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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节

“康时**”唐康揉了揉眼睛,御史台外面的太阳,仿佛格外的亮,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定睛向四周望去,除了几个家仆外,并没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自失地一笑——自来便没有人敢在御史台外面接被释放的亲友,自己不知怎么了,竟生出幻听来了。他抬头看了看明亮蔚蓝的天空,汴京依然炎热,太阳火辣辣的晒得人受不了,但他却_gan觉到这个太阳,较之御史台里面的太阳,是如此的亲切外面的空气比起御史台里的空气,竟是如此的清新宜人**他阖上眼睛,细细长长地呼xi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二郎,大观文相公在城南松漠庄设宴给您压惊**”唐府的一个老仆在唐康身边低声催促道。

唐康微微颔首,却又回头看了御史台的大门一眼,仿佛要把这段经历永远地记在心里。这才转身抬tui上了马车。那老仆见他上了车,也跟着上来,在车门外坐了,朝车夫招呼一声,马车朝城南直奔而去。

唐康坐在马车中,斜着眼睛,从车窗中呆呆地望着匆匆掠过的汴京街景,直到此时,他依然还有点儿恍惚。直过了许久,唐康才意识自己不是在做梦,自己的确已经逃neng了牢狱之灾,重新恢复了自由。

“半刺”,那个释放自己的御史是这么称呼自己的——唐康还不知道自己的新官职是什么,但是他原本是知州,别人称呼自己,客气一点,可以叫“专城”、“五马”、“紫马”,却断没有叫“半刺”的道理。这么说,自己是被降职到某州当通判了?

唐康不由自主地便在心里算计起来。

通判便通判,比起在御史台失去自由,要好得多。即使是发配远州,只要不是监当官便好,通判毕竟是个极有实权的职位,也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福叔。”唐康忽然想起一事,朝车门外的老仆唤道:“你是怎的来汴京的?”府中的事他久不过问,但他记得清清楚楚,他上次离京之时,这位老仆还在杭州帮着他父亲打点生意。

“是员外差我来的。”唐福在外面笑着答道,“杭州那边乱成一团,员外无法分身,让我先来照应。”

唐康在车里点了点头,知父莫若子,他自然知道自己父亲做事的风格——虽然宝贝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但若是石越也办不到的事情,他唐甘南来了也于事无补。所以还不如留在杭州处理他的生意,免得两头耽误了。唐家的人,从来都不会在无益的事情上,过多的*费时间与j力。每一笔投资,都应当得到相应的回报。但是,唐康此刻却似乎不再那么欣赏自己父亲的手法。此时,他很想_gan受到家庭的温暖。虽然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他是男儿大丈夫,是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的,不应当被这些东西所羁绊。但是**唐康忽然很想念田烈武。

“福叔可知道田致果怎么样了?”

“是和二郎一个案子的那个田致果么?今天一大早便放出来了。听说被免了所有的差遣,还降了三级**”

唐康稍稍放心,但心里却又同时泛起一阵久违的nei疚来。由致果校尉被降为翊麾副尉,实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在新官制之下,武官升迁有所谓四道大坎两道小坎:其中的大坎,是指由节级至校尉由致果升至振威由定远将军升到明威将军由忠武将军升到云麾将军。这四道大坎,都对应着身份与地位的巨变,没有相应的武勋与能力,仅靠磨勘是绝对升不上去的。而所谓的小坎,则是指由翊麾升至致果由昭武校尉升为游击将军。这两道小坎并不比大坎好过多少,没有过人的功勋,也是很难升上去的。要知道,一旦做到致果校尉,就已经可以单独统率一营的人马,参与较高级别的军事会议,其身份与地位,与之前便有了本质的区别。田烈武是在枪林箭雨中,一刀一枪地打下的真功名,本来凭着他的本领,这番领兵入蜀,再立下军功,由致果而振威,甚至是昭武,从此独领一军,成为真正的名将,也绝非难事。虽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他的锦绣前途,却到底是间接被自己毁了。

唐康并没有_gan觉到自己不知不觉中的变化——若是以前,他是绝不会有丝毫nei疚的情绪的,他会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李护营呢?”

“李大人编管雄州。”唐福简短的回答道,心里却暗暗诧异。不知道这两个人与唐康是何等交情,唐康竟会如此关心他们的祸福。

“俗语道朝里有人好做官,这话是一点儿都不假的。”过了一会,唐福又笑道:“这回便是二郎与高提督安然无事。高提督转任益州,摆明了是要重用。二郎也是因祸得福,通判大名府——朝廷正在那修城建寨的,这可是个美差**”他到底是唐甘南身边的人,眼里看到的,尽是无限的商机。

“通判大名府?!”唐康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却没听到唐福回什么。他升官了,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他却并没有高兴与xing_fen,反而_gan到一阵的混乱。干着同样一件事情,有人升官,有人重用,有人降职、编管、前途黯淡**荒唐地是,自己这个始作俑者,理应负最大责任的人,居然升官了。田烈武与李浑一腔热血来协助自己,结果却落到这般境地!

这些是唐康以前绝不会想的。

但是一旦想来,竟觉得如此荒唐。

这就是政治么?

这就是权力的力量么?

从一开始,他就有了心理准备,会被罢官,削职,会被编管**他设想过各种各样的结果,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升官。

皇帝与政事堂有他们的理由——唐康在戎州立下极大的功绩,原本是预备升官大用的,总不能因为渭南一案,便将他在戎州的功绩一笔抹杀吧?yu加之功,何患无辞?!要迎He皇帝的心意,也不是一件难事。于是,唐康在戎州的功绩被略略夸大一些,戎州之绩要升两阶,渭南一案要降一阶,还是升官!

也是机缘凑巧,刚好两个持议最坚的给事中任期将满,为了防止又节外生枝,出现封驳。皇帝干脆事先就动用自己的人事权,顺水推舟将这二人给外放了。

在赵顼看来,门下后省只是自己用来制衡两府的工具,若是碍手碍脚,妨碍到自己,那么通过人事变动来减轻阻力,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熙宁初年,为了推行新法,他甚至几乎不惜将台谏驱逐一空。

但这些nei幕,唐康此时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他缓缓阖上双眼,闭目冥思着。唐康并不是一个天真的人,也不是一个虚伪的人。他不会假模假样的上表,请求自己与田、李同罪。他不需要通过这样在他看来是“虚伪”的方法,让自己nei心平静。

“我会补偿他们的。”唐康想道。这是权力的艺术。唐康再一次亲body验。若要想有所作为,便不能抗拒它。得让它成为自己的工具。

松漠庄是石越新买的一座庄园。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庄园中,到处都是上百年的松树而石越又在这里养了几十匹上好的河tao马。白水潭的技艺大赛逐渐地固定了下来,形成了一项传统,在秋闱之后举行——士子们考完之后,正好需要放松与发泄,于是,白水潭的技艺大赛,遂成为汴京举城狂欢的节日。赛马便是从技艺大赛中流传开来的,并且逐步成为汴京市民最喜爱的赛事之一。汴京的达官贵人与普通市民,都等不及三年一次才有的盛会,每年秋收过后,冬至之前的某日——由开封府议定日期,在汴京城北,会举行一场持续时间近十日的赛马大会。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市井小民,只要家里有马,便可以报名参加,赢取最高三千贯的大奖——这笔奖金,在熙宁十七年,可以在汴京城买五到七座大宅子。在这十天里,关扑是He法的行为。任何人都可以投注,赌赛马的输赢——庄家便是开封府。开封府将这笔收益,全部用于施药局、慈幼局、养济院(收养鳏寡孤独的穷人、乞丐的场所。)、漏泽园(免费安葬被遗弃的尸体、枯骨的机构。)等福利机构。

汴京市民无论贵贱,都非常的痴迷这项活动。有一年雍王赵颢甚至想要亲自上场比赛,只是被开封府认为可能会使比赛丧失公正x,才不得不悻悻而归。而在宫禁中的皇帝,也曾经想派宫里马术最j湛的宫娥来参赛,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被劝阻,皇帝为此还大发脾气。连石越也不能免俗。松漠园养的河tao马便是为了参加赛马大会而准备的。回京后那两年,他因为避嫌而刻意不敢太出风头,但熙宁十六年冬,石越到底忍耐不住了,派人去找慕容谦,一口气买了二十多匹河tao马,又专门购置了这座庄园,其目的就是要在赛马大会上一鸣惊人。

只不过石越在这方面,还是小家子气了。仅仅是雍王府,因为赵颢向来爱马,王府养的好马,便有八十匹,其中有名有号的名驹,也比石越全部的河tao马要多。而曾经在去年夺魁的郭逵家,马虽然不多,但每一匹马都是名贵非凡。熙宁十五年,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布_yi百姓拿走了三千贯的奖金。赛马大会上藏龙卧虎,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市井小民,都不可轻视。象雍王府年年都是大热门,岁岁都进决赛,但自赛马大会来,却从来没拿一次第一。

这些事情,唐康早就从书信中知道了,但他还是第一次亲眼见着松漠庄。这里离汴京城已经很远,出了南薰门,马车在槐*森森的官道上疾驰了半个时辰,又向东拐过一条小道,跑了一个时辰,便可见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松树林,树林当中,分出两条道来,一条用碎石铺成另一条却是黄土路——显是供车马通行的。唐康的马车便从这条路上驶入树林,又跑了将近一刻钟,方见着松漠庄的大门。

唐康下了马车,便见侍剑早已在门口等候。见着唐康下车,早跑过来行礼笑道:“恭喜二公子。”

唐康勉强笑了笑,一面打量着侍剑,几年不见,侍剑更见成熟了。唐康知道侍剑已为人父,实际上已经是石府的大管家,但他心里,却始终当侍剑还是那个从小的玩伴,默默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是没有说话。

“到家了。”唐康在心里说道。这里不再是到处都是怀疑你、畏惧你、厌恶你、算计你、轻视你、讨好你的上司与同僚的戎州,也不再是每个人都用居高临下的、审问的眼光看着你的御史台。在这里,再也用不着那么小心谨慎,他可以放心地相信别人。

侍剑也没有多说什么,微笑着引唐康走进庄中。

夏日的汴京城里,也是炎热的,但只要到了*凉处,便会_gan觉非常的凉爽。而在松漠庄中,松树几乎遮蔽了阳光,更是清凉得几乎有点*冷了。唐康怀疑地四向张望了一下,问道:“马场在哪里?”

“还在东边,东边有河,有草地。”侍剑笑道,“这庄子极大,单单佃户便有一百多户。当初买下来,花了十万贯。原来的主人是做丝绸生意的,嫌风水不好,急着neng手,否则我估摸着还得多花一两万贯。”

“十万贯?”唐康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汴京城里一座中等的宅院,亦不过几百贯而已。这座庄园,真不知道是怎么个大法。

二人正边走边聊,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瞬间便到了跟前。“小心!”唐康甚至来不及惊诧为何会有奔马出现,便见一匹neng缰的白马朝自己急冲而来,他一把拉着侍剑,朝路边纵身一跃,便觉一团白影擦身而过。

唐康与侍剑方惊魂未定,便听到一连串的吆喝声从树林后传来,“抓住它!”“休叫它跑了!”“哎哟,这畜生朝东边去了。”数十名家丁佃户,或骑马,或徒步,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东西,紧随而来,到处围捕着那匹惊马。

侍剑皱了皱眉,正待上前帮忙,掀起_yi襟,疾行数步,方转过一道弯,便见从路边斜窜出一个人来,飞身跃起,一把抓住马鬃,整个人便如飞燕一般,随着惊马上下飘*着。

“哎哟!”“哎哟!”家丁们的惊叫之声,顿时不绝于耳。

侍剑见那人身手敏捷,却并不担心,只指挥着家丁包抄接应。却听唐康过来问道:“那降马的汉子是谁?”

侍剑摇了摇头,朝身边的家丁大声问道:“可有人知道那好汉子是谁?”

这一问之下,竟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此人是谁。但二人也不以为意,这庄子甚大,便佃户间也未必全部互相熟识,何况这次来的家丁仆役甚杂,互不相识也很正常。侍剑又问事情的经过,原来却是一匹从灵夏买来的烈马,突然neng了缰,发起狂来。众人一路围堵不得,让它跑到这边来了。

正问话间,忽听到前头一声呐喊欢呼,随着得得的马蹄声,之前降马之人,骑着这马缓缓回来了。

侍剑见降马之人,不过二十来岁,长相不似北人,亦从未见过,心中不由纳闷。他笑着迎了上去,正要问此人身份,却见这年轻男子纵身下马,拜倒在地——侍剑一愣,却听他说道:“杭州伏波学堂学员水军节级守阙忠士宗泽,叩见石学士、薛将军。”

侍剑慌忙侧开身子,却见石越与薛奕不知何时到了自己身后。唐康早已激动得不能自己,拜倒在地,哽咽道:“大哥。”说完抬头望着石越,但石越却似浑没有听见唐康的话,只望着宗泽,问道:“你说**你说你叫什么?”

“小的宗泽,叩见学士。”宗泽又从容回答了一遍。

“宗泽!”石越喃喃道。

薛奕在旁笑道:“好叫学士知道,这宗泽是我海船水军少有的人才。在西湖学院读过两年书,非止文章策论做得好,几何、算术也极好,还j通数种夷语。译经楼想请他没请动,他却学班定远投笔从戎,报考了杭州伏波学堂,以第一名毕业。我费了好大周折,才从杭州海船水军手中把他抢过来。”他这么着介绍宗泽,已经是极克制了。宗泽在杭州伏波学堂,已被视为“水战奇才”。虽然名义上他还只是个小小的节级,但薛奕不仅让他统领自己的亲兵卫队,更将自己的座船指挥权也交给了他。但凡训练作战,事先无不要征询宗泽的意见。薛奕是将宗泽当成自己的接班人培养的。有一回他喝多了,曾私下里和曾布说:“此子一出,吾等皆当退避三舍。”这回带他来汴京,亦是想将他介绍给石越认识。朝里有人好做官——薛奕虽缺少八面玲珑的手腕,但是对于这些道理,他还是懂的。

“你怎么想入水师的?”石越听着薛奕的介绍,忽然朝宗泽问道。

宗泽似乎没料到石越问他这个问题,怔了一下,才老老实实回道:“小人家贫,伏波学堂不要学费海船水军薪俸丰厚,亦足以赡养父M_。”

“可曾娶Q?”

“已娶陈氏为妇。”宗泽虽然奇怪石越为什么问得这么详细,却依然如实回禀。

薛奕却已看出石越对宗泽甚有好_gan,心中暗喜,因在旁笑道:“便是太学生陈锡之妹。”

石越微微点头。陈锡颇有文名,是太学中有名的人物,他自然听说过。但他问这个,却是因为他对宗泽的生平甚是熟悉,他知道陈锡之父视宗泽为己出,宗、陈二家,世代通好。陈家是官宦世家,既然宗泽的命运很大部分还是依着原来的轨迹运行着,那么他便知道宗泽报考伏波学堂,绝不全是因为经济上的窘迫。

“大概再也用不着你三呼渡河而死了。”石越在心里说道。他望着宗泽,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_gan情,但终于压制住多说的冲动,只微微笑道:“南人如此熟悉马x,亦甚难得。”

一面却走唐康身边,弯下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起来吧,回家了。”

唐康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把头shen埋,强抑着泪水,缓缓起身。

此时家宴时辰未到,因薛奕次日便要离京,取道广州前往凌牙门,石越将他请来,是想挑匹好马送给他,众人便先陪薛奕去马场挑马。早有家人牵了坐骑过来,众人各自上马,揽绺徐行。薛奕陪着石越走在前头,潘照临与唐康却渐渐落在了后面。宗泽与众随从都是远远地跟着,并不敢靠近打扰。

潘照临眯着眼睛,不住的打量唐康,“康时可知你在台狱这段时间,京城几乎已是天翻地覆**”潘照临亦算是唐康的老师,唐康素知他的脾x,知道这会不需要他多话。果然,便听潘照临又道:“两府变动频仍,一两月间,郭仲通由武部少常伯升任同知密院,孙和父由签枢而为夏官文太傅辞枢相,出判应天韩持国由枢副而大貂——仅仅几天之后,一直不肯接任秋官的范纯仁突然便改变了主意,勉强领旨,入主秋台**”潘照临用讽刺的语T说着“勉强”二字,由两府一系列的重要人事变动开始,言简意赅地向唐康介绍起目前的形势来,仿佛唐康不是即将要通判大名,而是要在京师任职一般。

三党在两府的权力平衡已经被打破,范纯仁改变初衷,担任刑部尚书,亦只是文彦博出外之后的不得已之举。但若说旧党已经放弃了御史中丞与益州路观风使的角逐,承认吕惠卿的胜利,却还为时过早。也许是司马光另有谋划也许是皇帝的病情,改变了争夺的焦点**潘照临不是司马光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司马光在益州的问题上,突然沉寂了下来,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司马十二没这么容易放弃**”潘照临似是自言自语地说着,但凭他绞尽脑zhi,亦无法猜出到司马光打着什么主意。

唐康却只是苦笑不语。对这些党同伐异,他实是_gan到厌倦。沉默了好一会,才低声说道:“公卿们机关算尽,误的却是益州一路的百姓。”他停了一下,抬起头望着潘照临,沉声道:“潘先生,益州完了。”

潘照临震惊地抬头,注视着唐康。

“我还以为朝廷早就更换了益州四司长吏,不料到如今,不仅禁军群龙无首,竟连提督使都还在汴京!”唐康这时已是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竟连提督使都还在汴京!”他重复道,“经略使不至,禁军集中于西南诸郡,各自为战。nei腹诸郡本来就守备空虚,凭着一州一县的兵力,只怕连大一点盗贼都剿不了——本来nei诸郡便要依赖乡兵、弓手来维持治安,倘若这些乡兵、弓手也变成盗贼,朝廷将如之奈何?!”

“康时会不会太悲观了一点?”唐康的声音太大,连走在前头的石越也听见了。他勒住坐骑回走数步,定定地望着唐康。

“益州之事,谁能比我更清楚?!”唐康愤懑地说道,“计使、宪司皆庸碌之辈,克剥百姓还有点本事,其余则百无一用。朝廷在益州用兵经年,益州一路,已是遍地干柴,盗贼蜂起。所以未出乱子,一是天公作美,没有灾情出现,否则随便哪里冒出点火星子,后果将不堪设想此外亦是因朝廷有重兵驻扎,心怀叵测者不敢妄动。如今禁军大败,在民间不知道被另有用心者如何传扬。而经略使、提督使又迟迟不能上任,益州百姓大抵都知计使、宪司之贪酷无能——不管朝廷公卿如何算计法,益州路**益州路**”

石越与潘照临对视一眼,二人都是将信将疑。他们都知唐康素与益州路四司长吏不和,从考课来看,益州官员也不像他说的那么不堪,因此亦不敢排除唐康少年气盛,因偏见而得出成见的可能。

“若果真要乱,这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好在高遵惠不日上任,王厚、慕容谦也很快便能抵京,熬过这些日子,便有转机。”石越不知道是在安慰唐康还是在安慰自己,“纵使观风使还要拖一拖,高遵惠到了益州,所见所闻,亦不至于缄口。有他上表说话,皇上自然会相信。”

但是,以高遵惠的谨慎,不搜集足够的证据,他是绝不敢在上任伊始便悍然弹劾两个同级官员的。这一点,大家心里都很清楚——等到高遵惠的奏折,只怕最快也是半年以后的事情了。

到那时候,益州没有人知道已经变成什么样了。

唐康摇摇头,倦声道:“西南夷未可急除。王厚、慕容谦,只怕也不是神仙。”

一切的_geng源,都在于石越没有掌握权力。要避免悲剧的发生,必须先让石越手握大权。自小接受潘照临言传身教的唐康,很自然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也许,益州的动*,从某个角度来说,是必须的是为了得到更多而必须忍受的痛苦。

但这些是没有必要说出来的。

唐康紧紧地抓住缰绳,勒得手心生疼。

“康时现在要担心的,不是西南。”石越亦知道唐康骨子里的那种执着,当下也不去接他的话,转过话题,委婉道:“益州的事,你先放一放。你新的责任,是在河北。”

“河北?”唐康语气有点不以为然,“大哥放心,我不会令你失望的。”做个治理地方的能臣,唐康还是颇为自信的。

石越看了唐康一眼,轻轻夹了一下马腹,掉转马头,继续前行,一面淡淡道:“苏子瞻写了封信给我,他怀疑契丹有南下之意,萧佑丹这番出使,是来投石问路。”

“A?!”连薛奕都吃一惊。

唐康却立时xing_fen起来,驱马追上前几步,追问道:“果真?”

“这事没有人料得准。”石越平静地说道,“不恃敌之不我攻。只要我们有备无患,便不惧他南下不南下。”

“大哥所言甚是。”顷刻之间,唐康已是j神大振。

“大名府乃河北防务之枢纽,亦是京师之北最后一道防线。康时这番去大名,当以防务为急。我朝立国最大的软肋,便是京师位置不佳。面对北方强敌,过于被动,往往一次决战,便关系到国家存亡。所以朝廷才不惜劳民伤财,在大名府一线修筑城寨,以装备火炮之坚固城寨,构成一道新的长城。”

“大哥放心,我在白水潭学过土木建筑。”唐康笑道。实则在修葺戎州城时,他也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但塞防之要,并不在堡垒城寨。”石越笑道,他远远地望了跟在后面的宗泽一眼,也许是因为出身贫寒的缘故,在另一个时空中,宗泽是比较信任北方义军的统帅。“地利不如人和。河北诸州可以依赖者,还是民心。你一定要记住。”

唐康默默点头。

但石越虽是如此说,却是想的别的事情。辽国是不是真的会南下,还只是苏轼私下里的猜测。即使是石越自己,也还是拿不准。宋朝不断巩固在河东、河北的塞防,两路亦屯集了大量的禁军,契丹人未必便敢悍然入侵。以现在的军队与防御工事,亦足以与辽军周旋。他提起这些,更多的是为了唐康重新振作,也希望唐康能稍稍改变在戎州的处事风格。河北路到处都是世家大族,比不得他在戎州偏僻小郡,可以为所yu为。唐康去到大名府做通判,若是将j力全部用在民政上,而且还是那种一往无前的做法的话,真不知会得罪多少豪强贵戚。对付河北的豪强,总不能也用曼陀罗酒来解决吧?

“明天我叫大苏的书童来见见你。”石越笑道:“去到大名,便免不了要和辽国打交道。这书童极伶俐的**”

“是。”唐康恭声应道。他注意到石越的表情有点怪——但这其实也不能怪石越,石越再也想不到,苏轼的这个书童,竟然叫林灵蘁!如果石越没有记错的话,神宵派的着名道士林灵素,原名便叫林灵蘁!

石越自顾自地笑了笑,这时众人已到了马场。便见一条蜿蜒的小河边,茂密的水草一眼望不到尽头,数十匹马儿在养马人的看护下,悠闲地啃着草儿。

“康时与宗泽也一人挑一匹坐骑罢。”石越执鞭笑道。

唐康与宗泽连忙道谢。却听一个稚neng的声音大声问道:“爹爹,那我呢?”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个小nv孩由金兰与阿旺领着,从一匹小枣红马上飞快地跳了下来,朝石越这边跑了过来。唐康已知这必是石蕤——小孩子长得太快,离京几年,他几乎便认不得出来。

石越连忙下马,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弯yao想要抱起nv儿,却忽然想起现在还在“惩罚期”,生生又板下了脸,道:“你不是有匹马了么?快,见过二叔与薛将军。”但语气中却无半点威严之意。

石蕤走到唐康与薛奕跟前,睁大眼睛看了看二人,先给薛奕行了礼,方走到唐康跟前,笑道:“二叔,我好想你。”

唐康大笑着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马上。笑道:“璐璐可又长高了。”

“那二叔送匹大马给我吧,我想骑大马!”石蕤立即一本正经地恳求道。

唐康万没想到这个小侄nv早已养成妖j一样的x格,答应自然是不敢的,但是不答应,他一个在外面杀伐果断,在戎州让小孩闻名而不敢夜啼的唐二,竟然是不知道要如何来回绝她。他求助似地望着石越,却是金兰走了过来,对石蕤笑道:“二叔便送璐璐一匹大马。不过呢,先让二叔帮你养着,等璐璐再长高些,才能给你骑。好么?”

“那得长多高才给我?”

“再长这么高!”金兰用手笔划着,一面又哄道:“明天带你去动物园骑大象,好不?”

“好吧。”石蕤想了一会,似乎觉得长那么高不用多久,这才认真地点点头答应了。

石越望着薛奕,取笑道:“世显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薛奕尴尬地笑了笑。他拍太后马屁的几头大象,倒成了汴京动物园最受小孩喜欢的东西。连带着他薛大将军与注辇国,在汴京的小孩子中间,也广为人知。

唐康却在这当儿看了一眼金兰,却见金兰亦正在望着他,他心里头忽然有一种温馨的_gan觉,仿佛在这一瞬间,他已经不介意自己这位Q子的复杂背景。

“你想去大名么?”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道。但连他心里,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一时冲动。

金兰愕然望着唐康。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唐康却已经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专心逗乐着石蕤。

“你想去大名么?”金兰的脑海中,不断地回*着这句话。我想去大名么?她低下头,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我想去大名么?

金兰其实不用多问,亦能知道心中的答案。

但是,我能去大名么?

我能去么?

她痴痴地望着牵马离开的唐康,望着在马上大呼小叫的石蕤,望着叔侄开怀地大笑着,心里却如同一团乱麻般,纠缠着。

在这个时候,秦观奉旨意,正与高丽国谈判着借贷一百万贯的巨额贷款,虽然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但她却明白,因为这笔史无前例的巨额贷款,宋丽关系将jin_ru一个新的时代。高丽国也需要更多的人材,来面对这个挑战——国nei的命令,甚至希望他们能够鼓动一些在宋朝不得意的士子去高丽当官。

在这个时候,宋朝朝野正在为太子未来的老师争论不休。而究竟谁为资善堂直讲,对于信国公殿下,亦是同样的重要。对于宋人来说,资善堂直讲只是太子的老师而对于高丽人来说,资善堂直讲也是信国公的老师!

而且,宋朝皇帝还染上了风疾**

在这样的时刻,她能让王贤妃一人孤军奋战么?

她很想很想,立刻答应了唐康,随着他一道去大名府。她很想跟着唐康后面,与石蕤一起打闹着**但是,她的脚步,却十分的沉重。想要迈开任何一步,都有着旁人无法想象的艰难。

我能去大名么?

金兰痴痴地想着。

第二十三节

“圣人。”

“唔。”向皇后蓦地惊醒,疑惑地望着朱妃。却见朱妃双眉紧蹙,心事重重地站在自己跟前。“妹妹,怎么了?”

“这件事,还须请圣人拿个主意才好。”朱妃迟疑道。

“哪件事?”向皇后不解地望着朱妃。

朱妃垂下头,轻声道:“便是资善堂直讲的事**”是否能给赵佣选个好老师,关系极大。但朱妃常年生活在shen宫之nei,娘家又没什么出色的人物可以依靠,她本人亦只是一个恪守妇道规规矩矩的后妃,哪里便能知道谁才是“好老师”?她关心赵佣的命运,却又害怕向皇后多心——毕竟,六哥与七哥名义上还是皇后的儿子。nv人对于这种事情,是极其敏_gan的。但是种种顾虑,到底比不过对儿子的关心,她还是鼓起勇气,来向皇后讨个主意。

“是这件事**”向皇后淡淡地点了点头。朱妃一贯的恭谨、与世无争——至少是表面表现出来的与世无争,抵消了她心中大部分的嫉妒。其实,自从她收养六哥的那一刻起,她与朱妃便成了命运共同体——她当时不知是怎么样便迸发了潜藏已久的M_爱,将自己的命运与六哥、七哥联系在一起了,原本,她是可以超然地不闻不问的。不管将来谁继承皇位,她都是皇太后,而他们的生M_,永远只能是皇太妃。但当她收养六哥、七哥之后,一切便改变了。她_gan情的天平,无可避免地会倾向这两个皇子,尤其是有嗣君身份的六哥赵佣。这其实不会带给她和向家什么好处——越是与她关系生疏的皇子继承为帝,在表面上,可能反而会对她和向家越好。但是,在心里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再有孩子后,向皇后早已将自己全部的M_爱,倾注在淑寿、六哥、七哥三个孩子身上。如今她对朱妃偶尔的嫉妒,亦只会是因为她才是六哥的生M_。

“妹妹不用担心。”向皇后一面安慰道。

“但是**”朱妃嚅嚅道,她不太敢问。到处都在传说,桑充国与程颐都是太后挑中的人选。但她不敢问是不是真的——高太后的威仪,_geng本不是朱妃胆敢挑战的。她也不知道桑充国与程颐当资善堂直讲,对六哥是不是好事?她听说过桑充国的名字,对程颐却完全陌生。

迟疑了好一会,朱妃才终于委婉问出来:“但是,外间都传说桑充国、程颐**不晓得**”

“你不晓得,我又怎么会知道?”向皇后在心里苦笑。为了这件事她*的心,远比朱妃要多得多。太后那里自然是不能问的,但是皇后毕竟多一些可以差使得动的nei侍,听保慈宫的nei侍传出来的消息,这件事只怕与太后无关。但是外头的大臣,又都说桑充国与程颐的好,几个nei侍打听了回来,都是极称赞。向皇后却只知道桑充国是王安石的nv婿,石越的大舅子——受曹太后与高太后的影响,她对王安石印象不佳但对石越,她却非常看重。而那个程颐,似乎只是倾向旧党一派的饱学儒士。向皇后对于新旧党争,没有太多的主见,但是在后宫的氛围中,却自然而然地在_gan情上比较同情旧党一派。因此,她也说不出什么不好来。

然而,只要一想到雍王,向皇后心里就会忍不住咯噔一下。她与赵顼几十年的夫Q,皇帝借病拖着不肯接受这个朝野齐声称赞的推荐,心里不可能是没有自己的想法的。

“我想这两人也是极好的。”向皇后口里却只能安慰着朱妃,“这事自有官家和外面的相公们做主。妹妹尽可放心好了。”

朱妃勉强点了点头,但只过了一会,却终是不可能放心,又道:“圣人以为,要不要问问十一娘?她虽然不太多话,却是极有主见的。且外面的事,她又知道的多**”

“十一娘?”向皇后不由得叹了口气,朱妃能想到的这些主意,她岂有想不到的?她早就问过清河几次了。但是清河才惹出这么大事来,这种大事,她哪里又敢置喙?每次都顾左右而言他,绝不肯多说半句。但向皇后却不肯说这些事情,想了一会,终于道:“也罢,我们一起去问问她罢。”

她亦是一番好意——朱妃既然提了出来,总要给清河一个机会自己来回答。将来朱妃是谢她罢,还是记恨她也罢,都由着清河自己决定。但她口里虽然说“去”,却毕竟是皇后之尊,没有屈尊去静渊庄的道理。当下唤过nei侍,吩咐道:“去请清河郡主来。”

静渊庄。

清河与王昉在花园里手谈着。狄环与桑充国的长子桑允文由下人们看护着,在一旁玩耍。两个小孩都骑着竹马——一_geng细长的竹竿子,左手执定,右手各拿着一把木剑,脸上D着除日买回来的面具,在院子里吆喝呼叫着,互相追逐对斫。这是自汉代以来,孩子们最喜欢的游戏之一。两个孩子年纪相若,玩得兴高采烈,将一个好好的静渊庄,搞得_chicken_飞狗跳。清河与王昉却似习惯了孩子的吵闹,只是专心地下着棋,并不理会他们。

“十九娘怎么还不回来?”过了一会,王昉眼见着败局已定,便笑着把棋局一搅,不肯再下。口里却将话题岔开,以转移注意力。

清河不觉莞尔。她知道王昉这个脾气,却是跟她父亲学来的,真是父nv天x,一点不差。因笑道:“她或是进宫去了。好像是答应了七哥,要教他剑术的。”

“十九娘还会剑术?”王昉惊奇地问道。她认识柔嘉十几年,只知道她会用鞭子抽人,可从未听说过她还会剑术。

清河抿zhui一笑,道:“她是临时抱佛脚,现炒现卖。在六哥七哥们面前要面子,临时找几个班直侍卫学几招,然后便去哄小孩子。”

“那可真难为她了。”王昉幸灾乐祸地笑道。

清河的眉宇间却露出一丝忧色。自建国以来,皇子的教育自有成法,虽说君子要习六艺,皇家对于j术亦非常看重,但清河却知道,高太后是不喜欢皇子舞刀弄枪的。皇子要学的,是经邦治国的本事,要学道德文章,就算是要习武,那他们要学的也是万人敌的本事。高太后经常说,一个国家若要皇帝靠自己的剑术来保护自己,那这个国家离亡国也不远了。而且,一个皇子从小喜欢这些东西,长大为君后,会不会穷兵黩武?这样的先例不是没有过的。所以,高太后虽然也支持在民间提倡习武之风,但却极为反_gan在宫里教授这些东西。高太后的态度非常鲜明,六哥只要会拉弓j箭,能骑马检阅便足够了。正因为如此,宫里从班直侍卫到nei侍,可以说多的是武术高手,但是却没有人敢教六哥、七哥这些。

除了柔嘉。

她就敢偷偷摸摸教七哥这些东西。但即使是柔嘉,也不敢教六哥“剑术”。七哥和六哥到底是不同的。

从心底里说,清河对柔嘉的行为是不以为然的。甚至连自己的儿子,她也不希望他将来学武——她不希望狄环如他父亲一样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而且,狄家也已经有先例,狄环有几个叔叔,便做了文官。但到目前为止,她的儿子并没有遂她的心意——读书的时候用雷打都打不进,但是一到学马术、j术之时,便兴高采烈,而且颇有天赋,常常让教习武术的老师都惊叹。

因为这种心态,她也劝说过柔嘉好几次,但柔嘉虽说成熟不少,x子从_geng子上说却到底是改变不了的。越是劝阻,她反而干劲越足。说来奇怪,柔嘉在宫里人缘似乎越来越好——她这么着胡闹,宫里的nei侍宫nv,竟也没有人告她的黑状。清河便也懒得多管了,干脆得过且过。反正太后、皇后、皇帝,到众太妃,都怜她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便真惹出什么事来,也不会特别严厉处罚的。

一想到这些事,清河又马上联想到最近给六哥、七哥找老师的事情。她不由瞥了王昉一眼,虽然听说桑充国一直淡然处之,几乎便当这件事_geng本与他无关一般,但清河与王昉却是闺中密友,自是知道她脾x的——她一定会到处设法探听事情的真相。别人在不在乎太后是否亲自点了桑充国的名她不知道,但是清河敢肯定,王昉是很在乎的。

果然,便听王昉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着闲话,但是清河却听得清清楚楚,王昉是在巧妙地打听着六哥和七哥的脾x、喜好。清河也故意装作没有心机的闲谈,有意无意地把宫里一些不要紧的事情泄露给王昉。她能够理解王昉的苦心,也愿意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忙。

二人正说着话,清河忽然瞥见管家领着一个入nei省的nei侍匆匆走了过来。她认得是向皇后宫中的人,连忙起身相迎,笑道:“高班(高班是入neinei侍省倒数第二级官阶nei侍高班的简称。)怎么来了?”

“圣人请郡主进宫说话。”这不是很正式的事情,清河来来往往宫里也是常事,那nei侍便也只是略具形式便罢,宣过旨意,方又笑着给清河行礼。

清河听到是向皇后召见,心里不由又是咯噔一下。一面笑着答应了,又向王昉告了罪,也不敢让向皇后多等,连忙随着nei侍进宫。

向皇后与朱妃心不在焉地说着话,一面等清河的到来。二人对清河的信任,其实都是由一些极小的事情建立起来,处理外家戚里的请托,出宫悄悄购买时髦的饰物,乃至于发型的式样**更多的则是借贷——宫里并不是如外人想象的那样,有无数的钱财可供挥霍。高太后几度主动削减宫里的开支,后宫的用度已经减到不能再减的地步。而对于不到四十岁的向皇后与朱妃来说,却正是需要大量化妆品的时候,而且两人总有无穷无尽的赏赐需要花钱。皇帝关心的是如何中兴祖宗的基业,国家财力艰难,向皇帝开口很不明智而高太后在宫中的威信亦不容动摇,即使向皇后贵为皇后,亦不敢抱怨半句。向家虽然很有钱,但皇后伸手向娘家要钱,向皇后再怎么样也做不出来。而清河正可以帮她们解决这一困境。将节省出来的月份钱存进钱庄,变卖抵当过时的不想要的器物珍玩,购买便宜而又时鲜的饰物_yi料**这些对清河来说并不是难事,因为狄谘的关系,汴京城里的大商人,没有人敢不给清河方便的。而且,清河也从不开口请托什么事情。她真有事情都是直接求高太后,从不让向皇后与朱妃为难。十一娘在宫里的地位是如此牢固,绝不是没有原因的。而对于x格温良得几乎有点懦弱,又缺少主见的朱妃来说,清河在她心里的地位显然还要更加重要。

见清河由nei侍引着走进殿中,朱妃仿佛见着救星一般,眼睛立时便亮了。

向皇后待清河行过礼,笑着让她坐了,方yu说几句闲话,朱妃却已沉不住气,走到清河跟前,拉着她的手笑道:“十一娘,姑嫂之间,本来便是一家人,圣人和我,可从未把你当过外人。这是要紧的时候,你也不能说见外的话来搪塞我了事。”

清河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人,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清河心里已是叫了一声苦。口里却笑道:“娘娘说哪里话来。民间有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M_。这些年来,更全亏了圣人与娘娘关照有加**”

朱妃不待清河说完,已是柔声道:“十一娘,这些便不要多说。你虽不是公主,但圣人与我,实是视你比公主还要金贵些。你知道,我在这九重之nei,活了快二十年,外头的事,你是自家人,也不怕你笑话,实是没什么见识可言。这件事,你须得给我拿个主意。”

向皇后听她这么没头没脑地只顾B清河出主意,清河却一脸惘然地望着自己,亦忍不住笑道:“她这是关心则乱,大约是急糊涂了。便是给六哥找老师的事,外头都说桑充国、程颐。我们在宫里头,也不知道究竟怎样,便想要十一娘你给个主意。”

向皇后明明问过清河许多久,这时说出来,却是仿佛头一次问她一般,清河自然听得明白,这是向皇后给自己在朱妃面前留着面子。她抬头看向皇后,却见向皇后温柔体谅地望着自己,又看看朱妃,眼神里却尽是期盼的神色。

她垂下头,抿着zhui,只觉得为难。早知如此,还不如早点和向皇后说了好。清河在心里后悔着,向皇后还是个zhui巴严实的人,但朱妃却是少了点心机,又不怎么管得住宫里的人,说给她知道,难免不会传到太后与皇帝耳中——她心里一万个不愿意沾惹此事,太后的心意没人知道,可皇帝心里藏着别扭,清河又岂能不知?但是,这时候若还不肯说话,只怕不仅连朱妃,连着向皇后也要得罪了。在她们看来,这是多大的脸面A?而且,将来六哥即位,这事又要怎么算?

清河想来想去,知道怎么也逃不过去,又不敢想太久,咬咬牙,把心一横,也不顾忌什么了,口里却笑道:“我一个妇人,能有什么见识,只怕误了圣人和娘娘的大事。”

“你只管说,说说有什么打紧的?”朱妃忙道。

清河又移目向皇后,见向皇后微微颔首,方又说道:“那云萝便斗胆。以云萝之见,桑、程二人,还是极好的。”

“哦?”

“依云萝之见,用这二人,有几样好处。第一样,两人都是白水潭学院的教授,教书大概不外行。六哥出阁读书,还是要有经验有学问的师傅为好。第二样,我常听人说,这二人实是天下清议的领袖,大概人品是不错的,不至于误托*人,让些小人教坏了六哥。兼之桑充国又管着《汴京新闻》——六哥天资聪颖,孝廉有德,但毕竟年纪尚幼,这些好处,还未为天下军民所熟知,免不了还有小人要说些挑拨的话,若得这二人为师,师徒日日相处,想来二人亦当不惮扬君之德**”

向皇后与朱妃从未想到过这一点,这时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雍王话语中,便似是暗示着六哥“失德”,二人不由连连点头。

清河又道:“第三样好处**”

向皇后与朱妃更凝神听着,却见清河半晌不肯出声。向皇后奇道:“第三样好处是什么?十一娘怎不说了?”

便见清河腾地跪了下来,低声道:“这个,云萝实在不敢说。”

“这里并无外人,我们姑嫂说说闲话,又不是干政,有甚不敢说的?”向皇后轻描淡写地说道。

但这怎么会不是干政?!只是清河这会实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圣人知道云萝这番心意便好,否则云萝这般胡言,真要死无葬身之所。第三样好处,是桑充国既是前头王相公的nv婿,又是石学士的大舅子,听说他与程颐还为司马相公诸君子所看重,朝廷台谏,半数皆是二人之门生,故此这才有许多官员为之延誉。这二人为六哥之师傅,虽则六哥名份早定,亦无人敢生觊觎之心,但这总也是个好处——朝廷公卿固然不会唯此二人马首是瞻,但至少总不至于因为师傅之故,而横生枝节**”

清河这番话,朱妃听得似懂非懂,向皇后却是在心里频频点头赞许。二人与朝中新、旧、石三种势力都颇有渊源,但若以为二人为资善堂直讲,这三党便会齐聚六哥旗下,六哥地位从此巩固,那是自然是极天真的想法。但正如清河所说,至少这二人为太子师,三党都不会觉得过于难以接受。倘使一个这于明显偏向旧党的人做太子师,那么新党对六哥继位,自然会有点想法反之亦然。这二人便可以避免这等坏处。

有这三条理由,在向皇后看来,其实已经足够。却听清河又说道:“而且,桑、程二人皆为布_yi,以布_yi一跃而为太子师,其敢不_gan奋?”

这又是直指人心的话。向皇后与朱妃对视一眼,二人皆微微点头。向皇后与朱妃在政治_gan情上,到底还是偏向旧党的,这时候听清河说二人皆为司马光诸君子所看重,心里更无顾虑。她们与高太后不同,她们最主要的寄托,便是在六哥赵佣身上。既然已经认可对赵佣有利,二人便下定决心,要竭力促成此事。

而便在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更加让向皇后与朱妃意识到尽快给赵佣选定老师的急迫x。当晚亥初时分,皇帝已见好转的风疾,忽然间又出现了反复。

第二十四节

田烈武被释放回家后,每日便安心地在家里享受着天伦之乐,一面设法筹集三百贯缗线给李浑当盘缠与安家。三百贯哪怕对田烈武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数目,汴京到现在还在流传着一则笑谈——《海事商报》的主编唐垧,当年做御史准备弹劾王安石之前,便是先找人借了三百贯当作路费,才敢上章弹劾的。事实上当然很有区别,众所周知,唐垧后来是筹钱创办了《谏闻报》。但这则谈资其实离“真实的情况”相差不远,宋朝官员,无论文武,薪俸都还算优厚,但官员们不仅要养家糊口,还要承担更多的交际应酬,应付许多的往来借贷,加上当时家族观念浓厚,很多官员出身时靠着整个家族的扶持,发达之后也不免要回馈家族,比如掏出钱来在家族建立义仓,兴办学校**即使是中高级官员,若为官清廉,也会入不敷出。象田烈武这种,刚刚晋升为中级武官未久的,虽然较之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但其实也就是堪堪能在汴京换一座大点的宅院而已。行伍多年,官做得越大,开销也是越大,既不敢克扣军饷,又不敢私自回易,吞没俘获,部属有什么困难,还要自掏yao包加以周济,虽然因此甚至得军心,但钱袋子却是注定不可能太鼓的。但李浑却比他更穷——到此时,田烈武才知道李浑祖上,居然是沙陀人。李家虽历代皆为班直,但因为他为人任侠豪爽,父兄又先后都在宋夏战场牺牲,因此家里除了一座四壁光光的宅院,两个儿子三个nv儿外加两个侄子、一个侄nv共八个小孩要养活外,也是穷得叮当响。他转任军法官,亦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家里既然穷,升官的机会就少,而军法官俸禄较曾通军官要优厚些,于他家的窘境不无小补。这番被贬,于李浑家实是一次重大打击。李浑平素在京师的朋友,这会都躲得远远的,再也不肯露面。田烈武是捕头出身,自然知道没有盘缠的被贬斥的官员,在路上会是什么样的境况。兼之李家这种境况,他更不能放任不理,没奈何下,亦只得东拼西凑,替李浑来筹集路费与安家费。他也不敢去找石越、唐康、秦观这些人,好在田家在开封府的衙役中间,还是有点名望的,田烈武虽然倒了霉,在家闲置,但毕竟大大小小还是个武官,那些衙役捕快也还不至于像李浑的朋友那么势利,一人几百文几贯的凑,竟硬生生是凑齐了这笔钱。

送走李浑之后,田烈武更加无所事事,每天除了去侍卫步军司点卯外,便是天天在汴京城里闲逛,每日里在茶馆喝茶听报。直到有一天,他在城西金梁桥街附近,发现一座规模宏大的“刘楼藏书阁”。

在此之前,田烈武并不知道,刘楼藏书阁早在熙宁十五年的时候,便已经超过白水潭图书馆,成为汴京乃至整个大宋最大的公共图书馆。

在桑充国的一力鼓吹之下,即使在战争不断的情况下,宋朝朝廷在公共教育上的开支,也是逐年上升的——虽然比起庞大的军费开支,_geng本不值一提但毕竟也是在进步。早在熙宁十三年,英年早逝的欧阳发便率先提出“识字率”的概念,倡导官府应当要全力提高识字人口的比率。在欧阳发去世之后,桑充国与程颐便继承了他的遗志,桑充国在《天命有司》中,更将之视为政府当然之责任与义务,不容推卸。程颐则将这些概念,纳入他哲学体系中“道”的范畴。这些鼓吹,其实暗He了熙宁十五年后,宋廷中那gu反对继续战争,主张休养生息的政治势力,亦迎He了平定西夏之后,民间生起的厌战情绪。在种种压力之下,政事堂第一次下令T查除刚收复的灵夏与海外领土以外各路府军州的识字率与男童就学率。

T查的结果显然不可能乐观。要知道,在另一个时空中,十九世纪中期,勉强可以识字的伦敦庶民阶层的小孩,不到百分之十,会写字的更低而法国于一八八一年实施义务教育法后,实际就学率竟只有可怜的百分之一点四!托儒家一千多年来实际是以教育为立足之本的福,大宋的情况倒还不至于这么惨淡,但也足够糟糕。

识字率方面,汴京是最高的,却也仅仅刚过三成,其次是杭州、扬州与成都。在某些地区,更是只有可怜的百分之一。全国平均识字率约百分之二十。(阿越注:有人认为,中国古代识字率最高者为宋朝之三成,至清末滑落为二成。小说暂取较保守之数据。至于怀疑论者若谓不信,请一笑可矣。小说家言,不必当真。惟古代东方识字率远高于西方,自不待言。江户时代之日本,19世纪中幕末时期,庶民阶层男子达五成四,nv子达二成,武士阶层百分之百。同样在1920年,日本儿童就学率达九成以上,莫斯科却仅达二成。)至于男童就学率,自《兴学校诏》颁布以后,倒是大有好转。在汴京,有桑充国持续的努力,兼之又是天子脚下,就学率竟高达六成五。但让人吃惊的是,男童就学率最高的城市却是杭州——除了商业的发达,江南的学风浓郁外,也因为有种种技术学校以及伏波学堂的存在,使得其就学率竟然达到惊人的七成。不过这只是极少数的繁华的特例,在全国范围nei,平均就学率亦不足四成。

如果只是想比烂,这样的数据自然堪为骄傲。但是掩藏在那个让人难堪的平均数字后面的,是更为难堪的地区差异与身份差异。比如除了汴京以外,无论是识字率还是就学率,南方都远远高于北方。而武人更成了识字率最低的一个阶层,武官的识字率都只有可怜的一成,低于全国平均水准一半!这还是托了神卫营与卫尉寺的福,才有这样“体面”的数据。

在这样的情况下,两府不得不采取一些措施,来应对清议的批评。加大对公共图书馆的投入,对在讲武学堂培训过的武官优先晋升等等措施,便是两府应付批评的产物。这的确是一次极大的转变,仅仅在十几年前,两府还有相公说:“武官要识字做甚?!”而现在,连神卫营的节级们,都得学习算术与几何。

田烈武对这些曲折自是全不知情,密院与兵部新定的磨勘与考课条例中,的确对识字的武官有所奖励,但是这些在西军中影响甚微。西军这些年来,一直在打仗,讲的是军功战绩,什么磨堪考课,_geng本就是微不足道。但这些年来,田烈武自觉读书对自己的帮助极大,养成了闲暇时必要读书的习惯。因此突然间见到规模宏大的刘楼藏书阁,当真有点喜出望外,从此每日总有几个时辰,要消磨在这里。

这日他从藏书阁神奇般地借到了一本西湖学院翻译的《谋略例说》——这的确是非常的神奇,这部罗玛人的军事着作,在大宋受到了不公正的轻视,西湖学院翻译过来的书籍,绝大部分是自安息文(安息文,指的是波斯文下面的大食文,指的是阿拉伯文。)、大食文版本转译,直至熙宁十七年为止,流传的范围,也主要限于大宋的各大学院,以诸《学刊》的读者为主,主要受到学者与博物学家的欢迎(当时的格物学者往往身兼数门之长,极少有单纯专j某门之学者存在),而印刷之数量,一般也只是几百册,只有极少数作品才会广受欢迎,印数超过千册——而这部《谋略例说》与另一部《安庾战史》(即《希波战争史》。),显然不可能受到这些学者的欢迎。得到石越巨额捐助的西湖学院塞夷译经楼,当初译介这两本书的目的,是希望能给军校当教材,不料军校的主官_geng本连翻都懒得翻,一句“蛮夷也会写兵书?”便将这两本书丢进了马桶。尽管也耗费了许多的资金与心血,但是最后这两本书,仅以分别出版五十本而惨淡收场。只有最好的藏书阁与专门的藏书家那里,才可能有这两本长年不见天日的泰西经典着作。刘楼藏书阁收藏这部《谋略例说》已经有一年的历史,据其记录,这是该书第一次被借阅。

田烈武因为出身卑微,从不敢轻易地看轻任何人。哪怕这是泰西夷人的作品,他也抱着开开眼界的心态,以为人家既然写得出书,那便总比自己这个大老粗要强上几分,便有可学之处。因此倒也是兴高采烈地拿在手里,准备好好读读。不料刚刚走出藏书楼,便被迎面走来的一个人叫住:“这位可是龙卫军的田将军?”

他愣了一下,打量来人半晌,却到底是认不得此人。田烈武自觉不好意思,慌忙抱拳道歉,一面问道:“恕我失礼,不知尊兄如何称呼?”

那人*着半生不熟的汴京官话笑道:“是在下冒昧才对。田将军原本便不认得我。在下赵时忠,原是灵州人氏。将军在灵州时,在下曾见过将军一面。”

田烈武这才恍然,笑道:“原来如此。尊兄怎么来了汴京?”

赵时忠笑道:“朝廷收复灵武后,在下便举家迁到了祥符县。这番是想潜心读书,但求考个功名,亦可光宗耀祖。”

田烈武知道但凡举家被迁往东、西两京居住的,在西夏必定是一时之豪强。这人姓赵,只怕还是赐姓也未可知。当时西夏贵族离开故土者,极为显贵者除外,普通贵族中除了部分人依然投身军中,改替宋朝卖命外,有相当一部分意志消沉,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有些人甚至不到三两年间,便家道败落。此人竟然有此雄心壮志,yu要在汴京考个功名出来,倒也让人钦佩。因赞道:“尊兄倒不愧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将军谬赞了。”赵时忠连忙谦道,心里却是极高兴。这些西夏旧人,无论是党项还汉人,在汴京多多少少都不免受到歧视,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如此诚恳地鼓励他——从田烈武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怜悯之意。他看了看田烈武手里的书,有点拘谨地笑道:“想不到将军原来文武双全。”

田烈武已是不知多少次听人用各种各样的语气说出“文武双全”这四字评语了,倒难得有一次象赵时忠这般的诚恳,甚至还有点崇拜的味道。他腼腆地一笑,看见赵时忠手里抱着的书,最上面一本,赫然便是《天命有司》!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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