替地在她脑海中出现**去见他?还是不去?
只是想看他一眼,如此而已。
呆立了许久许久,石越的车队早已消失,柔嘉依然没有做出决定。手中的青草早已捏碎,草zhi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终于,赵云鸾转过了她的身躯,不再看那个人消失的方向。
如珍珠般晶莹的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打转,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汴京。
土市子勾栏。相扑场。
台上,两个粗壮的nv相扑,身着无领短袖,袒露Xiong脯,正扭打在一起。台下,无数的汴京市民拼命挥舞着头巾等物,高声叫喊着加油,还有人在半明半暗地下注赌博,气氛十分热烈。相扑是宋朝十分流行的一项运动,上自皇家,下至普通百姓,莫不追捧。其中nv相扑运动,在仁宗嘉佑七年的时候,曾经被司马光上表攻击有伤风化。但是司马光的奏折被束之高阁,这项运动照样成为宋朝从皇帝后妃百官命妇到普通市民最喜欢的运动之一,甚至连白水潭的竞技大赛,都曾经请来nv相扑表演助兴。哪怕是司马光做到户部尚书兼参知政事,对此亦是无可奈何。只得平时绕道而行,眼不见为静。
此时,在相扑场的一间雅座nei,两个男子如庙里的泥菩萨一样对坐着,外面的热烈气氛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二人的情绪。
“吕公子,令尊的想法实实是让人不解。”一个男子开口说道,“皇上说让宰相郊迎石越,令尊不仅不反对,反而支持。”
“他想什么,不关我的事。”吕渊冷冷地说道。“我来帮你家大王,是看李仙长的面子。”
那个男子尴尬地笑了笑,道:“石越得势,只恐令尊相位难保。两家何不联手**”
“这关你甚事?”吕渊丝毫不假辞色,尖锐地反问道。
“我亦是为了令尊着想。”
“你还是*心你家大王的事来得好。”吕渊冷冷地说道。“告诉你,皇上处置高遵裕的事已定下来了。”
“高遵裕干我家大王何事?”男子假笑道。
“是么?”吕渊冷笑了一声,道:“那便无关好了。反正与我家更不相关。”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男子低咳一声,道:“若能保住定西侯,对大家都有好处。吕公子既然上了这条船,要么就是富贵封侯,要么就是身败名裂,不要想着再下来。这中间的利害,公子当想得清楚。”
“你们看中的,不过是我是宰相衙nei。但是现在你们当知道,我在家中说不上什么话。”吕渊的眼中,尽是鄙视之意。
“吕公子错了。”男子笑道:“我家大王甚是称赞公子之才华,倒未必全是为了你是宰相衙nei。所以,不论吕相公如何,我家大王都想借助公子之力。”
“凭几个无用之人,耍点*谋诡计,也能做成大事么?”吕渊讥道:“尔辈以为朝中大臣,俱是无用之物么?”
“事在人为。”
“哼。”吕渊轻轻地哼了一声。
男子微笑着转过头去,继续观赏nv相扑的表演**白水潭学院。天下亭。
一个长身耸目、面色黝黑的年青士子正捧着一本书在低头细读。走近前去,可以看见书的封面印着《天命有司》四个黑色的隶书。这是白水潭山长桑充国的新着,刚刚出版发行不到一天。
“仁政者,非恩惠,非施舍,朝廷之责也,之任也,之天职也**”年轻的士子轻声诵读,反复咀嚼着。
“方回兄!”
“贺鬼头!”
两个年轻的儒生从亭外大呼小叫的跑了过来。原来这亭中读书之人,姓贺名铸,字方回,是两浙路山*人氏,但自小在卫州长大。他是宋太祖第一任Q子,燕王赵德昭之M_孝惠皇后的族孙,因此*封了一个小小的武职,在京城做了个小官,却一面在白水潭学院读书。他为人仗侠好义,最爱议论是非,点评天下之事。这两年间便已在《汴京新闻》上写过数篇评论,也算是小有名气。因为面黑目耸,相貌酷似年画中的鬼,因此又得了个外号,叫“贺鬼头”。
“贺鬼头,明日你去不去新郑门?”一个儒生跑到贺铸跟前,气喘吁吁地站定,问道。
“是A?明日你去不去?方回兄。”另一人却是客气许多。
贺铸望着二人,莫名其妙地问道:“去新郑门做甚?又不是三月开金明池。”
“你不知道么?明日山长回京。天子下诏,宰相以下,在琼林苑设宴相迎。汴京城的百姓都打算着明天去看热闹。”
“哪个山长?山长不好好地在京城吗?”
“自然是石山长。”
“方回兄,你还没见过石山长吧?”
贺铸摇了摇手中的书,笑道:“吾读过其书足矣,何必识其人?难道石子明不与你我一样都是两手两臂,双目一口?”
“胡说八道。”一个儒生讥笑道:“山长和你贺鬼头长相可大不相同。”
“吾是生具异相。”贺铸对自己的相貌毫不介意。
“还是去看看罢。”另一个儒生笑道:“石山长亦非是常人。”
“便这么说定,贺鬼头。明日再来约你。”
贺铸尚未做出反应,那两个同窗早已急匆匆走出了老远,显是到处拉人去了。
第六十九节
次日清晨。
风和日丽。
琼林苑。
号称“千重翠木开珍囿,百尺朱楼压宝津”的琼林苑,是汴京四大园林之一,位于顺天门外道南,俗称“西青城”,是所有皇家园林中最让宋朝的士大夫_gan到亲切的所在。因为他们进士及第之后,宋廷都会在此处大宴进士,称为“琼林宴”。对于宋朝的读书人而言,这是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因此琼林苑在他们心目中的印象,总是十分美好。此时未及三月,与琼林苑隔道相望的金明池尚未开放,士庶百姓依然不得入nei,但是在琼林苑与金明池之间的大道上,却是车马盈道,挤满了翘首以待的东京市民。而在琼林苑nei,新裁的丛丛绿叶之下,汴京的文武百官,也早已聚齐,一面谈笑,一面等待着石越的到来。
吕惠卿身着紫袍玉带,头顶梁冠,正笑眯眯地与冯京、吴充、王珪等人闲聊着。朝中诸大臣中,司马光早已告了病假,拒不参加这次礼制所无的郊迎。此外还有十余位素以方直着称的大臣、谏官、御史也一齐称病,因此都没有出现在琼林苑。范纯仁虽然到场,却是一直默默站在不显眼的地方,既不发一言,脸上也不曾露出过一丝笑容,而是用若有所思的表情望着一片树叶发呆。似他这般的大臣,竟也有十几位之多。枢密使文彦博则与兵部侍郎郭逵另立一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吕惠卿一面说着话,一面假装不经意的观察着众人的神态,脸上的笑容似乎是粘上去的一般,永远是不变的得体与温和。
安惇远远的望了吕惠卿一眼,二人目光相交,随即分开,各自露出会心的笑容。安惇不由愉快地想起前一日和吕惠卿的对话:“相公以为石越是当来,或是不来?”
“某不知。”
“郊迎之事,石越上表推迟了三次,虽然皇上没有答应,然石越连洛阳城都不曾进,其不赴琼林苑,亦未必不可能。”
“朝中文武齐聚琼林苑相迎,若石越来,固然是他得意忘形,不知韬晦他不来,亦是他矫揉造作,不知谦退。他来与不来,又有甚要紧?”
安惇不觉笑了起来。
忽然,琼林苑外传来一阵欢呼之声。安惇心中一动,暗道一声:“来了。”果然,便听有人高声叫道:“来了。”众人都循声望了过去,等了一会,果见石越在幕僚、扈从的簇拥之下,向苑中走来。吕惠卿见着石越,忙快步迎上前去,远远就高声笑道:“子明为国家朝廷立此不世之奇功,某奉旨,率文武百官,在此迎接子明回京。国朝立国以来,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真真叫人羡煞。”一干文武官员也连忙随着吕惠卿、文彦博迎上前去。
“陛下如此厚待臣子,臣本无功,实惶恐。”石越向皇宫所在方向叩拜了,方才起身,向吕惠卿、文彦博及众大臣见礼。
吕惠卿回了礼,笑道:“一别两年,子明更见沉稳。”
“相公却是风采依旧。”
二人话中各含机锋,却执手大笑,倒似亲如家人一般。
“那日接到陕西捷报,才知道子明之才,真shen不可测者。笑谈之中,可以破数十万兵**”
“我一介书生,又有何能?不过是陛下洪福齐天,将士英勇善战。我不过坐享其成。”
“天下事岂有偶然?子明何必过谦。”
“相公有所不知。非我推功,此番破贼,实是全赖将士善战。若无狄咏守环州,吾已为贼所擒若非种古断指破贼,绥德岂有大胜?至于谋划方略,其初便多赖刘舜卿。其余如种谔、种谊、姚兕诸将,皆可谓有大功于国者。”
郭逵在旁见吕惠卿一意称赞石越之功,而石越却一意推功于下,不待多言,已知其意。当下故意替石越岔开话题,笑道:“然则公以为此番缘边诸将,何人功绩最着?”
石越注视郭逵,点头示意,沉声道:“功绩大小,有司自有评断。此枢府、兵部、三衙之责,越不敢置喙。然若以将品而论,我以为是在环州殉国的狄郎为第一。狄郎之事,堪称大宋武人之典范。”
此时狄咏事迹,京师尚无人知晓。众人见石越如此抬高狄咏,便颇有人不_fu气。但狄咏毕竟是殉国之忠臣,近来又风闻皇帝颇有怜惜之意,众人心里不_fu,却也没有人敢在zhui里说出来。石越顾视众人颜色,已知其心。他已经了解到狄咏的事迹,颇为_gan动,本就有心要大加宣扬一番,此时又想起潘照临之前和自己说过的话:“闭门谢客甚至自污,示人以昏庸,韬晦之下策也。其上策,是使人较己更受睹目。譬如烛火,yu使烛火之光明不显,其下策,是以布蒙之,但略有不慎,却连烛火也被布所灭故其上策,是置之于太阳之旁,太阳之光远甚至烛光,则烛光虽大,而人必不以为意**”石越心中一动,已是拿定主意,当下又说道:“将有五德,狄郎可谓五德俱备者**”于是滔滔不绝地说起狄咏守环城的事迹。
狄咏之事,本来颇为_gan人,自石越口中说出来,更添几分悲壮与无奈。琼林苑众大臣听石越从狄咏请缨说起,先是说他种种勇冠三军,夺敌之气的故事,无不振奋。接下来又听石越说起狄咏守城,以一低矮小城而抗十倍之敌,终以援兵久候不至,力绝而败,众人莫不扼腕叹息。直至听到狄咏自裁,以一人之死而换满城百姓之平安的大仁大勇,李敢当献城自杀之节义,从说的石越,到听的大臣,无论真心假意,全都热泪盈眶,_gan动不已。在场有几个与狄咏共事过,交情匪浅的武官,早已抱头痛哭。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范纯仁亦忍不住赞叹道:“此真将军也!”
顿时,附和之声响起一片,每个人都重复道:“此真将军也!”“此真将军也!”
第二天。睿思殿。
赵顼穿着一袭月白长衫,盘tui坐在一张书案后面。李向安微微躬着yao,与几个nei侍一道侍立一旁。站立在下首的,是御史中丞邓润甫与侍御史安惇。
赵顼前面的书案上,摆着一份奏章,这份奏折被挤压得有点变形,上面还沾了几点血迹、泪迹——这是石越呈上来的狄咏的遗表,上面只写了寥寥几行之字,行文草草,书法谈不上好,但每个字都遒劲有力,直透纸背,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武人之手。
“待罪臣振威副尉狄咏顿首言:臣自知有罪,shen负陛下之重托。能明臣之忠心者,唯有死而已。臣能死国,是谓无憾。陛下英明圣睿,兼得良佐,必能致尧舜三代之治,光太祖之业,臣死无憾!此臣所以拳拳也。”
“是朕有负狄郎,非狄郎有负于朕。”赵顼默然良久,才轻抚奏折,黯然叹道。但他的目光却始终无法从那份遗表上移开,这寥寥的几行字,应该就是狄咏的绝笔了吧?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冀望才最为诚恳,也最让人心悸,尤其当赵顼不由自主地想起清河的时候,隐隐的,他竟有些愧疚,仿佛狄咏的死也是他的过错。
他的目光一动不动的凝注在那奏章之上,狄咏当时写就奏章的时候,必然已经没有充裕的时间,所以这字迹略显得潦草,但狄咏的心中,却必然是没有丝毫的畏怯,因为在他的字迹中,看不出任何的虚弱、任何的飘移,而是一贯的坚定有力。
赵顼想起狄咏出京之前在崇政殿的对答,又想起,在狄咏殉城的时候,他心里会想到什么?是什么力量与信念支撑着他,才能让他这样的无畏与坚定?
狄咏为满城百姓平安而自杀之事,此时早已传遍汴京城。不仅《新义报》与《汴京新闻》两大报纸连篇累牍的赞颂,民间交口传颂。在朝堂之上,也是一片赞扬之声。短短一天之nei,追思纪念狄咏的声*,如同海*一般袭卷了整个汴京,人们几乎已经将石越忘记。
赵顼自然是乐见这样的情形出现的,只不过其中让他略觉不快的是,赵颢替清河说情的事情也被传了出去,“贤王”的形象,不免更加shen入人心。
“陛下。”邓润甫打断了皇帝的出神,欠身说道:“狄将军之事,虽然可惜,但逝者已矣,陛下不可过于悲疼,尚需保重龙体。如今之势,是因狄将军之事,朝野都要求彻查定西侯高遵裕之案**”
“朝廷自有律敕,卿为兰台令,只需依律敕治狱便可。”
邓润甫暗暗苦笑,御史中丞的使命,可从来都不是按律治狱。劳动到御史中丞亲自过问的案件,需要考量的,从来都是皇帝的心意,朝廷各派力量的角力,以及朝野的舆论。作为法律条文的敕与律,在此时,主要不过是门面的装点而已。但是皇帝既然说得如此的冠冕堂皇,他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反驳的。
“遵旨。”
“安卿求见,又是为了何事?”
安惇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躬yao双手捧着伸过头顶,道:“臣有本奏。”
赵顼向李向安点点头,李向安连忙上前,接过安惇的奏折,递给赵顼。赵顼一面翻开细看,安惇一面欠身说道:“臣所奏之事,与白水潭学院及石越皆有关碍。自熙宁九年始,白水潭学院修撰目录之书,名曰《白水潭藏书总目》,其书之编撰,皆当世之大儒,历两年乃成,今岁正旦上供一tao,藏之于秘阁。开封府官立图书馆亦有收录。臣虽不才,然好读书,自汉以来,目录之书为治学者所必读,此所谓学问之门径也。故臣亦曾翻阅此书,知此《总目》,其志不小。”
“哦?”不仅赵顼停下了对奏章的浏览,讶异地抬起了头连邓润甫也显得十分吃惊。有宋一代,学术昌明,文教日盛,私修目录便是从宋朝兴起。因为目录学自汉朝出现以来,可以说是治学之门径,不懂目录学,几乎便无资格言“学术”二字。赵顼虽是皇帝,却向以及好学着称邓润甫学问亦佳,二人自然是知道所谓《白水潭学院图书馆藏书总目》的修成,在学术上,毫无疑问是一件盛事,因此赵顼还曾经加以赏赐。但是二人却难以想象,一部目录学着作,竟会被堂堂侍御史加上“其志不小”的评语。
“《白水潭藏书总目》收录古今书目计六千二百一十二部,倍于《崇文总目》,号称网罗天下之书。此书既已问世,则此前目录之书,皆成废纸。日后学者所宗,无非此书而已。”
“此事是平常事。”赵顼笑道:“《崇文总目》虽是仁宗时官修目录书,然迟早有一日要过时。不过短短数十年间,新增书目竟已翻倍,实是出人意料。”
“陛下圣明。此固是文教之盛事。”安惇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然而臣以为,《白水潭藏书总目》之分类,却颇有可议之处。”
“纵有可议之处,似亦不必论之于朝堂之上。”邓润甫十分的不以为然。
“若是《白水潭藏书总目》将《尚书》与《乐经》不列于经部而归于子部,而将所谓石学七书及《三代之治》独列一条,立于经部之下呢?”安惇冷冷地反问道。
“什么?!”邓润甫呆住了,“啪”地一声,手中的象牙朝笏竟是neng手掉到了地上。他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跪倒捡掉,向赵顼叩首道:“臣死罪!臣死罪!”
但是皇帝却也没有心思去追究他的失仪,赵顼兀自喃喃重复道:“剔《尚书》与《乐经》入子部,以石越之书入经部?”
安惇所说之事,对于宋朝人来说,委实太过震撼。自从汉武帝立五经博士以来,一千多年的时间,易、书、诗、礼、乐、春秋六经外加《论语》、《孝经》,一直牢不可破地成为华夏文化意义上的宪法。虽然不能说无人置疑,但是却当之无愧的是诸夏乃至周边国度顶礼膜拜的对象。而自目录学“经史子集”四分法出现之后,也从来没有人敢妄自在“经部”加入别的nei容——这不是附庸在六经条目下的传疏之书,亦不是所谓的“小学”之书,而是与六经光明正大的并列于经部之下!
《白水潭藏书总目》的确是私修之目录书,但是它收录之书既全,则迟早要完全取代《崇文总目》,成为天下学者最基本的工具书。换句话说,迟早有一天,天下学者都要接受一个事实——“石学七书”是与《易经》、《春秋经》、《礼》、《诗》居于同等地位的着作。
“来人!”片刻之后,赵顼站起身来,高声喝道:“去秘阁取《白水潭藏书总目》来。”
“遵旨。”nei侍们慌忙答应着退了出去。
赵顼目送nei侍匆匆离去,双眉紧蹙,背着双手,思虑着这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
实际上,无论是赵顼,还是安惇,都不知道《白水潭藏书总目》的意义究竟有多大。安惇在政治上的嗅觉是敏锐的,而无论《书》、《乐》出经部入子部,还是石学七书与《三代之治》入经部,的确也是十分刺眼的事情。这毕竟是一千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向经学的地位发出了强有力的挑战。并且,这种挑战还得到了二程等一大帮学者的支持。但是《白水潭藏书总目》的意义绝不止于此,当然,这是一心一意关注着权力斗争的安惇所看不到的——《白水潭藏书总目》再次打破了“经史子集”的四分法,将天下书籍,分成了十余个大部,数百个条目。其中“石学七书”虽然冠冕堂皇列入经部之中,但是在中国的目录学着作中,同时也头一次出现了与“经史子集”并列而自成一部的“格物部”,在“格物部”之下,又细分了算术、物理、博物诸多条目——这在学术史上的意义,是再怎么强T也不过分的大事情。自石越创办白水潭学院分明理、格物两院以来,八年之后,“格物学”终于正式获得了学界的承认。
但是赵顼与安惇自然都不会关心这些。
甚至他们也并不关心《书》、《乐》被剔出“经部”。《尚书》已经饱受置疑,而《乐经》早已失传,《崇文总目》中归于《乐经》之下的,不过都是些音乐书籍而已。它们被划入“子部”,固然很_Zhen_D,但严格来说,并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真正重要的,是“石学七书”与《三代之治》入“经部”。若是石越的《论语正义》归于“经部”的“论语”条下,那是题中应有之义,还不足为怪。但是最初被讥为“杂学”的“石学七书”,竟然能堂而皇之列入“经部”之下而独成一条**赵顼突然间_gan觉到有些惶恐。
他不知道白水潭的学者们这样做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不相信象程颢、程颐这样的人物会俯首听命为石越摇旗呐喊,但是他亦不敢确信——西汉末年王莽篡位时,天下的学者几乎全都额手称庆。程颢与程颐的忠诚,就那么值得信任么?
“安卿**”
“臣在。”
赵顼望着安惇,却又结*说不出话来。他心里其实只是莫名其妙的慌张,但是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问题。担心石越成为王莽么?似乎是有点可笑。怀疑白水潭的学者们与石越勾结么?但是身为大宋的皇帝,赵顼清楚地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大宋朝没有一位皇帝,可以下诏将一大批站在学术顶端的学者全部抓起来拷问——这道诏书发到任何机构,都注定会被大臣们毫不客气的退回。赵顼完全可以想象到司马光的口水喷到自己脸上,吕惠卿苦口婆心、文彦博声色俱厉的情形**况且,赵顼并非昏庸的人,整个白水潭的学者全都与石越勾结这种事情,实在也是过于的不可思议。
但是,赵顼依然_gan觉到慌张。那种慌张的_gan觉,十分的真实,十分的明显。
有这样_gan觉不仅仅只有赵顼,御史中丞邓润甫到此时都没有真正缓过神来,一脸的仓皇失措。
赵顼努力想镇静下来。
“陛下。”安惇倒是显得十分的沉静,他缓缓说道:“臣还听到过一个传言。”
“什么传言?”无论如何,赵顼都想说一些话,这样可以吁缓心情。
“熙宁十年正月,也就是一年前,在邵雍去世之前的两个月,他曾经在白水潭的梅斋占过一卦**”邵雍是“先天之学”的大家,其“数学”天下闻名,他去世虽然只有一年,但是有关于邵康节神算之事,早已悄然流传。此时安惇说到邵雍占卜,赵顼与邓润甫都不由得凝神侧耳,问道:“占是何nei容?”
“究竟是何nei容,已不得而知。但是据说直至邵雍死前,尚在反复念着这一卦的结果——地道无成!”
“地道无成?”赵顼喃喃道。
邓润甫偷窥一眼皇帝的神色,方接着说道:“地道无成,出自《易经坤卦文言》,*虽有美,含之以从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Q道也,臣道也。地道无成,而代有终也。”
“此是何意?”虽然读过《易经》,但是赵顼对这句话的意思,却有点拿不准。
邓润甫红着脸,摇头道:“此句意义shen奥,臣亦不能明其义。”
“安卿可明其义?”赵顼转过脸来,注视安惇,询问道。
安惇欠身道:“《易经》藏圣人之学,博大jshen。臣岂敢言明其义?只是传闻邵雍此卦,是专为石越而卜。而市井中又有种种说法,或谓邵雍此卦,是道石越若能谨守臣道,则能得善终。或谓此卦当反其意而言之,石越若想成功,则不可守臣道**”
“大胆!”赵顼脸色立时铁青。
“臣该死!”
“请陛下息怒。”
安惇与邓润甫立即跪了下来,连连叩首。
“尔是从何处听此谣言?!石越乃国之重臣,朕岂能容这等捕风捉影之构谄?若是使君臣相疑,主下相忌,正中敌国下怀,却是尔等之罪!”赵顼伸出食指,指着安惇,怒声斥责。
“臣死罪!臣死罪!”安惇只如捣蒜一般的叩头,但是却并没有十分惊惶。
邓润甫一面跟着安惇叩头,一面却还若有所思的瞥了安惇一眼。
赵顼死死盯着俯拜在自己脚下的安惇与邓润甫,脸上神色不定,半晌,方挥了挥袖子,喝道:“卿等先退下。日后谁再离间朕与石越君臣之义,朕必不容他!”
“是。”安惇与邓润甫叩头答应着。又向赵顼行了礼,叩拜着退出睿思殿。
赵顼目视着二人离开之后,忽然长吁了一口气,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发起呆来。李向安与几个nei侍垂头叉手侍立,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过了一会儿,往秘阁取书的nei侍搬着厚厚几卷本的《白水潭藏书总目》回到了睿思殿。李向安指挥着nei侍将书小心摆在赵顼跟前,方轻声唤道:“官家。”
“嗯?”赵顼蓦地一惊,回过神来,问道:“何事?”
“书已取来了。”李向安一面说着,一面小心地将《白水潭藏书总目》第一卷翻开,摊平了移到赵顼眼前。
赵顼烦躁地挥了挥手,抓起书来,哗哗地快速翻阅着,没翻到几页,果然见《经部》之下,赫然列着“石学七书”与《三代之治》条,他又回过去翻了几页,《论语正义》亦列在《论语》条之下。换句话说,石越的着作,绝大部分都被归入了“经部”。他心烦意乱地将书丢在案上,又开始发起呆来。
石府。
石越的目光扫过府中的景物,只觉得这里面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都让人_gan到无比的亲切。尤其是从一个白雪皑皑,朔风刺骨的战场来到这个地球上有史以来最繁华的城市,自会使人有一种一下子彻底放松下来的_gan觉。虽然石越很清醒的知道,汴京城潜伏着的危险,较之环庆路,有过之而无不及。
“学士。”石安在石越身后憨厚的唤道,“司马大人来访。”
石越正想着心事,却被石安打断,没听清楚他说些话,便带着几分责怪说道:“不是已经说过闭门谢客么?”
但是石安却没有离去,依旧站在石越的身后,对石越的这个回答,他大为吃惊,但见石越出神,他不敢打扰,因此也不敢再说,只是犹犹豫豫的站着,不确定是不是还要再说一次。石越却没有留意到这些,他的目光正停留在后花园小亭的石桌上。
石桌上随便堆放着几本书卷与一卷绢轴。石越信步走过去,先拿起绢轴,打开来,原来是一幅《千岩万壑图》,笔法甚是纵横苍老,堪称上品。但是石越细细望着,却见画上既无印章,亦无落款,不由暗暗奇怪。当下把画放到一边,再去看书时,却见几本书上,封皮之上大多题着《白水潭藏书总目》,此外还散放着一本署名为桑充国的《天命有司》。
“这是二公子与成安县君留下来的,他们等了一个上午,因见学士一直没有回府,便先回去了,说好了晚上再过来。”石安看到石越疑惑的眼光,连忙解释道。
“嗯。”忽然,石越想起石安居然还站在这里侍候,又笑道:“这边没什么事,你不用在这里陪我。待侍剑从桑府回来,让他直接来找我便好。”
“是。”石安答应着,又迟疑了一会,终于才忍不住的问道:“学士真的不见司马相公么?”
“什么?”石越吃了一惊,“司马相公?司马君实?”
“便是司马君实相公。”
“如何不早说?”石越一边跺脚,一边随手将手中的《白水潭藏书总目》丢在石桌上,就匆匆向外赶去,口中还埋怨道:“唉,怎好让他久候?快快有请。”
石越走到府门之时,远远便望见司马光穿着一件最常见的棉布衫袍,简单的束了一_geng布带,气定神闲地背着双手,在石府门前等候着,脸上既无不满,亦不见急躁。他的_yi着虽也十分简朴,但是却不像王安石般邋遢,而是刷洗得十分干净。甚至连头发胡子都修饰得一丝不苟。
让堂堂的参知政事、户部尚书在自己府前等了这许久,石越实在不由得脸红,他快步走到司马光前面,长揖道:“让君实相公久候,实是失礼,还望恕罪。”
“无妨。”司马光抱抱拳,淡淡说道,脸上神情似乎无喜无怒。
“请相公入府叙话。”石越一面说着,一面恭恭敬敬地引司马光入府。一路直到客厅,双方分了宾主坐下,仆人上茶,司马光都再无多余的话语。石越也只是客客气气,绝不多问。
待到喝了第一口茶,司马光便将茶杯放下,看着石越说道:“子明自昨日回京,便住在驿馆,到今日在两府叙职以后,方才回府。先公后私,让人钦佩。”
“不敢。”
“子明为国家立下大功回朝,但是待人接物,却始终如一,谦让自持,亦属难得。”
“我本无寸功。上托皇上洪福,下因军民效命nei为相公筹措粮饷,外是诸将英勇奋战。我不过偶逢其遇而已**”
“子明不必过谦。”司马光摆摆手,道:“一场大胜要有这般容易,韩绛为何会大败而归?陕西之事,吾知之,子明之能,远胜于我。我素知子明谦谨老成,是国家之干材,故此才来和子明说几桩要紧之事。”
“愿聆教诲。”石越恭敬地说道。
司马光点点头,缓缓说道:“昨日百官于琼林苑郊迎子明,本是早已定好,今日皇上便要在集英殿接见子明。但临时却突然改了主意。这其中缘由,子明可曾知道?”
石越听到此言,心中_Zhen_D,脸上却不肯露出一丝半点异色来。司马光所说之事他早已听闻。当年他从杭州归来,皇帝要见他之心几乎是迫不及待。但是如今立下大功,受诏回京叙职,虽然说是极尽荣耀,百官郊迎,皇帝也要隆之重之的接见,但若从宠信上来看,其实反倒不如当年从杭州回京的情形。而此时,又突然说要延期一日接见,更让人_gan觉到不安。
“不是因为太皇太后凤体违和么?”
司马光凝视石越,摇了摇头,叹道:“皇上yu为有为之君,即位以来,若非龙体不适,无一日不曾召见大臣。今日上午,皇上便曾在睿思殿召见御史中丞邓润甫与侍御史安惇。”
石越勉强笑道:“集英殿与睿思殿,毕竟不同。”
“诚然。”司马光忽然笑道:“此事或是我多心。实则我来,亦不是为了此事。子明可曾见到刚刚刊行的《白水潭藏书总目》?”
“适才见到过,却还不曾翻阅。”
“先是《天命有司》,然后便是《白水潭藏书总目》,这段时间,桑山长与白水潭群儒是铁了心要将士林搅得天翻地覆了。”
“相公何出此言?”石越大觉讶异,心中又隐隐有一点xing_fen。桑充国这部新书,他也没有来得及读,但是司马光都说出“天翻地覆”这样的形容词来,可见这部书绝不一般。
司马光却也吃惊地望着石越,似乎在讶异为何石越连这部书都不曾知道。他想了一会,方才释然,道:“子明远在陕西,不知道亦不奇怪。”停了一下,又说道:“《天命有司》全篇主旨,是说仁政是朝廷之责任,而非朝廷之恩赐。官府不施仁政,是逆天命,虽有金书玉册,亦为非法。百官之权力来自于天子,天子之权力来自于万民,固百姓有权斥责评议官府之不当云云。桑山长此语,可谓shen得吾心。”
石越听司马光介绍《天命有司》的nei容,不由暗暗咋*不语,心道:“这不是《社会契约论》的宋朝版么?”他没料到桑充国竟会写出这样的文章,既觉得惊讶,又觉得欢喜。又听司马光似笑非笑地说道:“虽是如此,桑书一出,士林争议便起。有谓之为圣者,有斥之为妄者。而取桑山长之说者,亦有人借此指责足下**”
“指责我?”石越吃了一惊。
“是有指子明不当擅开边衅者。议者以为,守边卫国,是为大义仁政而擅兴兵事,是《司马法》所谓国虽大,好战必亡者,绝非仁政。陕西路nei政百弊而不治,反兴兵事,是舍本逐末,虽胜不足喜。”
石越望着司马光,笑道:“那相公以为如何?”他素知司马光的政治主张,此时不过是借他人之口,来当面批评自己而已。
“国家财政艰难,非兴事之时。纵有收复灵夏之意,亦当厚养民力以待时。”司马光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他来找石越一个很大的目的,就是想劝说石越万万不可支持少壮派的继续开战主张。
石越却摇了摇头,道:“相公所言,常理也。但事有例外者。越愿以陕西一路为相公言之。陕西路弊政百端,归_geng结底,是源于西夏之患。陕西有西夏之患,不得不养兵,不得不劳民力。既然养兵劳民,百姓便不得休息。故越以为,要除陕西之弊政,先要除西夏之边患。西夏之边患除,则陕西之民自得休息。否则不免愈想养民力,而西贼侵B愈急,而民力愈困。以陕西一路而至全国,亦是如此。朝廷财政之所以困难者,在于养兵过多。养兵之所以过多者,在于有西夏、契丹之患。若不能治其_geng本,则朝廷财政,终是难以彻底好转。”
石越也是早想好了一番话,要说_fu司马光的,此时正好借机说出,见司马光皱眉沉思,又笑道:“守边卫国,确是仁政。但守边卫国者,并非坐守边城方是守边。太祖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者,亦是守边卫国耳。相公可知何谓好战?”
“请子明言之。”
“凡不知为何而战,不知何时可战,不知何时当止者,虽只一战,亦可谓之好战。凡知为何而战,知何时可战,何时当止者,虽百战而不得谓好战。以今日之事言之,我大宋与西夏之战,其目的绝非是要一举而灭西夏,而是以战促和,使西夏人畏我大宋之威,而短期之nei,无力侵我边境。则陕西一路之军民,乃至于大宋全国之军民,皆可得休息。目的既明,则吾可于当战时战,当止时止。相公当知,但凡胡狄蛮夷,十之八九,皆是畏威而不怀德,若不将其打怕,我大宋仁德,亦不免被其当成懦弱可欺之态。”
司马光听到“其目的绝非是要一举而灭西夏”这一句话,已是将心中一块大大的石头放了下来。他来找石越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一是为国家惜材,做善意之提醒二则是因为对西夏之战和,石越的意见绝对举足轻重,司马光一心为国家考虑,实在害怕再起战端,拖累国家,所以才特意要在皇帝召见石越之前找上门来,与石越详谈一次。这时石越的态度既已十分明确,司马光的目的也达成了一半,自然是心情十分轻松,连连点头,赞道:“子明言之有理,子明言之有理。”
石越不过为自己的政策辩护,听到一向保守稳重的司马光也连连赞同,也不禁十分高兴。顿时,二人谈话的气氛竟变得十分的轻松与融洽。
“越岂是不知朝廷财用不足而妄启边衅者?相公为朝廷理财,其中难处,越焉能不知?凡官府取之于百姓者,无论是何种名目,皆不可轻易增加。为何?为后世计也。凡敛财之名目,增时容易去时难。今世百姓之所以困苦者,并非朝廷行一时之暴政而横征暴敛,实是自唐、五代以后,数百年间种种苛税慢慢累加之故。相公理财,抑开源而重节流,是shen知此弊,而不忍苦万民也。然陕西战事一开,所耗钱粮亿万,朝廷财用捉襟见肘,便成必然之事。”石越动容的说着,态度十分诚恳。司马光亦频频点头,叹道:“朝廷有朝廷的难处,但是百姓更有百姓的难处。朝廷财用再拮据,亦只是一时,但利源一开,百姓之苦却是代代相传,无止无休。”
“正如相公所说。故此越亦shen知,陕西与西夏的每次战争,功劳除了浴血奋战的将士,便是政事堂诸公。在国家财用如此拮据之时,连打数场大仗,而百姓不加赋税,军费不曾亏欠,此真萧何不能过也。”石越再次恰到好处地拍了一下司马光的马屁,“虽则越以为对西夏有不得不战之势,但若无相公在neiT度支持,越只恐真成误国之臣矣。”
司马光听到石越的赞誉,心中自是十分舒_fu。但似他这种方正君子,并非一两句话就可以让他飘飘然的。只不过石越既然如此表态,他便再有原则,也不能不略略缓和一下态度。“前事已矣,无论是对是错,都不必再多提。国库虽然耗费不少,但打了大胜仗,于国家朝廷总是好事。况且开战之事,归_geng结底,毕竟还是皇上的诏旨、枢府的命令,并非子明自专得了的。子明节度诸将,运筹帷幄,功亦不可没。清议中有指子明擅开边衅者,其实亦是偏激之辞。那种狂生之语,子明切不可太放在心中。眼下最要紧之事,毕竟还是接下来对西夏之方略。”他的话中隐含之意,其实还是对石越轻启战端不以为然。只是态度温和许多,而且明确表示赢了就好,以前的事情就不再计较了。
石越倒也不曾指望能让司马光完全支持自己那本来就有点冒险的行为。有这样的表态,他已经十分知足。当下微微一笑,道:“朝野清议,无论说什么,都是应当的。身居高位者,食朝廷之俸禄,受皇上之重托,寄百姓之厚望,凡谋事自当尽量谨慎周全。且理当受清议批评。清议之批评,虽然未必尽能公允,然亦不足shen怪。不过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而已。”
对石越的态度,司马光颇觉意外,忍不住赞道:“子明Xiong怀,让人佩_fu。”
石越笑道:“此不过理所当然之事。若是清议尽能周详公允,朝廷何不请其入政事堂柄政,要我辈何用?况且天下之人,上至宰相,下至贩夫走卒,谁又能说自己平生之见识,决无错误疏忽?若是因为有错误疏忽便不能评议朝政,则天下之人,再无一人可以评议朝政者。清议固然有当与不当,然最终定其取舍者,在公卿尔。朝廷公卿,须当有容人之雅量,否则,窃以为不配着朱紫。”
司马光望着石越,点头道:“此言得矣。魏征言事,未必事事对,而唐太宗能容魏征,故有贞观之治。若我大宋,人君能容谏臣,百官能容清议,则贞观不足道也。正如桑长卿所言,士民评议朝政,是理所当然**”
石越毕竟没有读过《天命有司》,当下只是含笑望着司马光。宋朝本来就有不错的言论环境,而自从石越有意识的鼓吹言论出版之自由,报纸刊物之兴起,朝廷清议力量渐渐增强以后,虽然还有极少部分士大夫对开放舆论依然不以为然,甚至也有偏激的主张控制舆论的官员存在,但是宋朝绝大部分士大夫都开始渐渐接受言论自由之思想,毕竟这种思想的流行,对于士大夫阶层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尽管官员们不可避免的要受到自由言论的困扰,但是对士大夫这个阶层整体而言,他们却永远是话语权的掌握者。程颢甚至写了一篇流传甚广的文章,从上古到孔子,从先秦到五代,列举了许多的历史事实进行正反两面地分析,详细地阐述了言论自由的必要x、正确x。因此,对于司马光的这番话,石越并没有_gan到任何的意外。
但接下来司马光的话,却让石越大吃一惊。“**然则,《白水潭藏书总目》将子明的七书与《三代之治》列入经部,某以为还是孟*了些**”
“什么?!”石越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司马光,一脸的震惊。
司马光望着石越这副神色,想了想,终是忍不住问道:“难道子明竟不知道此事?”
“编撰《白水潭藏书总目》之事,伯淳先生与苏子由、唐毅夫都曾写信与我提过。但相公所说,却未免、未免**”饶是石越已见多识广,但这次还是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白水潭藏书总目》确是自《崇文总目》后一大盛事。其编修体例多有创新之举,将《尚书》、《乐经》归于子部、创格物之部,皆显示编者之见识。平心而论,即便将子明的七书与《三代之治》列入经部,亦并非没有道理。”司马光既是大臣,亦是当时顶尖的学者,他的话,自然相当有说_fu力,“《白水潭藏书总目》所录之书多出《崇文总目》近三千部。子明可知道这三千部书,多是什么书么?”
“这**我却是不知。”
“这多出来的书目。其约二千部,是前代已有之书,《崇文总目》漏录,而《白水潭藏书总目》有录另约一千部,却是《崇文总目》以后出现的新书**”
“新书?!”石越再次_gan到震惊了。一千部新书!这是什么样的概念?《崇文总目》是宋仁宗时编撰的,距今不过只有几十年而已!当时着书,远不如后世之滥,在短短几十年nei出现约千部新书,绝对是个骇人听闻的数字,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正是。”司马光十分理解石越的心情,因为他自己最初知道这个情况的时候,也是一样的震撼。“约二千部的旧书之中,约有一半以上,可以归于子明你所创建之格物学,这些书本来为儒者所不采,散落各处,多半只余断卷残章,其得到重视,为目录书收录,是子明之功。而约千部新书当中,其中四成是儒学、道学以及佛经、道藏,一成是新译西夷之书,另有五成,全是格物学之着作。其卷数虽然不多,然以书目而言,却甚是可观。所有此类之书,以及格物之学渐为学者所重视,此皆子明七书开创之功。故此,平心而论,七学列于经部,并不为过。至于《三代之治》,其言He圣人之心,二程皆以为可代《尚书》,入经部亦是众望所归。”
石越的思绪终于渐渐清晰。听到司马光的赞誉,石越亦不由十分的自得。这种荣誉是许多人孜孜以求的。而格物学方面众多着作的诞生,更让石越颇有成就_gan。
“王介甫一生自诩是孔子重生,其着作却终不能入经部。”司马光的语气中,竟似乎带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意。“然而子明之书入经部,亦是塞翁失马。虽有白水潭群儒的支持,但士林中一定会有争议。而眼下的局势**时机似乎并不妥当**”他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
石越沉思起来。
司马光的为人,石越是知道的。石越知道司马光是绝对不会和自己说一些太具体的事情的,哪怕他清楚地知道,但也不可能告诉自己。这不仅仅是因为双方的交情不够,也是因为司马光的为人十分方正。
不过,如果一件事情需要司马光特意提起,就已经可以证明这件事的严重程度。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司马光沉声说道,“子明定能明白这个道理。”
石越抬起头,正视司马光的眼睛,他的眼中,闪着一种可以为称为睿智的光芒。“多谢相公提醒。”石越停了一会,十分诚恳地说道:“越有几句肺腑之言待说,却怕相公以为越是矫揉作态。”
“子明何出此言?”
“所着之书名列经部,于任一读书人而言,皆是莫大之荣耀。然于越而言,则并非如此。其余之事皆可不提,实则拙作列于经部,于越而言,既是成功,亦是失败。”石越的话中,竟带着几分无奈。
司马光疑惑地望着石越。他从未和石越如此shen入地交谈过,但是以他的智慧,却可以_gan觉到石越此刻是真诚的。他的无奈,是发自nei心的。但越是如此,他却越是疑惑。因为石越的无奈,似乎不是因为对他的书列入经部之后会引起的麻烦的担心。可那又是什么?若是换成司马光自己,若是司马光有这样的机会,能让他的作品名列经部,与《易经》、《春秋》并列,他甚至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
“相公读过所谓的《七书》么?”
“曾经拜读过。”
“所谓的石学七书,确实有开创之功。格物学之创立,千载之后,华夏亦将受惠。”石越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少有的傲气,全然不似平时的谦和与冷静,“但是,所谓的石学七书,却绝对不应当列入经部!格物学之着作,不应当有任何一部本书归于经部!但这并非是因为格物之书,没有资格与《易》、《诗》、《春秋》并列!”
司马光没有完全明白石越话中的意思。他好像抓住了什么,却一闪而逝。“子明是说**”
“格物学,需要的是怀疑之j神。”石越朗声说道:“格物学不需要圣人,亦不需要经典!格物学之j髓,是质疑一切,向所有的事情发问!”
“质疑一切?”司马光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石越。作为宋朝第一流的学者,司马光与其他人一样,都具有怀疑的j神。石越的话,拨动了他的心弦。
“不错。质疑一切的勇气!我让士子们接受了格物学,的确是我的成功。但是他们却将所谓的石学七书奉为经典,这却是我的失败!他们能将受到质疑的《尚书》与有名无实的《乐经》请出经部,是他们的勇气但是他们同时又树立起了另外的经典**”
司马光思考着石越的话,他看石越的目光,不知不觉地多了几分敬意。
桑府。
桑充国端坐在书案之旁,捧着几卷写满了字的纸认真地读着,不时还提笔圈点一下。一袭青衫的贺铸站立在下首,凝注桑充国,神色之中,有几分沉痛,又有几分掩饰不住的骄傲。
一刻钟后,桑充国终于放下了纸笔。他望了贺铸一会,低声赞道:“方回这篇《祭狄将军文》,发自肺腑,直可_gan动鬼神。”
“不敢。”
“生而为英兮死为雄!唯我将军兮不可折!思我良臣兮安可得!”桑充国低声吟哦,想象狄咏在环州城墙上将匕首刺入自己心脏的悲壮,眼中已是泪光闪闪。
“文字有时穷尽,学生只恨不能随狄将军战死在环州城。”贺铸喟然叹道。
“然而狄将军的死,却是值得的。”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桑充国与贺铸的对话。声音未落,唐康已大步走了进来。他朝桑充国报拳行礼,唤了声:“表哥。”桑充国坐着笑着点了点头回了礼。唐康这才与贺铸见礼。这两个年轻人,唐康是石越的义弟、文彦博的孙nv婿,桑充国的表弟,大富商唐甘南的爱子,也是大宋枢密院年轻有为的官员而贺铸则是孝惠皇后族孙,白水潭学院着名的才子,《汴京新闻》有名的撰稿人。可以说都称得上是汴京城中惹人注目的年轻人。不过二人这才是第一次谋面,免不得要寒暄数句,互相打量。只不过若是论起相貌来,唐康与贺鬼头却不可以道路计。唐康虽然比不上“人样子”狄咏英俊,但身材修长,yao间佩剑,英气B人,若非他早已娶Q,只怕汴京城中提媒的人能踏破他家的门槛。而贺铸却又黑又胖,兼之生具“异相”,虽然文才卓绝,但却是连勾栏里的姐儿们都看不上他。
此时见着唐康之模样,贺铸心中不免生出一点异样的情绪来,他有意想在辩才上给唐康一点难堪,竟劈头直问道:“方才康时兄可是说狄郎之死是值得的?”
“正是。”唐康点点头,道:“狄将军殉国虽然可惜,但却甚是值得。”
“可是因为他保住了石学士之安全么?”贺铸咄咄B人的问道。
唐康一笑,正色说道:“我大哥吉人自有天相,不需以狄郎之命来自保。我说狄郎之死甚是值得,却是因为我大宋重文抑武之弊,自狄将军战死环州后,必然开始发生巨变。”
贺铸本已经准备了一大堆的说辞,踌躇着要将唐康驳得哑口无言,却不料唐康说出来的理由,竟是自己完全没有料到的,一时间倒是呆住了。而桑充国也是满怀兴趣地注视着唐康,想知道他的宏论有无道理。桑充国素来是知道唐康的——他这个表弟的见识之敏锐,有时候连石越都会赞不绝口。
“康时所言,必有道理**”
“不过此事却还要着落在表哥与方回兄身上。”唐康嘻嘻笑道。
“我们?”桑充国与贺铸面面相觑,不知道唐康葫芦中卖的什么药。
“表哥以为狄郎所为,可称贤否?”
“此不待言。为国为民,自可称贤。”
“我亦以为然,天下人皆以为然。”唐康笑道:“狄郎乃忠臣之后,位极亲要,尚郡主,相貌英俊,待人接物极亲切。其武艺高超,作战勇猛,得兵士之心。临强敌而不惧,为满城之百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其事迹之悲壮,使人闻之而泪下。若是能广为报道狄郎之事,宣扬狄郎之忠烈仁义,我以为狄郎必能成为天下人景仰之对象。”
“这是自然。”贺铸不以为然地说道:“然而这与抑武重文之国策何干?”
“我国朝立国百余年来,可曾有过一个如狄将军这样的人物么?”唐康笑道:“朝廷建忠烈祠,整编禁军,重武举,建军校,本已由重文抑武走向文武并重。然世俗对武人之成见颇shen,一方面固然是朝廷国策使然,一方面亦是武人良莠不齐之故。而狄郎之事,却正是改变世俗成见的大好良机!”
“你是说**”贺铸与桑充国都有点明白过来了。
唐康点点头,道:“方才连方回兄亦说,恨不能随狄郎战死环州。天下持此心者,岂止方回兄一人而已?!我大哥回京第一日,便宣扬狄郎之功,又岂是偶然?”
他将话说完,便顾视桑、贺二人,等待他们的回答。
“表彰狄郎之功绩武德,并不违背《汴京新闻》之宗旨。”桑充国笑着表明了态度。
“在下很仰慕狄将军的仁德,若能为狄将军做点事,又能有益于大宋者,绝不敢后人。”贺铸的话更加直白。
三人六目相交,一瞬之后,不由一齐哈哈大笑。
唐康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递给桑充国,笑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是我拟定之方略。我会请几个人写一部评书,专讲狄家两代忠烈仁义之故事。再找几个伶人,将狄郎守环州之事,编成戏剧,在各大城市巡演。而表哥与方回兄,则要用《汴京新闻》,带动各大报,用狄郎之事迹来_gan染士林。再加上我大哥在朝中呼应**”
桑充国细细看着唐康亲自撰写的计划,竟是自叹不如。这一张写满了细细的蝇头小楷的宣纸,实是一份史无前例的天才策划书——在什么时间由什么样的人物,在哪个版面刊发文章,如何配He杂剧戏曲之上演**凡此种种细节,唐康皆巨细靡遗的列出,并且每件事后全部了分析可能产生怎样的效果。读着唐康的计划,桑充国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相对于报纸真正的力量,自己现在掌握的,或许不过是极小的一部分而已。
“待到时机成熟之后,我等便可伺机向朝廷倡言,在忠烈祠为狄将军单建一庙祭祀,使李敢当诸环州战士将士陪祠。如此,一则可以慰忠臣义士在天之灵,使后来者知为国为民而死,虽死犹生二则狄将军对国家朝廷百姓之忠义,亦可激励世人,若能使世人皆知武人之最高荣誉,是为国家为百姓而死,狄郎便可说是没有妄死三则我以为必能因此而开始改变流俗对武人之成见,长久必使国家受益四则《汴京新闻》大力宣扬狄郎,亦能得到天下士民之拥D与好_gan。此实公私两更之事也。”
唐康侃侃而谈,桑充国本来还在犹疑这般刻意行事,是否有违《汴京新闻》创立之原则,此时却被唐康侃说得怦然心动。他反复思量,只觉找不出一丝反对的理由。当下笑着点头应允道:“我现在只担心到时候我白水潭的学生都要投笔从戎了。”
唐康又与桑充国、贺铸闲聊了一阵,便起身告辞。身在枢府任职,虽然品秩不高,但是却毕竟是要职,而且他还背靠着石越、文彦博两座靠山,又与宫中得宠的王贤妃颇有渊源,兼之家中是大宋朝有数的巨商,还有一个身为白水潭山长的表哥,这种种有利的条件,再加上唐康本身才华出众,人情练达,因此不仅仅汴京城中品级较低的官吏以及白水潭出身的进士们愿意和他亲近,甚至称兄道弟,连朝中有名有姓的大臣,对唐康也往往折节下交。因此唐康往往能事先知道许多nei幕。这一点,他的堂兄唐棣就要差许多,唐棣可以说是一个出色的官员,但却没有任何政治家的潜质。
石越这次为何回京,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形势,唐康心中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这次处心积虑的宣扬狄咏,实是他隐隐已猜中石越的心思。在唐康看来,宣扬狄咏的事迹,好处远远不止对桑充国所说的四点,他不仅可以替石越分忧,还可以卖给大宋最j锐最亲贵的班直禁军一个大大的人情——侍卫出身的狄咏在班直禁军中威信很高,而唐康与这些班直禁军的将校们也混得厮熟。
唐康走到桑家太夫人的居室时,文氏与金兰还在桑夫人_F_中,文氏与桑夫人一面绣着nv工,一面聊着家常,十分的亲热而金兰却与桑充国夫人王昉坐在一块,各怀心机的说着看似漫不着边际实则互相刺探的话,竟也显得十分融洽。
见唐康来了,文氏与金兰连忙起身向桑夫人告辞。
桑夫人因梓儿去了陕西,自己和儿Xi妇王昉又不是很能说上话,文氏虽然是文彦博的孙nv,却是家教甚好,十分贤惠体贴,因此竟有几分舍不得,叫着文氏的小名儿笑道:“雪娘便多陪老婆子几天罢。刚刚侍剑来请安,我也说过了,姑爷回来,官府的事已是顾不过来,一家人就不用计较那么多礼节,拜来拜去的。你过不过去,我料姑爷都不会见怪的,还妨碍他们男人说大事。”
文氏低着头,也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只是拿眼睛瞥唐康。王昉看在眼里,扑哧笑道:“老太太是喜欢雪娘乖巧可人,竟舍不得了。依我看,姑爷也不似这拘礼的人。改天等梓儿回京了,再一并去看不迟。只是老太太也太偏心,只留雪娘,却不肯留金兰儿半句。”
桑夫人笑道:“老婆子不是偏心,我却是怕金兰儿在老婆子这里闷坏了身子。”同是宰相家的nv孩,对文氏,桑夫人可以发自nei心的喜爱但对王昉,无论如何,桑夫人却始终有一种高不可攀的_gan觉,虽然是说着家常,但是语气中却终是拘谨了许多。不过当时华夏人看不起四夷的心态,几乎是_gengshend固,因此金兰虽然在高丽也是名门望族出身,在桑夫人眼中,却毕竟是一个异类——哪怕她同样说着流利的汴京官话,以桑夫人这样一个普通的宋朝老妪来看,却总觉得这个nv子身上有太多东西难以理解。有了这层隔膜,说话之间,便难免显得和她隔了一层。
文氏也垂首笑道:“表嫂也真爱胡说八道。”
金兰心中颇觉不快,但她嫁入大宋,却不是为了这家庭中nv人间的是非而来。因强笑道:“老太太确是体贴我。实说,我在高丽时,听得最多的两个人,一个是苏轼,一个便是石子明。大哥既好不容易回来,我总是要去请个安才He礼节。”
王昉与金兰交谈之中,早觉得她才华见识,皆不同寻常。她是素来喜欢才nv的,这时便笑嘻嘻一面推着金兰出门,一面笑道:“那你便快去给石子明请安罢,省得呆在这里,身在曹营心在汉。”
唐康不去管王昉与金兰打闹,微笑着向文氏点点头,笑道:“雪娘在这里陪舅_M几日也好,回头我让管家把_yi物用具送来。我舅舅家的铁琴楼藏书也是有名的,藏的乐谱只怕是当世第一,雪娘这几日不妨把铁琴楼的乐谱全夹带了出来,赶明儿我也好回家盖座铜琴楼银琴楼什么的**”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桑夫人啐了他一口,笑骂道:“真是坏心眼,学足了你家老子。你快点去姑爷那边,我家里没这么多东西好让你来夹带的。”
“世间哪有赶外甥走的舅_M。”唐康装出委屈的模样,向桑夫人作了个揖,又悄悄向文氏挤了挤眼,笑道:“那我便先告辞了。”
文氏幼受廷训,哪里敢在众人面前挤眉弄目,这时明明看见唐康的眼色,却只当没有看见,垂首低眉,羞红了脸,半晌不敢作声。直到唐康与金兰走出了很远,她还不敢把头抬起来。
一齐笑着出了桑府,上了马车。掀开车帘一角,望了抛在车后的桑府一眼,金兰轻轻放下帘子,凝注唐康,轻声问道:“还顺利么?”
“什么?”唐康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金兰。
“夫君去找表哥,不是想暗中相助石大哥么?”金兰抿着zhui,含笑说道。
“你真是nv中诸葛。”唐康笑道:“这事却是十分顺利。不过**”
“不过,眼下这汴京城,表面上看起来是繁华似锦,歌舞升平,暗地里却是波涛汹涌。即便说不上步步杀机,却也是十分凶险。”金兰接过话来,低声说道。一双明媚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着唐康。
唐康早知道这个夫人非同寻常nv子,却不料她如此敏锐,不由暗暗吃惊。他低声叹了口气,道:“自古以来,才高遭忌,功高震主。我大哥才华绝代,又累立大功,已是犯了两样大忌。朝野中盼着他立功,盼着他辅佐明主,中兴大宋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但是嫉妒他的才华与功业,害怕他jin_ru朝中危及自己地位的人,却也绝不止一个两个。本来麻烦就已不少,步步小心,犹嫌过于招摇。现在《白水潭藏书总目》又将我大哥的书归入经部,虽说是名至实归,但却不知要惹出多大的麻烦**”
“早知道阻止此事便好。”高丽国压了极大的注在石越身上,金兰的担忧,却是出于至诚。
“主持其事的,全是白水潭第一流的学者。在正式刊印之前,也少有人知道此事。便是知道也无用——他们若是认为我大哥的可以入经部,便是皇上的诏书,只怕也未必见得有用。”唐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那又当如何善后?”
“眼下只得走一步看一步,或者大哥与潘先生有什么办法也未可知。”唐康苦笑道:“其实我大哥个人之荣辱是不必担心的。皇上是英明之君,而且大哥现在_geng基日牢,兼之年轻,来日方长,纵然小有风*,终久必会回到朝中——这点也是许多人看透的,因此便是吕惠卿亦绝不肯做事太绝,除非他有绝对把握置大哥于死地,否则他也一定要为自己留条后路。但真正可担心的,却是种种革新之制度。若是大哥去位,难保不会人亡政息,或者名义虽在,却变了模样。大哥以前时常和我说,这变革旧制,便和打仗一样,都是一鼓作气,再而歇,三而竭。一口气坚持下去了,哪怕中间有些不尽如人意之处,只要善加检讨,勇于改过,自然便能成功。但若是中间停顿了,纵有机会再次推行,其阻力亦必更大,付出之代价亦必更重。眼下无论是朝廷的兵制改革、开发湖广,还是陕西路的役法、驿政改革,都是要坚持的时候。大哥在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去位。否则,许多事情,都可能前功尽弃。”
金兰点点头,默然不语。对于宋朝的改革,她本来并不关心。但是一个月前,辽主耶律濬的大军终于彻底击溃了耶律乙辛的最后一支武装,耶律乙辛被五马分尸,分成五块送到辽国中京,只有耶律乙辛的两个儿子不知所终。而萧素与耶律信的军队,西击阻卜叛部,东破nv直诸蕃,几乎势如破竹,契丹再次将蠢蠢yu动的各部落牢牢控制在手中。眼下的契丹,除了杨遵勖可以连接西夏与宋朝,耶律濬没有轻举妄动之外,几乎已复归于统一。虽然不能说元气已复,但是如果没有大宋的钳制,以名君名将,百战之师,契丹铁骑踏平高丽也未必没有可能。因此,虽然辽主彻底平定“耶律乙辛之乱”的消息在宋朝没有引起太大的_Zhen_D——这是注定的事情,宋朝君臣都认为至此时方平定,已是太晚了。宋朝枢府甚至还秘密表彰了职方馆的有关人员。但是对于高丽而言,这一切引起的恐惧,却几乎让人以为大辽铁骑已经兵临开京城下。在这个时候,一个强大的宋朝,一个关注宋朝在高丽利益的名臣,对高丽来说,都非常重要。
唐康却不知道金兰心中所想。他继续说着,眼中闪烁着某种光芒。“朝廷开发湖广,到目前为止,已经发生了百余起叛乱。有些叛乱平和的平息了,有些叛乱却导致血流成河。朝廷为此已经惩罚了二十余官吏,杀了近五千南蛮。朝廷议论此事的奏疏,多达千余份。眼见现在局面渐趋稳定,很快便要收到成效。一旦大哥去位,必然牵一发而动全身,湖广之经略,难免前功尽弃。朝廷在湖广,只能是劳民伤财,徒增怨恨。陕西路的驿政改革,大哥在信中曾与我说,此事之重要,还在开发湖广之上。其后一系列措施,将牵涉到更重要的举措。如果此时中断,耽误的时间,不知道会有多少年。还有西夏,大哥对西夏布局,已非一日,此事若无大哥主持,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夫君。”金兰轻声唤道,打断了唐康的“演讲”。她凝视着唐康,目光中有尊敬、有喜爱,也有担忧、迟疑。终于,金兰轻声说了出来:“我会全力助你。”
唐康有点讶异地望着金兰,没有说话。他几乎在一瞬间,就警醒起来:一个高丽nv子,说她要全力助他。哪怕她是他的Q子,这句也显得十分的不自量力——但问题是,唐康从金兰的语气与神色中,却没有_gan到半丝的不自量力。他几乎是直觉的知道,自己的这个Q子,有资格说这句话。他默默的望着金兰,等待着她继续解释。
“但是我也有一个请求。”金兰回视唐康,诚恳地说道:“我希望夫君能帮助高丽。高丽君臣都以为,契丹甚至比叛乱之前更强大。如果没有大宋的帮助,高丽即便不会灭国,也会付出惨重的代价。我不愿望看到我的同胞惨死在夷狄的弓箭下**”
唐康凝视金兰,仿佛从来不认识自己的这个Q子一般。许久,他忽然笑道:“高丽亦有职方馆么?”
唐康的话如刀子一样刺入金兰的心中,她的脸色立时惨白。紧紧地咬着自己的zhui唇,半晌,金兰迎上了唐康锐利的目光,平静的说道:“夫君若要杀我,此时便可动手。”说完,她闭上双眼,低声说道:“我从来没有对不起夫君,但我也绝不会背叛高丽。”
“以你的聪明,自然知道我不会杀你。”唐康的话中,带着冰冷的讥刺,“如若你是*细,贤妃娘娘自然逃不neng干系。而最初主张其事的是我大哥,也绝对neng不了责任。”
“我**”
“高丽与大宋虽然不接壤,却是唇齿相依的关系。若仅仅是为了帮助高丽不为契丹所灭,你一定不肯和我说如此重大之事的。”唐康的笑声如此的平和,仿佛是和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在说话,但是听在金兰的耳中,却又是那么的刺耳,每句话都似乎如同一柄锋利的匕首,狠狠地刺入她的心中。“嗯,让我猜猜看**一定是国原公遇上了什么困难,有用得着江华岛的驻军之处**”
金兰努力抑制自己几乎控制不住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正视着唐康,迎接着他带着讽刺的目光,用无比认真的语气说道:“正如夫君所料,国原公需要大宋帮助,才能顺利继承王位。但是,夫君也应当知道,诸王子中,唯有国原公继承王位,高丽才可能是大宋忠心不二的藩属。”这句话说出之后,金兰便知道,她与自己的丈夫之间,从此永远都有了一堵打不开的墙。但是无论如何,她也有自己要忠于的对象。
“忠心不二么?”唐康低声笑了起来,“既是如此,我会通知少游,他会知道要站在谁的一边。”
“奴家替国原公,谢谢夫君。”金兰就在马车之nei,盈盈拜了下去。
当时通讯远不发达,自高丽开京至大宋汴京,往返至少需要数月,主导大宋对高丽政策的,实际上就是大宋驻高丽的使节秦观。大宋政事堂与枢密院除了能限定秦观外交大概的方略之外,便只能通过正副使节、江华岛驻军长官以及杭州知州之间互相监督等方式来维持自己的控制力。因此,身为大宋派驻在高丽半岛的最高职位的官员,秦观的行动有相当的自主x,他对高丽半岛的影响力几乎可以说是决定x的。而金兰自是非常明白,秦观是不折不扣的“石党”,与唐康更是私交甚密,只要唐康的信件能及时送到秦观手中,国原公就可以得到大宋的支持,从而在高丽nei部的政治斗争中占据主动。
唐康的目光在金兰的脸上游移,眼中讥讽之意更浓,道:“那么,你现在可以告诉我要如何全力助我了。”
至目前为止,高丽国是唯一一个被大宋朝廷允许在汴京与杭州两处派驻常驻使节的国家。其余诸国,辽国的使节是在大名府,交趾以及南海诸国有常驻使节的都是在广州(不过实际上,交趾在汴京是有非正式的常驻使节的——那便在白水潭学院以及蕃学的留学生),而大理国始终是保持着定期朝贡的习惯,日本国虽然因为种种因素,部分开放了与大宋的贸易,但保守封闭的平安朝因为不希望宋朝有官方的使者常驻日本,所以也没有派遣使节前来大宋驻节。至于西夏,虽然屡次希望得到与辽国相同的待遇,要求能在陕西的京兆府设立常驻使节,但是处于战略攻势的宋朝却没有这个兴趣理会西夏人的要求——虽然职方馆很希望有个机会能光明正大的入驻灵州甚至是兴庆府,使情报刺探与传递更加通畅,但是职方馆基于功利x的希望显然不可能得到满足,因为宋朝朝野更趋向于认为西夏之土地,不过是暂时分裂出去的国土,而西夏政权不过是时_fu时叛之叛逆政权。
因此可以说,高丽国对大宋而言,实是与众不同的盟邦。但即便是如此,高丽国在汴京的使者加上仆从,限额亦不过只有十二人而已。而且还处在兵部职方司严密监控之下——身在枢府的唐康虽然不知道职方司做事的方式,但却也曾听说过一个在汴京广为流传的笑话:职方司每天都有一份情报分析准时递至兵部尚书吴充的手中。某日送至兵部尚书大人案上的情报分析中,堂而皇之的写着:“高丽副使某,疑有便秘**”其后面便是一长串的对该副使如厕时间与情况的分析。后来吴充还好意派了一位医者去替那位副使诊治,果然发现他有便秘的毛病。
所以,唐康也是十分的好奇,金兰究竟要如何来全力助己——难道高丽人还有shen藏的间谍存在?
“夫君放心,高丽小国,自保不暇,并没有实力来组建职方馆。搜集大宋的山川地理,各地人物与驻军之情报,对于高丽,亦毫无用处。”面对着丈夫无声的讥讽,金兰的眼中,露出倔强的神色,在话语中隐隐回敬着唐康的讽刺。
“是么?”唐康淡淡地应了一句。他自然不会相信金兰的话,从杭州至汴京,高丽使者经过的路线正好是大宋最腹心的地区,虽然高丽没有实力入寇大宋,但高丽同样有亲契丹的势力。收集这些情报,高丽向契丹献媚也好,讨价还价也好,都是有用的筹码。但这些话是没有必要多说的。
唐康的马车还没到学士巷巷口,远远便见着巷中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骡马车乘,还有一些伴当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说话——虽然不断的有官员士子沮丧的从巷中出来,但是jin_ru学士巷的车马却是更多,学士巷中竟是排起了长龙。唐康知道这些都是想求见石越的,他不yu多惹麻烦,便悄悄吩咐了车夫,绕道从后门入府。
携着金兰笑嘻嘻走到石越住的院子前,见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亲兵,侍剑却盘tui闭目,坐在门边的一处草地上打坐。唐康不禁失笑道:“侍剑你何时竟入了程正叔门下?”
侍剑听到声音,睁开眼来,见着唐康与金兰,忙起身拜道:“见过二少爷、成安县君。”
“一家人,何必拘礼。”说话之中,唐康与金兰已到了侍剑面前。
却见侍剑早已直起身来,笑道:“礼不可废。因公子在nei里歇息,左右无事,便炼炼气。前些日读到大苏大人的《胎息法》,说起炼气的好处。听说是当日欧阳文忠公得了足疾,医也医不好,还是有个徐道人教文忠公炼气,才得痊愈。文忠公把这法子又教给大苏大人。苏大人日常修习,试行一二十日,j神便觉不同,我想有这等好处,不妨也试试**”
金兰见侍剑说得眉飞色舞,忍不住扑哧笑道:“虽没拜入程正叔门下,却成了苏门信徒。难不成侍剑竟是想成仙?”
“县君说笑了。”侍剑笑着吐了吐*头,道:“我去给公子通报一声。”
“且慢。”唐康伸手拦住转身yu入院中的侍剑,低声笑道:“先让大哥歇息,晚点再见,我们先回_F_等等无妨。”又压低了声音,笑问道:“门外车水马龙的,又是哪一出?”
侍剑停住脚步,笑道:“已经闭门谢客了。只因许多人听说公子见了司马相公,便都存了侥幸,名帖流水价的送进来,推也推不掉。”
“这为的又是何事?难道便不能等一天两天么?”唐康只觉其中十分蹊跷,却一时没想通其中的关节。
侍剑笑着摇摇头,却是闭口不言。
金兰抿zhui一笑,轻声道:“夫君怎的便想不到?无非是为了西夏和战罢。若是他事,见大哥闭门谢客,总是要走了,等一两日再来说也不急。唯独此事,明日皇上召见,想必便要问计,只待大哥一言,多半便能帮皇上定下心意。这是十万火急之事,又有谁能等得起?何况大哥见司马相公的消息传来,朝中还不知多少人着急呢。”
唐康被金兰点破,又见侍剑眼中有笑意,已知金兰所说不差。若是平时,不免要在心中以青眼相待,但此时却只觉有说不出来的味道,喉咙微微动了下,终于只是淡淡笑道:“原来如此。”
金兰眸子中闪过一丝黯然,脸上却也一般地笑容如旧,笑盈盈望着唐康与侍剑。
唐康又笑着向侍剑颔颔首,正待与金兰一道先行离去,却见从院中闪出一人,身着灰色棉布长衫,yao间随意的束着一_geng丝带,眼帘低垂,zhui唇抿紧,原来竟是潘照临。门边的亲兵见着,早已一齐行礼,唐康也忙抢上前去,行了一个恭恭敬敬的弟子礼,笑道:“先生别来无恙。”金兰也忙恭敬地敛衽行礼。侍剑却只是在后面微笑着行了个常礼。
潘照临见着唐康与金兰,微微颔首,算是还礼,道:“康时与县君都进来吧,公子已等了许久了。”
“大哥醒了么?”
潘照临只懒懒地点了一下头,已转身走进院中。唐康素知他x情,忙带着金兰跟了Jin_qu。
石越住的这个院子面积并不大,只是在一个小花园中修了几间j舍。这是石越抚陕时增建的,这其间的一草一木,说起来唐康只怕比石越还要熟悉。修这院子时,唐康还曾经给石越写过信,请他命名,石越只是简单的回了两个字:“不必”。因此竟是连院名都没有。
随着潘照临到了一间j舍之前,潘照临伸手推开虚掩的门,径直走了Jin_qu。唐康与金兰在门外已见着石越,裹了一件宽袍大袖的长袍,长发用丝带束着,随意的洒在身后,正埋首坐在一张书案前,神情专注地翻阅着什么东西。见到_F_门被推开,石越抬起头来,笑道:“是康时与兰儿么?”
“大哥。”
“奴家见过大哥。”
唐康与金兰连忙走进_F_中,向石越行礼。
石越抬了抬手,笑道:“一家人,不用拘礼。来,先坐下说话。”
唐康与金兰谢了坐,在下首坐了。石越指着桌上面的许多名帖,笑道:“离京不过一年,不料汴京已经物是人非。”
唐康接过话来,笑道:“这一年朝中的确变化甚大。四品以上官员丁忧的丁忧、撤罢的撤罢,T换了几乎三分之一,诸寺监长官更有一半以上易人,现在朝中暗中又有传言,道是尚书左右丞与六部尚书在位太久,至少该T换一两位了。传言最厉害的,便是说大理寺卿张景宪要升任刑部尚书,少卿蹇周辅升任大理寺卿。而刑部尚书陈绎、尚书左丞王安礼与右丞吕大防以及司农寺卿安焘都要出外。”
石越听得暗暗惊心,朝中各部寺监长官不使长期在位,是防止权臣坐大的秘法,这自然并不奇怪。但是陈绎、王安礼、吕大防、安焘都是与吕惠卿不和的重臣,竟然都传出这样的谣言,再加上此前蒲宗孟等几个与吕惠卿关系密切的官员都得到重用。这一切却不能不让石越暗暗警惕。
“传言而已。”潘照临在旁边轻描淡写地说道。
“是。”唐康也不多言,又笑道:“不过还有一个传言,道是韩师朴将任鸿胪寺卿,李邦直将任尚书省左司郎中。”韩忠彦与李清臣,一个是韩琦的儿子,一个是韩琦的侄nv婿,与石越说起来,都是亲戚的关系。
石越笑着摇摇头,“不去说这些。”他移目注视金兰,突然说道:“我明日要面君,兰儿来见我,除了叙家礼以外,想必还有事要说吧?”
石越的话太过直接,实是大出众人意料,金兰都是怔住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石越又笑道:“此时高丽使者不便见我,若是有何书信传递,万一传出去,多有不便。纵是兰儿不愿意,他们也会托你带话的。既是一家人,就不必绕那些弯子,闹些虚文。”
金兰回过神来,忙回道:“大哥说得是。因契丹自新主继位,俨然已有中兴之势。辽主趁铲平耶律乙辛之机,整顿吏治,强迫一批无功的贵族归还头下军州,又将凡参与耶律乙辛之乱的贵人的头下军州全部没收,除少部分用来赏赐功臣以外,全部改为辽廷直辖之州县。同时又释放部分宫户奴婢,授予牛田。用萧佑丹之策,对nei轻徭薄赋,鼓励农牧,安定契丹、奚、汉三族之民,以固_geng本对外则南和大宋,西连夏国,而集中兵力降伏阻卜、nv直叛部,以威慑诸部。如今阻卜、nv直诸部皆慑于契丹兵威,不得不臣_fu。契丹兵锋,接下来必然是指向杨遵勖与高丽国。”
石越饶有兴趣地听着金兰叙说,忽然ca道:“这是你自己的见识么?”
“小nv子岂有这般识度,兰儿不过鹦鹉学*罢了。”
“那倒未必。”石越笑了笑,道:“你继续说罢。”
“是。”金兰答应了,又继续说道:“以契丹之势强,虽然尚不及大宋,然则对于高丽而言,已是庞然大物。它又与高丽接壤,高丽国中略有见识之人,不免都不得安枕。国原公说,国nei之人,已分成三派。一派是主张亲附大宋,以抗契丹一派却不自量力,竟因江华岛驻军之事而敌视大宋,以为可凭一国之力而同时对抗两个大国不过最可恨的还是另一派,此辈全是想向契丹摇尾乞怜,以求一时之瓦全。不瞒大哥,高丽派来大宋的使者,不免三派各有心腹安ca其中,互相掣肘,故此这等国家大事,竟只能委之兰儿这样的小nv子。兰儿生为高丽国人,故国有难,不敢置身事外但既受大宋之封赠,嫁入唐家,自也是大宋人,又岂敢对大哥有私毫隐瞒?只将高丽情势,如实向大哥复述,不敢有一言相求,使大哥以私情坏公义。”
石越含笑安慰道:“我知你苦心,你心怀故国,并无不对。父M_之邦,自不可弃。”
“多谢大哥体谅。”金兰盈盈拜下,眼中已含泪水。
“辽主之志不在小。他一面设文武两科科举,招揽汉族、契丹人才。我大宋军事学校方建不久,利弊未知,辽主便断然效仿,在契丹族中设军事学校,以培养契丹族之人才**真人杰也。”石越低声说道,言语中竟似有几分不甘。他心中已是隐隐后悔,司马梦求在辽国nei乱中推波助澜,使得辽国nei乱了好几年,但不料除去了一个昏君,造就了一个英主,真的很难说是利是弊。他不觉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又温声向金兰问道:“那么国原公想要大宋如何相助?”
“只想请皇上加赐一封爵。”
“一个封爵?”
“那好,明日面君,我便请皇上赐封国原公,且要求以后大宋援助高丽之兵甲所建军队,须由国原公指挥。大宋与高丽唇齿相依,高丽若背大宋之盟,是自掘坟墓大宋示天下以公义,亦不会放弃高丽。”
金兰已经与唐康达成交易,此时又得到石越如此明确的支持,当真是喜出望外。忙又谢道:“兰儿替国原公,多谢大哥相助。”
石越见唐康一直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他笑了笑,转头问唐康道:“康时,可知府外诸人之来意?”
“适才兰儿说,定是与西夏战和有关。”
“哦?”石越有点讶异的望了金兰一眼,又向唐康问道:“那你以为如何?对西夏,是战,是和?”
唐康笑道:“适才听说司马相公来过,大哥众人不见,独见司马君实,是主战主和,不是一目了然么?”
“那却未必。”石越笑道:“你听说过魏明帝与刘晔议伐蜀之事么?当时魏明帝与刘晔议伐蜀,刘晔极力赞成,此事传于朝外,有人问刘晔,刘晔却道蜀国山川险阻,难攻易守,伐蜀是空劳兵马,于国无益。后来杨暨就因此弹劾刘晔欺上瞒下,魏明帝召刘晔责问,刘晔答道:臣细想之后,以为蜀不可伐。魏明帝大笑而止。待杨暨退下之后,刘晔才对魏明帝说:伐蜀是国之大事,岂可轻易让人知道?兵行诡道,事情尚未筹伐停当,更须保密。”
石越突然说出魏国的这个典故来,唐康顿时目瞪口呆,连潘照临都吃了一惊。众人一齐望着石越,唐康结结巴巴地问道:“难**难道大哥是主张继续进攻么?”
石越轻笑着摇了摇头,“你又如何知道我是主张继续进攻?”
“这**既非主和,自是主战无疑了。”
“如今朝野中,漠不关心对西夏之战和。老成持重之人,以为不宜以夷害夏,为了收复灵夏而使国nei财政陷入更大的窘境而少壮激进之人,则盼着一鼓作气,收复河西,一举清除西北边患,如此不仅冗兵之源从此_geng除,大宋亦能得劲兵好马,足以北叩幽云之关。因此一战一和之间,无不牵动天下人之耳目。若朝廷言战,兵未齐,粮未聚,此事必先传至兴庆府,而西夏之军得早为之备若朝廷言和,则西夏可使兵归家农牧,稍得歇息,以缓国力之疲。故我车马未至长安,西夏已有使者请上贡于朝,一来固然是乞朝廷缓兵,另则却未必无刺探虚实之意。”
石越侃侃而谈,唐康等人凝神静听。说到此处,潘照临自是早已了然,而金兰眼中也已率先露出恍然之色。石越有意教导唐康,却不料金兰一介nv子,反而机敏更甚于素来以聪明能干见称的唐康,不免心中暗异,笑道:“兰儿可有话说?”
金兰笑道:“兰儿胡乱猜测,却不知对否。”
“但说无妨。”
“兰儿以为大哥所言,是道战和乃国之机密,即便已定策,亦不可以使敌国事先知晓。是要以高shen莫测之态,使敌国迷惑。”
石越点了点头,赞道:“兰儿果然聪慧。”又转头去看唐康,见唐康也已领悟,这才又说道:“是以我不请旨便斥夏使于国门之外,使其不知吾国之意。兵者,诡道也。吾yu战,先示之和吾yu和,先示之战。水无常形,兵无定法,其j要之处,不过是使敌国不测而已。”
潘照临在旁边笑道:“当年唐太宗与李卫公论兵,都说若敌不出错,则我何由得胜?自古以来,除非实力相差过于悬殊,绝无一例双方都不出错,而一方能战胜之事。是以诚如唐太宗所言,用兵谋国,无非多方以误之五字而已。使敌国不测,其目的亦是使敌国出错。只要千方百计,能使敌人出错,则万事可期。”
“多方以误之**”唐康喃喃自语,低头咀嚼着这句话。
石越与潘照临顾视一眼,含笑望着唐康,皆不说话。
半晌,唐康终于抬头,笑道:“我理会了。”
石越含笑注视着,静等唐康继续解释。
“如今朝廷财政不足,兵又未练成,粮草亦未集,百姓尚疲,实是无力继续西伐。但夏人却不能尽知我朝虚实。若朝廷yu战,而示之以和,自无不可。但我本来无力再战,而示之以和,开始西夏人虽必生疑,以为是诈,然久了便知我不能战之意,反使他们能放心休养,而且生轻我之心反之,若仅示之以战,而终久不出,他也能知我虚实。今日之上策,当为亦战亦和,似战似和,不战不和!”
石越与潘照临大笑,击掌赞道:“康时说得不错。”
石越又笑道:“若能使西夏人不知我yu战yu和,则其中便可有无数后着,可让西夏人睡不安寝,日无宁日。”
“后着?”唐康zhui唇动了动,却没有问出来。他知道这些事情,却已不是自己应当问的了。而金兰却在暗暗纳闷,石越自己面临着极为麻烦的问题,但是和唐康的谈话,却没有一句涉及,反而尽是说些军国大事,是他对自己有过份的信心?亦或是已有足够的把握?从未去过高丽的石越却对高丽国信誓旦旦百般支持,明明知道自己与高丽故国的联系却毫不介怀,而同时又能将西夏人、司马光都*于gu掌之间,城府之shen让人不寒而栗**金兰只觉得眼前这个大哥,越发的shen不可测起来。但最让金兰困惑的是,尽管如此,她却始终_gan觉石越是可以亲近的——虽然他高高在上,虽然他shen不可测,但金兰却有一种nv人的直觉:唯有石越是真正理解自己的苦衷的。
接下来的谈话很快便转到其他的方面。对于自己面临的境况和朝中的局势,石越既没有主动提起,唐康又对金兰不甚放心,更不会主动问起。至于金兰,就更无立场发问。于是交谈的nei容自然而然的发生了变化。除了叙叙家常以及汴京的秩闻趣事之外,当时宋朝学术界接连发生无数的大事情,都成为众人聊天的话题。唐康刻意避开有关石越的部分,与石越、潘照临大谈西湖书院最近译介的几部在宋朝影响巨大的着作:黄金五百年中大食着名学者侯奈因本易司哈格的《逻辑学》与《论彩虹》由大食着名译者萨比特本古赖译本翻译成汉文的托勒密的《地理学》第一卷、阿基米德的《论球与圆柱》以及阿波洛尼乌斯的《圆锥曲线》还有在大食人中地位仅次于亚里士多德,有哲学“亚师”之称的法拉比的《文明政治》与《学科细目》大食哲学之王伊本西拿的《治疗论》与《知识论》着名大食史家穆罕默德本欧麦尔瓦格迪的《征伐埃及史》(即《埃及的征_fu》)等等。西湖学院的译经楼这几年成绩斐然,不仅仅译介了大量着作,加入译经楼的大宋学者日益增加,甚至还有十几位大食学者与高丽留学生加入其中。而西湖学院更是在大宋所有学院中,第一个开设了语言课,有数十位大宋士子在那里学习大食语、梵文与契丹语。
所有这些事情,可以说都是轰动一时的。当时江浙虽然并非宋朝文化中心,但却也是人文荟萃之所,西湖学院每译介一部书,对江浙乃至全大宋的读书人都是一次巨大的冲击——向来以为唯有华夏九州才是人类文明唯一中心的宋朝读书人,这时候终于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在万里之外,还有一个未必逊色于诸夏文明的文明存在所谓的“大食”,也并非是一帮只会经商的夷人组成的。面对这种现实,有些学者以宽厚的Xiong怀来接受,甚至愿意去研究这些“夷人”的成果,着手准备对其进行注疏但同样也有一部分学者对此嗤之以鼻,认为那些不过是末流而已。后一种学者中,高傲者则是傲慢的拒绝阅读,也禁止自己的弟子阅读讨论而激进者,则不免吹毛求疵,在诸学刊中大加批评指摘,甚至指责西湖学院开设语言课,以华夏之尊而效沙门习夷人之语,是自甘堕落,斯文扫地。于是持不同意见的学者在各种报刊上互相攻讦,有人批评,则有人辩护。唯独西湖学院的语言课,却不仅没有因此停办,反而别的学院也出现效仿之势——学习契丹语或者还只是出于书生经国济世的理想,但是大食语与梵语,却是有着直接的利益驱动,随着大宋海外贸易的繁荣,“通译”无论在官方与民间,都显得十分的紧俏。
让石越非常吃惊的是,金兰对于这些事情也显得十分熟悉。石越从来不知道伊本西拿的《知识论》里写了什么nei容,但是金兰却能说得头头是道,让石越不由再次对这个nv子另眼相待。
这种闲聊一直持续到家宴结束。唐康让仆人先送金兰回府,他自己却再次折回来见石越。
“大哥。”唐康见着石越,便迫不及待地问出忍了半天的问题。“朝中的局势,大哥与先生已有应对之策了么?”
“朝中局势?”石越意味shen长地笑着反问了一句。
“难道大哥毫不担心么?”唐康隐隐有点奇怪,但他还是相信这只是石越临危不乱的风度,“福建子费尽心机,不过是想离间皇上与大哥。偏偏此时《白水潭藏书总目》又**虽是名至实归,但总归是不得其时。”
潘照临亦叹道:“此事措手不及,否则未必不能阻止。”
“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石越淡淡地说道。潘照临不以为然地望了石越一眼,撇了撇zhui。唐康稍有点讶异,又立即道:“桑长卿与程先生他们,的确也不是那么容易说_fu的。他们既决定要做的事情**”
“便是能勉强阻止,我也不屑为之。”石越打断了唐康的话,异常坚决地说道。
唐康吃惊地望着石越。
“自古以来,为政者有两类。一类目光短浅,不过是*权术,以图博取高位一类却着意shen远,所作所为,无不思及长远,yu为万世立法。做前者容易,不过有智术便可为后者难,纵以王介甫之贤,亦不免有急功近利之病。我虽然愿为后者,但行事亦是战战兢兢,因为我终究不能知道自己所做的事,究竟是对是错。不过是尽我之力,但求无愧于心而已。然若换位而言,则王介甫亦何尝不是在尽他之力,求无愧于心?我之为政与介甫之变法,区别又在何处?!”
石越的声音十分平静,却让唐康觉得十分沉重,他仔细地听着,品味着石越的话。
“我与王介甫的区别,其实也十分简单。王介甫自信过甚,不能容异己而我却常怀惶恐,绝不敢以己为是而以人为非,竟容不得别人之不同。我自可有自己的政见,自然要坚持自己的主张,但我从来不会想将与我意见不同者全部逐出朝堂,禁止他们说话。我更不敢借官府之威权,打压民间之声音,钳制士林之清议。若是目光短浅者,自会以为不利于己的言论,会妨碍自己政务之实施,给新政增添层层阻力,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但我却以为,即便那些反对意见中,一百条只有一条是对的,为了那一条对的意见能被允许说出来,我们也应当坦然允许那九十九条错误的意见被发表出来,接受它们带来的困难。这样的坚持,需要更大的智慧,它远没有独断专行来得痛快,但若能这样坚持,我们却会犯更少的错误,至少我们犯了错误以后,也能更及时的发现与改正。”
“这有何必要?”潘照临不解地问道。
“绝对有必要。潜光兄以为王介甫之聪明,在当今之世,谁可以比拟?”
潘照临默然一阵,道:“司马君实、苏子瞻、公子,三人而已。”
“果真以本x之聪明而言,我三人能胜之乎?”
“不能。”
“诚哉斯言。”石越笑道:“潜光兄,王介甫之聪明,天下少有王介甫之才学,天下亦少有王介甫之声望,在他为相以前,天下亦少有王介甫之权势,在其为相之时,天下亦少有!为何王介甫以聪明、才学、声望、权势四绝,一行新法,却导致天下沸腾?”
“是其为拗相公也。”
“非仅止于此也。”石越摇了摇头,道:“若其所行之政,皆为正确,便是执拗更甚十分又如何?!王介甫之不能得志,是因为天下之凡人,虽贤能聪明,其所作所为,却最多只能是对错参半。故此,使当政者善知错、善改过,远比寄望得到一个很少犯错之贤者来得更加切实可行。”
唐康在心中思忖,暗道:“大哥所言甚是。虽然大哥之贤,可称贤者。但亦是五百年一遇,后世之人,断不能尽如大哥之贤。是以使人能善知错,善改过,远易于使人少犯错。”但是这话说出来,却不免近于面谀,他自是不肯宣之于口的。只是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石越见唐康明白,又道:“故此,要使当政者能善知错,善改过,则不食朝廷俸禄之士大夫尤为重要。本朝养士百年,士大夫皆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大多颇有风骨,不畏皇权,不尊权贵,特立而独行,以节气行于天下。此是本朝立国之本,亦是最可宝贵者。若使读书人只知歌功颂德,仰权贵之鼻息,为官府之走狗鹰犬,则是诸夏亡矣!是故,我绝不会为自己之方便,而做任何干涉学术之事——我若在学术上之观点与其不同,则自当以学者之身份与之辩论,绝不会以权位谋术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读书人当有自由之j神,独立之人格,他们只要说符He自己良知的话便足矣。”
石越知道唐康便是再聪明,也不可能完全明白自己的话中之意,他微微叹了口气,凝视唐康,郑重地说道:“康时,只盼你异时能记住我今日所说之话,毋以权力干涉学术,毋以暴政打击异己。此二例一开,后患无穷尽矣!”
唐康很少见石越如此郑重其事,虽然他很难明白为何会“后患无穷尽”,但却还是认真的点了点头,答应道:“是。”
石越的目光凝视唐康良久,忽转向窗外的夜空,这种似乎含有shen意的目光让唐康有些恍惚,也有些不解,因此竟忽略掉了石越眼中那一闪即逝的茫然。
次日。紫宸殿。这是重要x仅次于大庆殿的正殿。
“万邦来同,九宾在位。奉璋荐绅,陟降庭止。文思安安,威仪棣棣。臣哉邻哉,介尔蕃祉**”在一曲清平正和的《正安》乐中,石越身着紫袍,yao佩金鱼袋,脚踏黑靴,手执象笏,随着诸宰执大臣们一起jin_ru殿中。然后在音乐声中,向皇帝行礼。
紫宸殿的朝会,在某种意义上其实不过就是一种仪式。石越至今还很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皇帝赵顼便曾经在紫宸殿受贺——那次是因为王韶收复熙河,王安石因此被皇帝亲自解下身上佩带的白玉带相赐。此次自己得到相似的待遇,不过是历史在一定程度上的重复而已。很显然,在今天这样的情形之下,在紫宸殿上,皇帝是不会讨论任何事情的。
这不过是一场没有现场直播的表演。石越忽然有点恶意的想着:如果此时就有照相机的话,会不会在紫宸殿周围架满相机?
果然,事情一如石越所料。
皇帝接受群臣的祝贺,特召石越出列,高兴地称赞石越的功绩。然后,皇帝晋封石越为阌乡侯,连他尚在襁褓中的nv儿也被特旨封为桐庐县君,而石起的几个儿子也都一并受到*封。除此之外,又有各种各样的赏赐,包括田宅、金银铜钱与丝绸绢布**皇帝看起来似乎是衷心的高兴**
但在这花团锦簇的后面,石越却莫名其妙的乏起一丝无力_gan。
也许那是厌倦也说不定。
就在这紫宸殿上,石越忽然有些怀念起熙宁三年时的皇帝来。在那个时候的赵顼,更像是一个朋友,一个希望大有作为的年轻人。
八年之后,皇帝开始真正像个皇帝了。
紫宸殿的朝会持续了一个时辰有多才终于结束,石越也终于从胡思乱想中摆neng出来,集中j神等待着皇帝的那句话。
“众卿退朝,宣石越崇政殿觐见!”
皇帝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宽阔的紫宸殿nei响起,“遵旨!”石越竟微微吁了口气。
第七十节
崇政殿。
偌大的崇政殿中,除了李向安等几个nei侍之外,便只有高坐御座的皇帝赵顼与叉手站立在殿中的石越君臣二人。
赵顼凝视着石越,许久。
“自太宗以来,国家未曾有此大胜,此皆爱卿之功。”
“是陛下洪福,列祖列宗庇护,将士效命,臣不敢居功。”
赵顼微微笑了一下,摇摇头,笑道:“这些话都是场面话而已。”
石越没料到赵顼这么说,不由怔了一下,连忙也笑道:“臣所言都是实情,若是没有陛下的支持,没有陛下之前下定决心整军经武,也不能有陕西之功。民间俚语,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正是言此。”
赵顼笑了笑,便不再说此事。因问道:“可知朕为何召卿回京?”
石越顿时为难起来,他素知赵顼的x格,模糊其辞自然是不行的,但是说知道与说不知道,都有不妥当的地方,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好在赵顼这句话似乎并不是准备要石越回答的,很快便接着说道:“朕让卿千里迢迢回到汴京,除了要给卿庆功之外,实是还有数件难决之事,要询问卿的意见。朝中大臣虽多,可为朕决疑者却少。此外,朕还有一层shen意:自古以来,臣子立下大功之后,往往君臣之间更加难以相处,要么便是臣子骄宠过度,自取其祸要么便是君臣相忌,难以善终。朕要当面与卿说上几句话,让咱们君臣二人,能善始善终,为后世千古,留一段佳话。”
“陛下**”石越似乎有点动情。
赵顼摆了摆手,温声笑道:“卿虽立大功,然既不矜伐,又不避事,依然有所担当,是朕没有看错卿。朕亦有一肺腑之言,可说与卿知。”他使了个眼色,李向安等nei侍连忙躬着yao,轻声退出了崇政殿。
待众nei侍全部出殿,赵顼这才接着说道:“朕之得卿,如鱼之得水,龙入大海。古之名臣贤臣,有伊尹之遇商汤,姜尚之遇文王,设使其君臣不遇,则商汤周文不得遂其志,而伊尹、姜尚不过两老翁而已。今日之事类之,非有卿,朕不能逞其意非有朕,卿不过一教书先生而已。”
“陛下知遇之恩,臣常_gan五nei!只恐以臣之愚钝,有伤陛下之明。”
“卿不必自谦。”赵顼望着石越,淡淡说道:“朕信任卿。”
“陛下!”
“卿实是难得的人才。朕要成为大宋中兴之主,达成太祖太宗皇帝的遗愿,留英名于青史!朕与卿,实是风云龙虎相会,注定要做一番大事业的。”赵顼慨声说道,神色之间,意气风发。石越不禁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初见赵顼的时候。
然而,不知道是皇帝变了,还是石越自己变了。石越的心中,并不相信这是皇帝的真话——至少不能相信这是完全的真话。“这是笼络我,安抚我的作态罢了——若果真信任我,又何必要召我回来?我不过是个文臣罢了。”石越在心里苦笑着。
“朕是皇帝!臣子忠于君主,本是天经地义,纲常伦理。朕对卿说这些话,是推心置腹,要卿明白,无论外间如何说法,朕与卿君臣之间,要*诚相待,绝无嫌隙。卿尽管放心办事,朕自会信卿任卿。”
“臣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陛下知遇之恩。”石越仿佛被皇帝的话所_gan动,哽咽着叩下头去。
“朕知卿断不会让朕失望。”赵顼走下丹墀,亲手扶起了石越。这是石越已许久不曾受过的礼遇。“待延安郡王长大,朕还想让卿做他的老师呢。”
“臣**臣**”
赵顼轻轻拍了拍石越的手臂,笑了笑。石越原本比赵顼要高壮,但最近一年,因*劳过度,竟显得消瘦许多。只不过石越看赵顼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皇帝的脸色,较以往更加苍白。
“朕时常_gan念韩琦的功劳,早想将淑寿下嫁给他的一个儿子,不过淑寿年岁尚小,此事便没有多提**”皇帝突然说起这些家常,让石越颇觉莫名其妙,却听赵顼又笑道:“前些日子,王妃和朕提起你家的千金,朕便想,除了韩琦家外,到底也要与石越结个亲家**”
“蒙陛下、贤妃娘娘错爱,但臣nv尚在襁褓,只恐于礼不He。”石越心里一千个不愿意。
“朕看卿是不愿意罢。”赵顼开玩笑地说道,哈哈大笑。
“臣岂敢。”
“有什么不敢的?”赵顼笑道,“天家的nv儿不好嫁,朕早已知道。只是不曾想,天家的儿子都不好娶了。难不成龙子凤孙,竟然连个进士都比不上了么?”
“臣绝无此意。”石越见皇帝并无发怒之意,轻松不少,忙又解释道:“不敢欺瞒陛下,臣实是想让臣nv长成之后,自己择婿。”
“自己择婿?”赵顼不觉愕然。
“是**”
“这只怕与礼不He。”
“臣以为也没甚不He之处。父M_之命,媒妁之言,的确是世之常礼。但自周汉以来,nv子自择婿的亦不少。便是本朝,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皆有相亲之俗。可见父M_亦不能太过违拗子nv之意。俚语言:强拗的瓜不甜。臣为人父,总不能没有一点私心。臣的nv儿,不盼她一生富贵,只须一生平安适意便可,这等大事,臣以为不便全然不顾她本人的想法。”
石越的这番话,对赵顼来说,实在可以说是大胆了。赵顼颇不以为然,摇了摇头,道:“卿这些话,实不能让人信_fu。若说将出去,只怕又要惊世骇俗了。”
“正是。”石越笑道:“世间有些事,便是只能做不能说。陛下英明,不以世俗为念,臣才敢斗胆言及,至于他人,臣是断不敢说的。”
赵顼听他说“世间有些事,便是只能做不能说”,不免笑道:“朕先时还疑心卿是怕卷入宫闱之争。若是如此,实不必担心。”赵顼的话虽然只说了一半,但是石越却自是听得明白,这分明是说信国公不可能为嗣。
石越对于信国公赵俟的血统,倒并无成见。但是对于这种事情,他也同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忙道:“为人臣子者,实不敢存那般想法。臣只愿为陛下之纯臣足矣。”
赵顼满意地点了点头。实际上王贤妃委婉提出来的请求,赵顼几经考虑之后,还是在心中否决了。此时提出来,却不过是为刺探一下石越而已。这时君臣已说了许多话,他见石越答对得体,虽然疑忌是不可能完全消除的,但是毕竟却放心了许多。
对于赵顼来说,石越归_geng结底,不过是一个文臣。文臣并非没有威胁,但到底远不如武臣来得那么直接。只要朝中存在着相当的制衡力量,而皇帝本人又不是足够昏庸的话,文臣无论怎样折腾,其能量也是有限的。至少赵顼认为,石越是自己绝对可以控制得了的。
真正要担心的,是自己去世以后的事情。但那毕竟不是眼前要考虑的。
现在的石越,仅仅是自己手中难得的人才。
“成大事者,一定要敢用人,善用人。”皇帝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的确,若是没有用人的气度,又如何能成大事?
赵顼又看了一眼石越,开玩笑地说道:“既是这样,此事便先不提它。朕便等卿的nv儿长大。未必卿的nv儿,就一定会看不上朕的儿子。”
“陛下取笑了,只恐小nv无此福分。”
赵顼微微笑了笑,转身缓步走回到丹墀之上。石越知道轻松的话题,到此为止。果然,便见赵顼顿了一下,说道:“朕方才说还有几件事情,要卿帮朕决疑。”他微微颔首,斟酌了一会,道:“头一件大事,便是高遵裕之案。”
“陛下!”提到高遵裕,石越的脸色便变了,他抬头直视赵顼,亢声说道:“高遵裕之案,臣敢请陛下秉公处理!”
赵顼没有料到石越的反应如此之大,不觉有点出乎意料,“高遵裕之案,御史台正在推鞫,自然会依律处理。但高遵裕不_fuT遣,贻误军机一条,御史台以为无罪,卫尉寺亦认为证据不足,枢府则颇有争议。故朕不以此罪罪高遵裕。”
“高遵裕延误军机,几陷战事于危局,间接害死狄咏,岂能言无罪?!臣不_fu此议。臣以为若如此断案,恐失天下军民之望,亦使狄咏死不瞑目。”石越对高遵裕恨之入骨,丝毫不肯松口。
“此事御史台与卫尉寺已有定论,卿不必多言。”赵顼的话却毫无回旋的余地。他稍停了一下,又安抚道:“只是向安北、段子介所弹劾之事,高遵裕难neng干系。朕已下令停止高遵裕一切差遣,彻底追查。”
石越默然不语。他心中虽愤怒,但理智上却知道这几乎是必然的结果。皇帝所谓的“彻底追查”,石越也很清楚那绝不可能——向安北、段子介所揭露的弊案,果真要彻底追查,绝对是陕西官场乃至汴京朝廷的一场大风*——没有哪个官员,既有能力又有意愿来彻底追查。因为即便是石越自己,只怕也没有一查到底的勇气。他想了想,虽然皇帝已经暗示要用别的罪名来处罚高遵裕,却终是觉得不甘心,又说道:“臣以为向安北被害,必出自高遵裕之指使。至少高遵裕不能neng此嫌疑。”
“向安北之死,与高遵裕无关。章惇自辩,云其初知此案,以为关系重大,故yu以计先招向、段入京,询问详情,是不yu声张之意。不料向、段二人生疑,下面办事者鲁莽,而有此误会,竟误杀向安北。有司亦以为,确无章惇勾结高遵裕,故意陷害向、段之证据。”
“难道向安北便这样白死?以误杀二字,岂不让天下人寒心?若是如此,臣不敢奉诏!”不知为何,石越心中没有愤怒,反而只觉得悲怆可笑,法令、人命,竟然都可以成为政治的玩物么?但他还是徒劳地高声反对着:“臣请陛下,让司马光或范纯仁重审此案!”
赵顼却摇了摇头,道:“向安北的确死得冤枉,朕不会让他白死。朕会追赠他官位,封赏他的家人。章惇等人,虽然没有证据,但亦会受到惩罚。但此事不宜兴大狱。”
说完,赵顼凝望着石越,言中未尽之意,尽在这目光之中。石越迎视着皇帝的目光,他自然明白赵顼的意思,赵顼考虑的,首先是朝中势力的平衡,其次是局势的稳定。无论是人命还是什么,在皇帝看来,并不是至关重要的。
但是石越却也有自己的坚持。政治并非是最大的——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人类有时候会将自己都骗过。
二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凝固。
石越知道自己的举动很大胆,虽然知道赵顼是颇能容忍臣下的这种无礼的,但是皇帝始终是皇帝,这样做毕竟是在冒险。然而,他却没有退*的意思。
“武将则拥兵自重,文官则结党营私**水至清则无鱼,若是一意追查,只恐朝中无宁日。”赵顼低声叹息了一声,道出了自己的无奈。只不过这番话,却是不久前富弼在密表中劝说他的。
军队私自回易,边将牟取私利,在宋朝,非一将一军所为,做这些事情,在之前是十分普遍的事情,不过有些将领纯粹为自己谋利,有些则用来补充军费之不足有些规模较小,有些则肆无忌惮。高遵裕所犯的事情,若真要彻底追查,只怕陕西边境,立刻就会兴起将领叛逃西夏之风。而章惇之事,本就是证据不足,若是从重从严,与高遵裕之事两相对比,却未免加倍的突显出不公正,只会让朝野争议越来越大。但是,这两件案子影响甚大,又不能没有一个交代。唯一的办法,只能如富弼所言:先拖着,等待朝野渐渐淡忘此事,然后再大事化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处置完毕。
石越终于垂下眼帘,无声地叹了口气。
“朕已下诏,着兵部叙段子介之功。”赵顼补偿x地说道,微微松了口气。这些事情,他是有必要亲自向石越说明的——如果不得到石越的谅解,万一石越赌气一意要追查到底,他既是有功之臣,又有大义的名分,朝野中必然应者如云,到时候只怕他想不彻底追查都不可能。那会是多大的一场风*?
幸好石越之前表现得还算克制。否则**
赵顼不知道的是,石越其实一直处在犹疑之中。
一场真正的大风*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石越其实还拿不定主意。况且,皇帝如此选择,毫无疑问同时还有别的原因——限制自己的威信。甚至,也许这个原因才是主要的因子也说不定。
但这些现在并不重要,现在更重要的是:无论如何,都需要说点什么。
“陛下**”石越顿了一下,道:“沉苛迟早需要洗清。”
“朕知道**卿很识大体。”
赵顼显然不想再谈论这件事,逃避似的转开了话题。
“第二件大事,是对辽国、杨遵勖、高丽的方略。辽主委贤任能,励j图治,非可等闲视之**”
石越早知皇帝必问此事,张口答道:“契丹之事,臣请效春秋时晋楚争霸之故事。”
“晋楚争霸?”赵顼一愣,立时明白石越之意,问道:“那卿以为,谁可为吴国?”当年晋国与楚国争霸,晋国便派人shen入楚国后方,教与楚国有仇的吴人冶炼车战之术,吴国强大之后,经常与楚国作战,导致楚国国力疲惫,从此不能对中原造成大的威胁。这个故事,赵顼自是知之甚详。
“高丽?或是杨遵勖?”未及石越回答,赵顼已经自顾自地分析起来,“高丽人不善战,职方馆的奏章分析,其国nei部派别林立,是否能当此任,只怕**杨遵勖此人不过朽木烂泥**”他一面说一面摇头,道:“这个吴国,却是难觅。”
“陛下所言,可谓明见千里之外者。”石越却是成竹在Xiong,缓缓说道:“朝廷经营高丽,是使其为我大宋东北藩屏,立意长远,非仅为契丹。其对契丹,不过起牵制之作用,必要之时,或可借道高丽,夹击契丹。然若寄以厚望,却必致失望。至杨遵勖,此垂死之徒,我大宋助其苟延残喘,使其分契丹之势,并借机渗透契丹,自无不可。但若非朝廷无实力两面作战,本当吞并之,其又焉能为吴国?!”
“那?”
“臣所谓吴国者,是另有其人也!”
“另有其人?”
“臣闻契丹以苛酷之政,统治其国nei诸部落。各部落屡有反叛,但皆因实力不支,而屡战屡败。但是各部降而复叛,却从未停止。若朝廷能募壮士,shen入各部,秘密联络,并加援助,契丹自此无宁日。”
赵顼皱眉道:“话虽如此,然其各部远离中华,对契丹或亲或叛,虚实难料。职方馆都苦无良策,何况其余。”
石越笑道:“陛下,世上之事,为之则难者亦易。契丹西北境nei,阻卜诸部成百上千,尽皆惮于契丹之强暴,而不得不忍气吞声。世上又岂有甘为人鱼r者?朝廷亦不必真费多大心力,若果真使其强盛过度,却是前门驱狼,后门来虎。不过募集壮士,组织马队,潜入其中,与其互市便可。”
“互市?”赵顼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正是互市。”石越笑道:“阻卜诸部皆缺铁器,朝廷便卖给他们兵器铠甲,又有何妨?”
赵顼听到这闻所未闻之事,简直是目瞪口呆,半晌,才笑道:“真妙计也。”说完,想了一会,又疑惑起来,道:“我大宋之民,如何能熟悉其地风俗?只恐行之不易。”
“在河北、河东诸熟蕃中,招募对大宋忠心且武艺出众之辈,由职方馆加以训练约束,便可行此事。便是契丹之民,亦未必不可为我所用。”
赵顼想了想,点头笑道:“此真良、平之谋。”
石越也笑道:“若能再遣人伪为僧人,前往各部,挑拨其对契丹之不满。假以时日,臣料契丹必有腹心之患。”
赵顼不由击掌赞道:“妙策!”
这几条计策,实行起来并不容易,果真要见大效,只怕非有数年甚至十年之功不可,但是这本来就是长远的谋划,因此倒也算得上是毒计。辽国的策略是对奚、汉二族怀柔,以契丹、奚、汉三族为_geng本,来统治各部落。所以,对于各部落的残酷,几乎是无法避免的。因此矛盾始终存在,若加以利用,对契丹来说,的确会成为大麻烦。
但是石越的计策,却还不止于此。
“陛下可知高丽为何亲近大宋?”他继续说道:“除了仰慕华夏文明之外,最现实的利害便是契丹之威胁。因此,在高丽以外,培植一两个与其仇视的势力,亦有必要。据臣所知,在辽与高丽之间,有nv直诸部。nv直诸部中,有些亲辽,几乎已是契丹之臣仆,但亦有许多对契丹时降时叛,且与高丽有世仇。若能在nv直诸部中,扶植两三个部落,亦是一举多得之事。且此事惠而不费,与nv直联络,较之与阻卜联络容易,所做之事,不过是通商、卖点兵械器甲而已。为免高丽猜疑,只令职方馆出面暗中找几个海商便可立办。”
nv直之名,赵顼也曾听说过。不过这个名词屡见于奏章,却是因为其“海盗”之名。活跃于东海的海盗,主要由宋、nv直、高丽以及日本国的亡命之徒组成,但其中最凶悍的却是nv直海盗,他们不仅仅在海上抢劫船只,甚至还登陆攻击高丽与日本的沿海村庄。作为大宋海船水军重点打击的对象,到目前为止,对nv直海盗的围剿已达数十次,宋军因此损失不少战船与水军。大宋海船水军虽然始终是东海的掌握者,并且大规模的海盗活动在严厉的打击下也渐渐销声匿迹,但是巨大的利益,使得小规模的海盗活动始终不能完全消失。
所以,直至熙宁十一年,大宋皇帝陛下,对“nv直”这个名字,印象还是非常的shen刻。
“nv直么?”赵顼的语气有点迟疑。
石越却不明白赵顼的心思,因此对皇帝的反应有点奇怪,道:“正是。臣以为nv直可为我所用。”他看过一些本来不应当递至他案头的报告,知道职方馆实际上已经对nv直做过一些渗透工作,而且卓有成效。
实际上,除此之外,连石越也不知道的事情也大量存在着。大宋海船水军中——准确地说是薛奕部下,已有不少nv直水手存在。因为大宋海船水军的策略一向都是非常开放与务实——凡是杭州水军俘虏的海盗,一律打散编入广州水军,作为不用发薪俸的水手或者劳力而存在反之亦然。当然,这样细节x的东西,是没有必要上报至枢府的,因为连卫尉寺的军法官都懒得理会。而一些专门登陆日本攻击村庄,抢劫财物的nv直海盗,_geng本就是出于大宋海船水军的默许,或者更直白地说,就是蔡京的默许。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如果海上完全没有海盗,商家们交那笔保护费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痛快了。何况海盗们抢劫的是日本国的村庄,而抢劫的钱物nv子,总有一部分,是落入了大宋某些官员与将军们的口袋的。
因此,大宋与nv直的交往,远比皇帝或石越想象的来得更“shen入”。
但是赵顼在奏章上得来的印象却实在太过于shen刻,他想了一会,只委婉道:“且容朕再与枢府商议。”
“遵旨。”石越却完全误解了皇帝的意思。
赵顼这里表达的是委婉的否决,但他没有料到的是枢府的态度。事情最后的发展,与皇帝陛下所想象的,完全相反。
不过此时,赵顼对这些是绝不可能知道的。
他满意的点了点头,终于说到最重要的事情。
“最后一桩事,便是对西夏之和战。”赵顼神情郑重起来,“国之大事,在戎在祀。规复灵夏,牵涉千万生灵,关系大宋国运。朝中或谓和,或谓战,纷纷不决。卿在陕西接连克捷,熟知西事。卿可为朕谋之。”
石越却不直接回答,反欠身问道:“臣敢问陛下,禁军之整编,已完成多少?”
“十分有四。”
石越又追问道:“若今岁开战,国库余钱,又有多少?”
赵顼想了一会,咬咬牙,道:“若果真开战,一千万贯钱,总能拿出来。”
“可曾除去皇家宗室贡养,官吏薪俸,日常用度,以及水旱灾害之备?”
赵顼摇了摇头。
石越又问道:“陛下可知陕西可供军粮储备有多少?”
“这个卿当知道。”
“是,陕西粮储,可支陕西现有之兵,一年之用。”
赵顼脸上露出喜色,道:“岂非足矣?”
“不足。”
“为何?一年尚不能平西夏?”
“以陕西之兵,不足以平西夏。平定西夏,亦不能期以一年之功。”
“但机会难得,若让西夏恢复元气,事更难为。此时不伐,殊为可惜。”赵顼毫不掩饰自己nei心真正的想法,急切地说道。
“诚如陛下所言,然而强为己所不能为之事,其祸便在眉睫。”石越加重了语气。“陛下可曾想过,若我伐夏之时,契丹之兵出燕云而南下,陛下以为以今日之实力,能守住河北么?”
“契丹未必敢**”
“岂能寄望于未必二字?!”
赵顼默然不语。石越又说道:“辽主之英武,不可轻视。臣请陛下暂时忍耐,臣在陕西再为陛下经略数年,臣保证五年之nei,西夏可取!”
“五年?”赵顼将信将疑地望着石越。
“五年足矣。”石越信心十足地说道:“五年之后,禁军整编全部结束,大宋将有超过三十万之j兵,足以北御契丹,西取夏国臣在陕西行驿政改革,实则暗中修葺道路,五年之后,我大宋在陕西运兵之速度可提高至少一倍。若使陕西百姓休养五年,则臣可保证仓禀能支三年之用。而朝廷财政亦将更加丰裕。五年之nei,大宋亦足以将横山彻底控制,取得对西夏之地利。再有五年时间,火炮亦必能顺利装备军队,西夏何城能当此物?!”
赵顼的信心被石越的一席话给激发起来,他喃喃道:“五年,五年**”石越说的,看起来并不太难。但是不是真的要忍耐五年呢?赵顼只觉得有点迫不及待,他恨不能明天就可以在京师替李秉常修筑宅第。
“果真五年便可以成功?”
石越笑道:“臣担心的是西夏人不给我们五年的时间。西夏现在国neinei乱,一触即发,若我大宋B得太急,其可能一致对外。只要我稍缓压力,它必然nei乱。臣真正担心的,是他们nei乱爆发得太快,我们来不及完全准备好,就要出兵。”
“nei乱?”赵顼喜道:“若果真如此,却是千载难逢之良机,断不能坐视。”
“陛下!”石越的神色却郑重起来,“战或不战,在于己,不在于敌。若己无实力,无准备,则有再多机会,亦是枉然。甚至可能招致祸事。”
皇帝对石越的这次召见,持续的时间长达一整天。赵顼甚至连午膳也是在崇政殿用的。
二人谈论的nei容,在很长一段时间nei,都无人知晓。
特别是对西夏的战和,极少有人知道石越究竟是什么样的主意。而皇帝自此日起,便将议论对西夏和战的奏折全部留中。
而最让朝野摸不着头脑的是,皇帝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既不让石越回陕西,也不给他任何新的任命。于是,在熙宁十一年三月来临之前,阌乡侯石越一直以陕西路安抚使的身份,在京城“叙职”,渡过了一段难得的闲暇时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Qnv,此时却远在陕西。
第七十一节
熙宁十一年的三月姗姗来迟。
三月一日,从来都是汴京市民的节日。
春意盎然的金明池桃红似锦,柳绿如烟。它一年一度的开放,迎来了数以万计的汴京市民。不过今年比起往年来,人数却大为减少。
因为在同一天,亦即熙宁十一年三月一日,这个大宋园林史上值得纪念的日子,一个名叫曾泽的杭州商人花重金买下了交趾等国进贡给皇帝的大象、老虎、梅花鹿等动物,与白水潭学院的博物系联He,在汴京以南创建了“汴京动物园”。
尽管金明池是免费的,而汴京动物园是收费的,但是依然有不少市民选择了汴京动物园,而不是金明池。汴京动物园开业第一天,竟然卖出了五千多张门票!也许这仅仅是因为一年一度的金明池水上表演,已经让很多市民失去了新鲜_gan。但曾泽的大胆尝试,却启发了许多人。许多私人园林纷纷向普通市民开放——不过当然要购买门票。这gu潮流甚至影响到皇帝,赵顼在熙宁十二年决定,包括金明池在nei的数座皇家园林,除了三月一日依然是免费开放之外,其余每月固定开放五日,并收取门钱。
而除了金明池与汴京动物园这样的热闹所在外,连忠烈祠也是人来人往。只不过在这里进出的人们,更多了几分肃穆。许多人在这里悼念自己的亲人,还有一些人,却是来凭吊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比如最近以其英勇仁义的事迹_gan动了无数市民的狄咏将军。
当然,即便是在这一天,同样也有许多人忙得不可开交。
有人在白水潭学院或者图书馆nei埋头苦读有人要准备着在接下来的竞技比赛中得个好的名次有人努力招揽顾客,希望趁着这个日子小赚一笔有人则东奔西走,来往于公卿之门,结交衙nei公子,希望能得到一点nei幕消息,好让自己能在自家的报纸上占着头版还有一些人,则在痴迷的做着各种试验,计算着一般人看不懂的公式,固执地追寻着这个世界的真理**“这是一个让人着迷的世界。”当阿卡尔多从汴京动物园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来之后,不由由衷地_gan叹道,此时他还没来得及擦干自己脸上的汗水。
“我会在日记中记下这一切,终有一日,我能让家乡的人们看到这一切。”阿卡尔多用谁也听不懂的话嘟哝着,一面走向官道边的车马店,那里有骡车搭乘,付上十文钱,就可以坐车回到南薰门——当然,是十个人一车。进了南薰门,可以另外搭别的骡车或者牛车,回到熙宁蕃坊。
数骑骏马从他的面前飞驰而过,把边走边_gan叹的阿卡尔多吓了一跳。他抬起头,向那群骑者的背影望去,只觉其中一人,依稀便是曾经在自己店中买过不少东西的那位宋朝官员。
阿卡尔多自然不会知道,前卫尉寺卿章惇的处分在几天前终于下达——是一个表面很重而实际上却非常耐人寻味的处分——由从四品上的卫尉寺卿,贬为从六品下的兵部职方司员外郎。从表面上看来,这是连降九级的严重处分,但是实际上,章惇却依然留在中央,并且其职责只是由主管军队军法纪律的主官,变成了负责国nei安全的次官。而相关的责任人,武释之在被审讯一次之后,便在狱中自杀,自然不再追究王则虽然误杀向安北,但是他将向安北的材料暗中交给枢府而非章惇,有功无过,只是降一级效用。
一件轰动一时的大案,就这样轻轻的放下,表面上还做得无懈可击。许多官员都私下里_gan叹章惇的好运气。但是也有人固执的相信,“向安北案”并没有结束。武释之在狱中的自杀,并非没有人怀疑。而段子介被提升为宣节校尉,并且担任卫尉寺丞,更是让人_gan觉意味shen长。
不过对于章惇本人而言,无论是别人的羡慕也好,带着恶意的猜测也好,他都并不太在意。兵部职方司员外郎这个任命,本身就包含了太多的信息——至少,皇帝是肯定他在卫尉寺所取得的政绩的。而有一种传言说,实际上是石越向皇帝推荐了这个职位给章惇——无论这个传言是否属实,有这种传言的出现,本身就非常耐人寻味。
章惇始终相信,在这个大变动的时代,自己的最高点,绝不会止步于卫尉寺卿。如果自己的才能果真得到皇帝与石越的认可,那么一切隐患,都不会太重要。
阿卡尔多对这些事情当然毫不知情,他看见章惇的背影时,首先想到的是:这个宋朝的官员,究竟有没有设法弄来乌兹铁矿?
不过他并没有时间为这件事头痛太久。很快,阿卡尔多发现了新的热闹。
大约五十名轻装骑兵,护送着五辆载货的马车,从官道的南方向汴京方向奔驰而来。而给他们引路的,正是刚刚骑马过去的章惇与他的部属。与此同时,从汴京外城方向,一队全副武装的步兵跑步而来,似乎正是来接应这五辆马车的。
在天子脚下,是什么样的东西,竟然要兵部职方司员外郎亲自接应,出动超过一百人的步骑军队?
阿卡尔多的好奇心,与许多汴京市民一样,都被激发起来了。
便在阿卡尔多发现章惇出现在汴京城南的时候。
大宋先贤祠。殉道殿。
一个男子跪在蒲团之上,郑重地将烟雾袅袅的供香ca入供台前的香坛中。他每一个动作,都是如此的虔诚,似乎那些死去的先贤,正睁大了眼睛,在神坛上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阵微风从殿外吹入,轻轻的带开神主牌位上的黄绸,现出一行描金正楷:“大宋熙宁八年兵器研究院殉难诸贤总神位”。
男子凝视着神主牌位,半晌,方缓缓站起身来,轻声叹道:“诸位师友,今日可瞑目矣。”
他说完便转身大步走出殉道殿,没有再回头,似乎是不愿意让那些早逝的师友,看见自己眼中噙着的泪水。直至离开殉道殿很远,他才回过头来,远远望着殿门上方当今熙宁皇帝御笔亲题的“殉道殿”竖匾,痴痴地发着呆。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熙宁八年七月的夜晚,那悲呛的歌声,依然还在他的耳边环绕。
“不要太勉强。我不想再看到牺牲。”这句话,也是在那一年,石山长亲口对自己说的吧?那时候殉道殿还没有建成,他们是在正殿说的**赵岩想起了自己的承诺。
“我终于成功了!”这个男子在心里无声的喊道。
殉道殿外的香坛nei,一本刚刚印出来的线装书正在燃烧,火焰被微风吹得上下乱窜。从烧了一半的封皮上,还可以看出书上赫然印着“火药填装暨抛物原理”一行小字。
汴京nei城的大梁门外西北,净慧院。
大约在熙宁八年八月,当今熙宁皇帝将金水门外的英宗潜邸改为佛寺,赐名兴德院,同时赐给兴德院淤田三千顷。这种事情在当时本来很寻常,但是仅仅在几个月后,熙宁九年,皇帝采纳了石越奏折的建议——诏令天下所有曾经接受过朝廷赐地的寺院庵堂,按其土地之多少,接纳固定数量的孤儿抚养至十六岁,并由各地慈幼局监督,在其十六岁之前,不仅禁止这些孤儿出家,并且寺院还要替这些孤儿开设《论语》与算术两门功课。否则,就要收回赐给寺庙的全部田产。据说当年皇帝本来想要特旨许大相国寺例外,结果范纯仁说了句“法无例外”,于是大相国寺也被归入诏令涉及的范围之nei——不过传闻皇帝为了安抚大相国寺的情绪,暗中对大相国寺有另外的赏赐。
熙宁九年的这份诏令影响十分shen远,但在初期实施的时候,就有寺庙阳奉*违,甚至公然抗旨。净慧院便是十分典型的例子。净慧院本来是南唐后主李煜归宋后的住所,李煜死后,此地便建为寺院。尽管李后主信佛至死不悟,而且这里亦的确曾是李后主的住宅,但是开封府慈幼局认定李煜是宋朝的陇西公、违命侯,所以净慧院也在诏令包括的范围之nei。然而净慧院的主持仗着自己在公卿之中有一点影响力,却要求孤儿必须为小沙弥,否则净慧院便没有道理接纳。结果双方在开封府打了一个多月的官司,事情越闹越大,竟然闹到了皇帝御前。赵顼勃然大怒,批了一句“若出家无慈悲心终亦不能证果”,于是开封府判净慧院主持刺配千里,所有僧众强制还俗,将净慧院的全部财产没官。
这件事便是有名的“净慧院案”。自此案后,再也没有寺院敢于公开反对抚育孤儿的诏令。不过慈幼局最终也没有得到净慧院,因为净慧院在熙宁十年,被皇帝赐给了兵部职方司。从此,这里便成了职方司的属司。但名字却依然叫净慧院。
从城南来的马车,在禁军的护卫下,进城后绕了一个九十度的大圈,最终到了净慧院前。章惇指挥着兵士,赶着马车进了净慧院。
“这批火炮一共四门。这是与去年二月一日试验成功的那门火炮完全不同的火炮。”兵器研究院负责监押的官员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章惇看了这位官员一眼,没有理会,只是继续指挥着兵士,将马车开进仓库。
所有火炮的参数,都是作为军事机密而存在的。章惇是负责国nei安全的次官,兵器研究院等重要机构和重要的地方守吏的“安全”、对外国与蛮夷的监视,以及T查涉及谋反与勾结外国的案件,一直是职方司的三大重点(职方司并非如人们想象的那样,拥有众多的人员,可以监视到每个可疑人物的一举一动,实际上它的人力与资金都非常有限)。但饶是如此,章惇如果要知道这些参数,也需要经过繁琐的程度,才能申请到。
不过他多少了解一些基本的东西。
熙宁十年二月一日试验成功的火炮,实际上是用青铜铸造的前装滑膛要塞炮,j程远,威力大,但是却十分昂贵,而且很笨重。不仅仅不易于运输,而且转动不易,准星也差,同时炮管设计亦不太He理,极易发生炸膛。实际上,这是恪于石越对大炮的粗浅认识的限制,以及宋军首重城市防守的传统,导致兵器研究院一开始就走上了弯路。
但是这一批新型的火炮,却是完全不同的突破——赵岩不愧是天才的兵器设计师,经过无数次的试验与统计、图纸设计与计算,以及对宋军战争需求的敏_gan,当然,主要也是节约成本的压力,赵岩很快摆neng了石越最初设想的误导,开发出了这种被命名为“克虏炮”的新型火炮:克虏炮在设计上管壁较厚,炮管由前至后渐粗,倍径较大,所以j程相对提高,杀伤力增强却不易炸膛。而且,这种新型火炮,在炮身上安有准星与照门,两旁并铸有炮耳,便于瞄准与架设,方便T整j击角度,*作相当的方便。这种新型火炮,虽然j程与威力都比不上要塞炮,但是成本却大大降低,而且相对便于运输,可以架在车上发j。
不过一直让赵岩心怀耿耿的是,青铜铸造的火炮,虽然不易炸膛,但是成本远高于铁铸,而且每发j一炮之后,所需要的冷却时间也相当长。最让人易产生挫折_gan的是,火炮_geng本无法标准化生产!因此一门火炮的好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工匠的技术是否j湛。而铸铁火炮,虽然在工艺上,铸造中小型火炮似乎已经问题不大,但它爱炸膛的毛病却似乎是生来的痼疾,付出过惨重代价的兵器研究院,在这方面似乎有无法摆neng的*影,始终不敢提出正式生产的申请。
“枢府以为五年nei造十二门重炮防卫汴京,并在陈桥驿以北建筑装备克虏炮的十四座石寨,契丹对汴京的威胁可以减至最轻——万一有事,汴京完全可以坚持至援军的到来**枢密会议甚至以为,凭现在的军力再加上火炮,汴京城绝非契丹所能撼动。”大宋禁宫后苑的一片草地上,赵顼双手握着“鹰zhui”,比划着杆下的小球,一面和石越“闲聊”着军国大事。
石越颇有点哭笑不得,这种在宋朝被称为“捶丸”的运动,非常类似于后世的高尔夫球。捶丸在宋朝的王公贵族中十分流行,特别得到宫nv们的钟爱,但是石越对高尔夫球却缺少必要的兴趣——不幸的是,皇帝看起来兴致盎然,完全不容他拒绝。好在石越不用担心自己打得太臭,比面前皇帝更臭的球技,绝对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他使劲握了一下自己手中的杆子,笑道:“京师乃大宋之_geng本,加强防卫自无不妥。只是臣以为不可*之过急。天下安危,在德不在险。昔秦始皇修长城而陈涉起于大泽,隋炀帝征高丽而翟让兴于瓦岗,此皆前车之鉴。”
“卿言甚善。”赵顼的心情看起来非常不错。“呯”地一声,赵顼手中的鹰zhui挥出,彩球优美的飞过空中,可惜的是,挥杆的失之毫厘,落点便不免差之千里。赵顼放下杆子,尴尬地笑了笑,将球杆扔到草地,转身向附近的亭子走去。
石越忍住笑意,忙将球杆交给一个nei侍,跟了上去。
“此次一共铸了六门克虏炮,两门运至朱仙镇,四门率先装备禁军,安置在汴京城墙上。朕料这城墙,迟早要改了。”为了掩饰自己球技的失败,赵顼继续起之前话题。nei侍们小心在石凳上铺上锦垫,递上茶水。
“臣之愚见,以为炮兵若不*练,缓急难用。”
“王韶亦是这般说。”赵顼笑道:“诸臣之中,王韶、郭逵,最重火炮。王韶巡视兵研院后,盛赞火炮是不饷之兵,不秣之马。郭逵亦道火炮可恃为天下后世镇国之奇技。”
“臣也是这样想。”
“朕已下旨,赐封赵岩男爵,赏宅院一座,田三十顷。”赵顼曾经亲自检阅过火炮的威力,亦是十分得意,“唯一美中不足者,是青铜造炮,耗费太大。”
“此事不过循序渐进,yu速则不达。”
“嗯。卿言甚是。”赵顼点点头,似乎又想起什么,向石越问道:“卿听说过李格非其人么?”
“李格非?李文叔?历城人?”石越下意识地反问道。
“卿果然认识。”赵顼笑道,“卿以为此人学问如何?”
“臣并不认识李格非。”石越未及细想,信口便答道。
赵顼大奇,诧道:“那卿如何又知道他字文叔,是历城人?”
石越这时才惊觉过来,他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李格非——李格非倒也罢了,他的nv儿李清照,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不过算其年岁,李清照现在还未出生呢,石越可没办法对皇帝说他听说过李格非nv儿李清照的才名。
“臣是听说过此人,据说文章极好**”
“文章极好?”赵顼似乎颇觉惊讶,“以卿之才华,而许之文章极好,这个李格非当非一般人物。他文章极好,为何不试进士科,反入了白水潭格物院?”
“A?!”这下轮到石越目瞪口呆了,李格非虽然没他nv儿出名,可也是赫赫有名的“苏门后四学士”之一,现在居然学了格物**“卿不知道么?”赵顼道:“李格非熙宁十年以白水潭格物院第一名毕业,入兵器研究院,协助赵岩造火炮,多有发明**”
石越此时满脑子却只有一个念头:李格非学格物了,那李清照怎么办?
“郭逵曾递了一份奏章,论及火炮之事。以为火炮这物什,士卒非经训练,不晓几何算术,不能善尽其用。并附上一本着述,论火炮诸事甚详,署名便是历城李格非,只是其书言语浅白不文,不像文章极好的样子。朕召郭逵询问,郭逵只言李格非其人甚聪颖。此番随克虏炮及药弹一道运来城中者,便有用于测量瞄准之工具规、尺、矩度等物,皆是李氏所造。”
石越对这些却也不太懂,只得附和道:“想见其见识才干亦不差。”心里却依然忍不住在担忧哀叹李清照的命运。虽说明明知道历史已经改变,人们的命运也一定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但是对于李清照将来可能成为nv科学家这一点,石越依然觉得难以接受——特别是,以他的寿命,还极有可能目睹此事发生。石越对李清照的生平知之甚详,知道如果李清照能够出生的话,也就是几年后的事情了。但问题是,李格非的命运改变了,李清照究竟还能不能出生?
石越突然间觉得烦恼起来。
“朕已准了郭逵所请之事。”赵顼喝了口茶,浑然没有注意石越在那里心不在焉,又说道:“郭逵本yu延请李格非去讲武学堂教授炮兵,不料被他所拒。没几日,朕便听说此人去了洛阳。”
“洛阳?”石越下意识的问道。
“嵩阳学院请他做教授。”赵顼苦笑道:“朕的讲武学堂,竟比不上嵩阳学院。”
到底是李清照没能出生更糟,还是李清照变成nv科学家更糟?石越的思维此时和皇帝却没有一点交集。他竟然发起呆来**
第七十二节
在石越为李清照未知的命运出神的时候,数千里之外,西夏的君臣们,却都在为自己的命运而紧张的策划着。
大宋熙宁十一年,是西夏的大安四年。
几个月以来,兴庆府都一直显得有点死气沉沉。
熙宁十年的几场战争,其实宋朝与西夏都准备不足。但这无论对哪一方来说都称得上有点冒险的战争,最后却是宋朝取得了胜利。西夏在这一年的战争中,损失了四成的j锐,横山地区控制权的易手眼看也是早晚间事,没有人提得起兴致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有的人都明白,若非因为老天保佑,结果一定会更糟。
而最糟糕的是,在西夏国,几乎每一个握有权力的人,都能嗅到某种不祥的味道。
这是个真正只剩下沙漠了的白上国。
西夏王宫。
“太后。”嵬名荣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焦虑。
梁太后瞥了他一眼,缓缓说道:“天还没有塌下来。”
“太后,遣使向宋辽同时称臣,是迫不得已的法子。但若接受辽主的要求,与辽主夹击杨遵勖,却一定会激怒宋朝。我大夏兵力已疲,士气低下,岂堪再战?”
“结辽抗宋,是唯一选择。宋朝亡我之心,路人皆知。他们若有余力攻我,我们便是不激怒他们,他们也会找借口来打。”
“但毕竟可以拖延时日,恢复实力,静待有变。只要能拖过几年,辽主英武,必然平定杨遵勖,他又岂能容宋朝来亡我大夏?至少宋军也须忌惮契丹,不能出全力与我作战。若此时激怒宋军,其举国来伐,契丹亦无能为也。请太后三思。”
“待辽使来后再说罢。”梁太后却没有兴趣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我听说外间有人上表,要相国罢相?”
嵬名荣迟疑了一下,道:“确有此事。”
“那他们想让谁代相国为相?”梁太后冷笑道。
“以仁多澣呼声最高。”
“仁多澣?”梁太后讥讽的笑出声来,“他敢来兴庆府么?”
“是**”
梁太后的脸色突然一变,怒道:“若非仁多澣贻误军机,石越都已成擒!又岂会有败军辱国之事?!”
嵬名荣的zhui唇动了一下,却终于没敢替仁多澣说话。
“他若敢来兴庆府,我必取他人头。”梁太后冷冰冰地说道:“辽使那边,你亲自去迎接,莫要声张出去。”
“是。”嵬名荣虽然不赞同梁太后的意见,但是他也知道,此时此刻,辽国是万万得罪不起的。而辽使,也是绝不能出差错的。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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