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节
熙宁十七年十月一日烧_yi节。吕惠卿早早起来,小妾一面_fu侍着他更_yi洗漱,一面笑道:“相公说这是不是好兆头,昨日园子里面,竟开了几朵花**”
“十月孟冬,民间叫小春,开几朵花不值得大惊小怪,过几日天气转寒,便凋了。”吕惠卿挑了挑眉毛,淡淡说道,“官家的风疾越来越严重,叫了几个老太医回来看病,也拿不出好法子。昨日政事堂已颁下敕令,向全国求医**这个当儿,不该说的话,你不要乱说。”
“是,相公。”小妾连忙欠身答应了,继续认真地给吕惠卿梳着头。
铜镜里,吕惠卿蹙着眉头,心事重重。
十天前,王厚与慕容泽带了一批火箭与霹雳投弹,先行去了益州,说来也奇怪,九月底,益州的局势好像平静下来了。但这种安静,让吕惠卿非常的不安,但高遵惠、高遵裕也罢,陈元凤也罢,都没有一点消息传回来。难道益州这一关,真的就能这么顺利地熬过去了?
益州之外,从汴京到陕西,也有令人_gan到宽慰的消息。物价依然上扬,但Zhang价的幅度开始变小交钞的信用越来越低,但交钞对铜钱的比价缓慢下跌之后,似乎又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稳定期。吕惠卿与薛向商议过后,认为这可能与秋收与秋税有关。
从目前各路报上来的情况来看,东南诸路都是丰年,这被各大报纸广为报道加上为了平抑汴京的粮价布价,韩忠彦在汴京由开封府敞开卖粮卖布——粮价布价一旦稳定,其余的物价,Zhang势也就得到了抑制。
而另一方面,政事堂也再三颁布敕令,严令各地官府不得拒收交钞。宋朝的旧制,原本除了东南诸路从十月一日开始征收秋税外,北方诸路都是从九月一日起纳,但因陕西、河北、河东、益州如今都是享受边境区待遇,可以迟至熙宁十八元月十五日之前征纳完毕,因此这几路的秋税,百姓实际交纳的日期也是十月以后,只有极少数富裕地区,才可能在九月份就把秋税收上来。有了九月下旬政事堂的敕令,交钞的价格也暂时稳定下来——不过,秋税是以征收粮食等实物税为主,钞钱为辅,朝廷回收的交钞有限,且百姓也要看着下面的胥吏来征税时究竟是什么打算,断不肯轻易相信几道敕令**因此,情况也只是暂时稳定而已。
吕惠卿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益州路、陕西路、河北路,都只是中等年份的收成,少数地区甚至还需要赈济。偏偏又是这些地区承担着苛重的供给军需的重任!
但无论如何,吕惠卿也承认老天实在是帮了自己一把。这让他在与旧党的斗争中,维持住了自己的优势。
高太后忽然令韩忠彦与陈衍去看望司马光,令得旧党士气大振吕公着离奇失踪,朝中已有官员怀疑是舒亶谋害了吕公着,舒亶也非常狼狈——说吕公着畏罪潜逃,那是没有人相信的说吕公着畏罪自杀,那他自杀总不能连去押解他的使者也一起自杀吧?说被强盗劫杀,却又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更不可思议的是,查阅沿途州郡五年来的卷宗,当地竟没有强盗出没的记录!舒亶只好把失踪地的州县长官与驿吏抓来应付而司马康更是个硬骨头,用尽百般手段,也抵死不开口,朝野质疑之声越来越大,舒亶已有点焦头烂额。更糟糕的是,王安石离汴京已经越来越近了。
在这样的形势之下,吕惠卿再也承受不起益州的任何风吹草动了。王厚与慕容谦离京前,吕惠卿亲自送出万胜门,亲口许诺满足他们一切要求,又给他们许了无数功成封赏的诺言,千叮万嘱要他们持重用兵**但即使这样,吕惠卿还是无法放心,他甚至有点后悔——王厚与慕容谦毕竟是石越的人,而石越又是如此的不可靠!
而更让吕惠卿无法高兴的,还是高太后的举动。
与那个逆子不同,吕惠卿一点也不信任雍王赵颢。尽管在朝野之中,雍王有着“贤王”的美誉,但朝中大臣同样也认为“二王皆贤”!与其选择自己绝无好_gan的赵颢,还不如拥立曹王赵頵**但这么做谈何容易?赵頵完全没有自己的势力,一向谨小慎微毫无野心。不过,这很可能反而是赵頵的优势。若事情走到必须立长君的地步,朝中大臣与向皇后都未必会选择野心勃勃的赵颢。历史上,不止一次出现野心勃勃、苦心经营的藩王被朝中大臣抛弃的事。
若是天上掉下一个皇帝的宝座给赵頵,赵頵还能不对他吕惠卿_gan激不尽?
只是,在现在的局面下,吕惠卿已没有j力来对付赵颢,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查出吕公着的下落,撬开司马康的zhui巴!
要抢在皇帝驾崩之前,至少将司马光B出汴京,这样吕惠卿才有信心掌控皇帝驾崩后的局势。皇帝病情转重,烧_yi节,本来应当给百官授_yi,赐给木炭等物,并且举行大宴会,但今年的烧_yi节,却没有任何人有心思来搞这些事情了。政事堂除了维持大宋朝的正常运转以外,就是给皇帝求医、祈祷——今天,吕惠卿就要替皇帝去大相国寺祈福。那些旧党还真是无孔不入,有人还想趁机请求大赦天下**“相公**”小妾的唤声让吕惠卿猛地回过神来,他这才发觉头已经梳好了。他站起身来,隐隐约约听到外头传来吕升卿的声音,似乎是在询问自己好了没有。
“大相国寺!”吕惠卿在心里轻轻哼了一声,一想起大相国寺,他总是会想起智缘,于是又会想到王安石与石越**汴京城东南,陈州门附近。日出时分。
蔡京坐在某座酒楼楼上临窗的位置上喝着酒,眼睛却一直注视着窗外的街上——顺着他的视线,可以看到一座在汴京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建筑,那店铺外面的招牌上,写着“永顺钱庄”四个大字。
蔡京在心里计算着时间,今天是烧_yi节,朝中的重要官员都会随吕惠卿、韩维一道,分道去重要的寺观给皇帝祈福,汴京城的百姓,也会出城扫墓。当吕惠卿率领大臣们走进大相国寺的时候,便是动手的时候了。
固子门之会的当晚,蔡京就向王谷提出要设法求见司马光一面。第二天,蔡京被王谷悄悄带进了司马光府——蔡京一五一十地当面向司马光说出了自己的怀疑。他离开司马光府没多久,便传来了消息,高太后遣使探望司马光!
蔡京当时就意识到,机会来了。
果然,当天的shen夜,王谷就来找他了**
蔡京轻轻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手心里尽是冷汗。
司马光采纳了蔡京的建议,据王谷暗示,很可能这次冒险还得到了高太后的支持——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是有前提的!
这是计划的第一步。
这一步的风险,将全部蔡京一个人承担!若这一步成功了,那接下来的事情,蔡京几乎就可以袖手旁观了若失败,司马光与王谷就会当没事发生。不仅仅是打草惊蛇,蔡京还要自己独自承担吕惠卿接下来的报复**按理说,这一步的风险也不会太大。但是,是蔡京自己建议,必须当机立断,不能久拖——所有的*谋,都是越快实行越好。蔡京必须赌一把运气,为了怕打草惊蛇,蔡京没有时间也没有人手对永顺钱庄进行细致的T查。
他只有赌运气。
蔡京以太府寺丞的身份,悄悄行文给开封府,怀疑永顺钱庄虚造账目、偷税漏税、违法交易交钞。韩忠彦不动声色T出兵力给蔡京,趁着十月一日烧_yi节的时候,突然查封永顺钱庄**永顺钱庄至少有三本账——第一本是与吕和卿、方泽们往来的账第二本是钱庄借给东南商人们的账第三本是应付太府寺的假账。蔡京自然不指望能找到第一本账,但是,他至少要拿到第二本账!若是拿不到这本账,那这就只是一次平常的查账。过个十天半个月后,蔡京就可以离开汴京了。也许吕惠卿会让他在某个偏僻的小镇上,查一辈子盐贩子的税。
有了这本账,才会有蔡京的前途!
司马光可不会无条件地相信蔡京,在这个时候,他比任何人都更加谨慎。
“铛**”陈州门城楼上的钟声响了起来,蔡京腾地站起身来,手中酒杯里的酒,洒了一地。
隅中时分。
司马光府的侧门打开,王谷在盯梢的皇城司察子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地走进司马光府,直接被仆人带司马光的书_F_。
“找到了账本了?!”一向稳重的司马光,这时候声音也有点颤抖。
“没有。”王谷笑道,“但找到了几张借契,一共一百五十余万贯!以五分息借给泉州的十几家商号,都是九月借出的——据拿到手的那本账,永顺钱庄全部财产加到一起,也不足二十万贯!”
司马光把手轻轻地放在了书案上的一张白纸上。
“永顺钱庄的掌柜,看来要好好想想如何交代这些钱的来历了。蔡京正派人在清点永顺钱庄的库_F_,审问钱庄一干人犯**相公,右藏库也该动手了,再晚一点,吕、薛就要从大相国寺回来了**”
司马光轻轻fu_mo着那张雪白的白纸,终于抓起一支笔来。
大相国寺外。
方泽焦急地搓着手走来走去,脸色惨白。永顺钱庄掌柜沈七家的小员外,一大早就跑来找自己,说有官兵封了钱庄与沈家各处宅院,到处搜查,沈七也被抓走。他好不容易打探明白,才知道是开封府的人。但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何事**方泽当时就好像被人打了一闷_geng,半晌说不出话来。永顺钱庄进出账薄、一应契据凭条,所有这些东西,都是能致人死命的。他一面派人出去继续打探消息,派人通知吕升卿、吕和卿,一面急急忙忙往大相国寺来。
但到了寺外,他也只能干着急。还生怕站的地方太显眼,被人注意,得遮遮掩掩地藏在一棵柳树后面。
好不容易快到正午,眼见着大相国寺外面的官兵开始清道,方泽正yu靠近一点,不料那些熙熙攘攘地想看热闹的百姓,都被开封府的官兵赶了过来,反将方泽越冲越后,任他大喊大叫,随从们左拉右拽,也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远远看着吕惠卿与一干金紫重臣,在大相国寺外上了马,在仪卫的簇拥下,从容离去。
右藏库局。
太府寺左藏库局与右藏库局的区别是,前者管理左藏南、北库等财库的一切进账,后者管理左藏南、北库等财库的一切出账,实际上在大宋是不存在右藏库这么一个财库的。
熙宁以前,大宋一切日常军国用度,全部依靠左藏库而用兵等非常之事则依赖nei藏库。新官制以后,石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说_fu赵顼适当削弱nei藏库的功能,让户部发挥更重要的作用。但左藏库却变得更加重要,全国所有商税、专卖专营、矿产、关税以及货币发行、回收等收入,全部归入左藏库另一方面,左藏库除了供给日常军中用度之外,也承担了相当部分甚至是几乎全部的战争费用。
这是一个石越色彩非常浓厚的部门——这是司马光看到右藏库局时最先冒出来的想法。这种想法与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完全不相关,但是他的思绪竟然就是飘到了那里**当年石越以参知政事、太府寺卿的身份jin_ru政事堂,便是依靠扩张太府寺的权力,掌握了大量的实权,他名义上只是一介寺卿,但权力却可以与六部尚书分庭抗礼。其后韩维继任,依然维持了太府寺的权力范围,更增加了交钞局这一如今对全国财政已是举足轻重的机构。司马光名为“计相”,却有点名不副实。所以此后太府寺卿就成为吕惠卿一定要控制的部门。吕惠卿的确成功了,他让自己的亲信做了太府寺卿但另一方面,这样做也是有代价的。此后的太府寺卿,因为资历声望才具不足,只能成为吕惠卿的应声虫,却也因此无法jin_ru政事堂——这固然能让吕惠卿更得心应手地控制太府寺,却也让司马光的权力同时扩张。户部虽然地位高于太府寺,但六部九寺并非互相隶属的机构,然而司马光参知政事的身份,加上他个人的威望,却让他从户部发往太府寺的公文,几乎如同于上级发往下属的公文。若是在石越与韩维时代,那是不可想象的。
尽管司马光对太府寺的影响力远不如吕惠卿,但是,司马光的确成功的建立了这种心理优势。
这也是他今天敢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亲身出现在右藏库局的原因。
原本蔡京也曾经隐晦地建议找个杨时这样的御史来做这样的事情,并且表示有把握说_fu段子介暗中配He。但司马光知道做这件事的风险有多大,没有皇帝的诏书、政事堂的敕令,杨时与段子介也许不在乎自己的身家x命与锦绣前程,但便是他们把这些全部搭上,也未必能够成功。即使侥幸成功了,这也不是郑侠、田烈武、唐康的事可以相提并论的!
这绝不是贬、流的事情。朝廷再怎么样善待士大夫,也是有底线的。司马光是断然不会让这些大宋未来的栋梁们陷入这样的危险当中的。尽管他知道他这样做,会将自己同时也推到风尖*口。但他毕竟还有一道护身符,即使他没有销假,但依然还是政事堂的参知政事兼户部尚书!
“司马相、相公**”提举右藏库局事突然发现司马光出现在自己面前,惊讶得说话都开始结巴了。
“某想看看熙宁十七年全部交钞出纳的账目**”司马光淡淡地说道。
晡时。睿思殿。
赵顼的病情,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静养与T理之后,似乎渐渐出现了好转的迹象,这日赵顼吃了一碗清粥后,由李向安与几个小黄门搀扶着,还在睿思殿外面走了百多步。对于鬼神之事,赵顼一向是信奉圣人之教的——敬鬼神而远之,总是抱着个将信将疑的态度。尽管他是所谓的“天子”,但一切祭祀活动,与其说是做给天地看的,还不如说是做百姓看的。但在病了这么许久,汤药无效的情况下,赵顼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对于大臣们祈福,他由反对,变成了默许。
趁着j神好,赵顼派人去将吕惠卿、韩维、王珪等几个宰相与石越、韩忠彦、李清臣这三个亲信的大臣叫了过来。太医们百般劝谏,这时候断不可再*劳了,一定要静养,而赵顼自己也_gan到力不从心**但益州局势,今岁的收成与秋税,还有皇太子的教育、配置僚属,他却是绝不可能放下的。
从吕惠卿与韩维的报告来看,益州与秋税,他暂时可以安心。但六哥的事,赵顼却始终不能省心。前一段有个nei侍喝多了,竟然乱嚼*头,说什么皇帝久病不愈,是立太子立得太早,要得病好,就要先让六哥避位**那个nei侍的结果自然是赐死,但是这样的流言,却从未停止过。
这几十年来,国朝的传统的确是在皇帝驾崩之前才正式立太子的**但这些人敢于妖言惑众,背后却不可能没有人蛊惑、指使!
赵顼斜靠在御榻上,一面想着心事,一面听王珪在下头说道:“**国朝制度,与李唐不同,李唐东宫百官具备,几乎便是个小朝廷国朝自太子太师、太傅、太保以下,皆不是常设官,几乎所有东宫官,也都是由他官兼领**”王珪的话虽然说得委婉,赵顼却也听得明白——若是依祖制置东宫官,意义有限。赵顼微微点了点头,却听韩维已接过话来,说道:“当年陛下在藩邸时,尚有长史、司马、谘议参军、记室参军等僚佐,太子殿下升储早,臣以为东宫僚佐,不必尽依旧制。”
王珪听韩维这么说,生怕被误会了,也不甘落后,亦道:“臣以为也是这个主意,给东宫选官,最要紧在得人,兼不兼他官,倒并不要紧。”
赵顼点点头,望着石越,笑道:“这里还有做过太子太傅的,且听听他怎么说?”
宋朝开国至此时,未致仕便当过太子太傅的,石越只怕是绝无仅有的一个。石越听出皇帝话中玩笑之意,但他心里更高兴的,是皇帝看起来已经渐渐接受了说话时会停顿、吐词不清的现实,而且还会开玩笑了。他正想说话,忽听一个通事舍人至殿外禀道:“参知政事、户部尚书司马光有紧急事求见!”
“什么?”休说是皇帝,连石越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睿思殿中自赵顼以下,一时间竟全部愣住了。
那通事舍人几曾见过这般情形,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错,只硬着头皮,颤声又说了一遍:“参知政事、户部尚书司马光,有紧急事求见官家!”
“司马光?!”
一瞬间,石越只觉得睿思殿中的呼xi,都沉浊起来。
“宣!”
睿思殿中诸人各怀心思望着司马光走进殿中。奇怪与不安的_gan觉在殿中弥漫,每个人都预_gan到有事情将会发生——告病避嫌的司马光,突然这样进宫求见皇帝,这已经是大不敬的罪名!如若不是有值得他冒险的事情,那司马光简直就是疯了!
吕惠卿的右眼皮突然急促地跳动起来,他下意识地觉察到危险的气息。他悄悄去观察韩维与石越的神色,却见韩维也是一脸的惊讶,石越虽然从容,但是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惊讶之色,却也绝不是装出来的。韩维与石越都不知情,但这并不能让吕惠卿心安,以旧党此时的处境,没有盟友的支持,司马光就敢断然复出请求召见,那他手里的东西,一定非比寻常。
从司马光走进殿中,到皇帝令他平身,这短短的时间nei,吕惠卿心中已转过无数的念头,但是从司马光口中说出来的话,依然让他浑身冰凉。
“**臣敢用举族数百口之x命担保,太府寺有人私自挪用左藏库交钞至少数百万贯,放贷牟利**”
赵顼目瞪口呆地听着司马光用他那带着陕西口音的开封官话,说着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左藏库?挪用交钞?!封库?!封账?!
一时之间,赵顼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他的双手紧紧抓住扶手,_yi袖微微颤抖着,苍白而无血色的脸上,肌r一阵阵地抽搐着。双眼一时望着司马光,一时望望吕惠卿,目光中,不知是怀疑、惊讶,还是愤怒、失望、焦虑**吕惠卿已是冷汗直冒。殿中除了司马光以外,每个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吕惠卿的身上。
人人都知道谁是太府寺卿,谁是交钞局知事**神形枯槁的司马光,却一直没有看吕惠卿一眼,他说完事情的大概后,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本奏折。这本奏折上面,详详细细写了蔡京如何发现永顺钱庄的异常,如何发现永顺钱庄与吕和卿、方泽等人关系密切,如何得知广州、泉州等地海商获得大笔贷款,如何向司马光揭发,司马光又如何决定先斩后奏,查封永顺钱庄,检查右藏库局交钞出纳账目**当然,除此以外,还有司马光与蔡京的请罪札子——不过,这与其说是请罪札子,还不如说是控诉吕惠卿欺上瞒下,只手遮天的弹章!
赵顼咽了咽喉咙,看着李向安接过奏章,轻声问道:“官家?”他朝李向安微微点头,李向安忙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双手捧着奏折,高声宣读。
赵顼静静地听着,呼xi却越来越急促、浑浊。
他宁愿相信是司马光在诬陷吕惠卿,也不愿相信他一直信任有加的吕惠卿,竟然会如此辜负他!而下面的吕惠卿,已然是失魂落魄。
李向安读完之后,便将奏折小心放在赵顼前面的御案上。赵顼随便瞄了一眼,“这好像不是**司马公的字迹?”赵顼强作镇定地问着,他不愿意在臣子面前失态,但是,他心里却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烧灼着,他恨不得能站起来,将奏章摔到吕惠卿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质问、痛骂!
“陛下好眼力,这札子是蔡京代写的。”司马光语气平淡。
“嗯**书法极佳!”赵顼发音含混,但每个人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咬牙切齿。这个人是他的宰相!赵顼脸上热辣辣地,忽然_gan到羞愧、耻辱!倘若诸葛亮挪用军费去放高利贷,不知道刘备将有何_gan想?!是谁让他沦为天下后世的笑柄?!
“才智亦是极佳。难得德才兼备**”司马光的话,其实完全没有听到赵顼耳中。
“德才兼备?”石越默默听着司马光的四字评语,却几乎哭笑不得。不过这也很平常,当年欧阳修也这样称赞过吕惠卿。
“陛下**”吕惠卿早已经跪了下来,全身都伏在地上。
赵顼望了吕惠卿一眼,他忽然_gan到一阵厌恶,头也隐隐有点作痛。他不想再见到这个风度翩翩的宰相,只盼着他快点从眼前消失。但他终于还是忍耐住了,道:“司马光的札子,丞相可听清楚了?朕一向夸吕和卿好才学,果然是好才学!看来,朝廷的交钞发行得还少了点**”
赵顼只是慢声慢气的说着,但这语气,却已近恶毒。
“陛下!臣实不知情,此事若果真属实,臣虽万死,亦不足以赎其罪。”吕惠卿再也撑不住了,连连顿首。
“这么**大案**朕定会给你**交代。”赵顼没有再看吕惠卿,他转过头看着司马光,“便准司马公所奏,封左藏库,查对账、库!”赵顼的目光缓缓划过睿思殿中诸人的头顶,“李陶、吕和卿、方泽下御史台狱**李清臣**草诏,问问薛向**知情不**李舜举和安惇何时回京?”
王珪见吕惠卿这时已不便说话,忙欠身回道:“李舜举这一两日便能到,安惇却还要几十天**”
赵顼抿着zhui,微微停了一会,道:“那便叫马默、蔡京、李舜举来审!”
殿中诸人都知道李舜举也是皇帝面前极得宠的宦官,长期在外行走,监军劳军,担任皇帝的耳目,亲信不在李宪之下,因为他是宦官世家出身,祖上在宋太祖时代,就是有名的nei侍,因此石得一等人对他也颇为忌惮。皇帝在重大案件中安canei侍监审,也是宋朝惯例,司马光等人虽然讨厌宦官,但因为是惯例,却也没有异议。
况且,众人此时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件事上面了**
第三十二节
仿佛一个棋手,眼见着盘面上占尽优势,胜券已然在握,突然对手放出一记胜负手,整个局势立时逆转,自己却几乎如同被打中七寸,之前所有的优势,在这么一瞬间,竟恍如镜花水月般可笑。纵有再多的雄心野望,此时也只能添作为更多的绝望**吕惠卿独自一个人愣愣地站在自家的花园里,呆呆地望着那几朵逆时而开的野花,神情几近木然。
命运仿佛是在戏弄他一般。
“蔡京!蔡京!”他已经将这个该死的名字,咬牙切齿,诅咒了无数遍,但这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皇帝算得上是几百年来有数的英主,兵权、财权、人事权——古往今来,任何一个英主,都会牢牢把握着这三样东西,绝不允许任何人轻易冒犯。石越当年费尽心机,才让皇帝将财权转给外朝,但他也不得不做出妥协,所有的财库,都有宦官监督。皇帝可以原谅他滥发交钞的无奈,哪怕造成再大的后果,皇帝也会体谅他的苦衷,但吕惠卿知道,皇帝绝对不会原谅这件事情!
吕惠卿忽然想起一个典故。当年曹*无粮,便污赖粮官贪污,竟将之处死,使三军以为缺粮只是因为贪污,由此而稳定军心。他不由打了个寒战,谁知道皇帝会不会将他吕惠卿当成那个粮官?!他的前途已非常黯淡。
左藏库至少亏空数百万贯交钞!吕惠卿心里清楚,只要有一个月的缓冲,这点亏空,他完全可以从容补上,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保证“万无一失”。但他却绝对想不到,司马光的手段,会如此的果断、狠辣!他自然不会去想,若非他将司马光B上绝路,司马光也不可能冒这么大的风险,亲自去右藏库局查看账本——没有皇帝的敕书,没有政事堂的敕令,没有太府寺的公文,右藏库局本来可以完全不理会司马光的。到时候,司马光要搭上的,便是他的政治生命!但偏偏在司马光去右藏库局的时候,新轮任的皇城司亲从官,是旧党子弟而几个与吕和卿关系好的官员,却都被人请去喝酒过节了**这显然也是算计好的*谋。
吕惠卿早在心里计算过,整件事情要成功,司马光必须得到太府寺、开封府、枢密院三方面的暗中支持!可笑这么大的一桩*谋,自己竟然被完全蒙在鼓中!
无能!耻辱!
吕惠卿不能原谅自己的失策。
但如今的局势,却已是极度的不利了。吕惠卿心里很清楚,皇帝在骨子里,不是一个心机城府很shen很*沉的人,皇帝的x情,nei里是冲动、热切的。皇帝nei心中,充满着理想的火焰,这种热情,让他能不顾一切,一往无前地去变法,去改变百年来的陈规陋习,去将自己的梦想变成现实**但皇帝的nei心,也是敏_gan和脆弱的,他渴望成功,畏惧失败与挫折。一丁点的挫折,就会让他心里极度的紧张,甚至表现出神经质的情绪。他表面上的镇定与从容,其实都不过是所谓的“帝王之术”,在臣子面前,要表现出帝王的威严与不测来**吕惠卿自负,整个大宋朝,除了他之外,最多只有王安石与石越——只有他们三个人,才真正了解皇帝的x格。但是,也正因为这种了解,让吕惠卿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皇帝讨厌,甚至是畏惧挫折,他却一再给他挫折。益州局势纠缠不清,全国到处物价飞Zhang**也许,这些皇帝还可以容忍。但是,皇帝还有一脑子的君明臣贤、君臣相知,刘备与诸葛、唐太宗与魏征**这次事发,不能不让皇帝产生被背叛的_gan觉!
皇帝也许会_gan到厌恶,见到自己,就会想起被背叛,让他觉得自己缺少知人之明,觉得会被后世嘲笑**倘若真有这样的_gan觉,那将是最可怕的事情。
也许,时间能解决这些问题,皇帝曾经是那么猜忌着石越,但因为皇帝的x格,却始终也在保护着石越,石越做了那么多犯忌的事情,最后都安然无恙,到如今,皇帝对石越俨然又已经是信任有加了**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吕惠卿有自信能挽回皇帝对自己的印象。
但是,他哪里又会有足够的时间?
吕和卿、方泽涉案,他必须按着惯例避位。
司马光一定会穷追猛打,马默、蔡京不用说,李舜举虽然因为偏见,同样被旧党排斥,但以人品而论,却是熙宁朝所有宦官中最好的,吕惠卿_geng本不能指望可以贿赂、拉拢他。而他避位之后,政事堂就是冯京、王珪的天下,他们不落井下石已经不错,他还能指望着王珪替自己说话么?汴京的风向,几乎在yi_ye之间,便已转向!
吕惠卿伸出脚,将一朵绽放的野花用力辗入泥中。
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他还可以和司马光比时间!
皇帝也许活不过半年了,能不能挽回信任也许不再重要,甚至皇帝厌恶他也不是那么重要**若他先将司马光赶出汴京的话,他还是有机会在相位上熬到皇帝驾崩的!哪怕是在告病也不要紧,只要他还是尚书左仆j就行!
到时候,他就还有筹码,去搏一把策立之功!
但吕惠卿马上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便见吕升卿慌慌张张闯进花园,快步走到吕惠卿跟前,低声说道:“大事不好!陈元凤出事了!”
“**往者熙宁十四年以前,蜀人之富可知也。中户之家,莫不有三年蓄聚上户又十倍于此。耕于野者,不愿为公侯藏于民家者,倍于府库也。然一经西南夷之役,冰消火燎,不三四年间,十不存一二。今之所谓富民者,昔日之仆隶也今之所谓蓄聚者,昔日之残弃也**成都石米二十千,百姓困苦,夏税未偿,又征秋税,中户以下,俱忧无越冬之粮**又蜀地*祠风行,百年以来,屡禁不绝。一县之民,祀二郎者一二,信莲社者三四,此正张角之徒倡乱之由也,其患在朝夕**”
赵顼呆呆地听着王贤妃轻声读着陈元凤的奏章,他已经不知道愤怒了。奏章上面,还有参知政事范纯仁的贴黄,贴黄最后面的那行字尤其刺目——“蜀中危贻!”
“官家。”王贤妃望着神情呆滞的赵顼,心里一阵阵心疼。陈元凤的万言书,打击到的,不仅仅是吕惠卿。
“官家!”王贤妃再次柔声唤道,“歇息一会罢。”但赵顼却恍如没有听到王贤妃的话,只是不住地摇头、叹息、冷笑**十七年的励j图治,换来的却是“蜀中危贻”这四个字?!对“今之贤人”十几年的信任,难道就是为了换来“欺上瞒下”四个字?!这不是吕惠卿的政敌呈上来的札子!这是新党的青壮派,吕惠卿的门生陈元凤写的奏章!是吕惠卿亲自推荐陈元凤去的益州!这也不是陈元凤落井下石,*诈无常!当陈元凤在成都府写这篇奏章时,吕惠卿还是炙手可热、只手遮天的政事堂首相!赵顼甚至可以想象到陈元凤在写这封奏章时,是下定了怎么样的决心。
可笑,曾经有那么多官员上书提及益州的局势,赵顼却认为那不过是党争下的夸大其词!当唐康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着得罪自己的危险,陈说益州局势危在旦夕的时候,自己却还认为那不过是年轻人的偏见!
几个西南夷而已!哪能真的那么严重?赵顼曾经这么想。推行任何一项政策,都会有点点滴滴的负面反应,这些东西都会被反对者无限地夸大。所谓的谄言,多少也会有点_geng据。身为君主,要会从各种各样的争论中,_geng据情理来分辨是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而“常理”告诉赵顼,几个西南夷是不可能把益州搞得像唐康们说的那么糟糕的!
但是,现在这些都已经成为笑柄。
更可靠的“常理”告诉赵顼,陈元凤没有任何理由去捏造这么大的谎言,去陷害吕惠卿!陈元凤用一封万言书,写下他入蜀之后的所见所闻,指出益州百姓正纷纷破产,各种被朝廷禁止的教派大行其道,而更危险的是,地方官员装聋作哑,甚至是火上加油,而大宋朝廷犹自浑然不觉其中的危险!
现在的“常理”,都指向一个解释。
唯一的解释!
他信错了人了。
王贤妃心疼地望着赵顼,最终无奈地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悄悄向一个nei侍吩咐道:“去将淑寿公主请来。”整个大宋,也许淑寿是惟一一个可以令皇帝露出笑容的人。
“好!好!真不愧是我的好学生!”吕惠卿读着手中的《益州闻见札子》,连叫了两声好,但他*郁的脸色,却显出他并不是真的那么从容冷静豁达。
司马光与蔡京刚刚从正面给了自己一记重拳,陈元凤便又从背后捅上了一刀。这一刀更狠、更毒!为了益州观风使的人选,为了掩盖住益州的问题,他与旧党费尽心机,耍尽手段,若早知道陈元凤会来这么一手,当初真不知道在争什么!
陈元凤若真的是落井下石,他的挫折_gan也许还要轻一点。但陈元凤明明不是落井下石!他当着自己的面,信誓旦旦地答应去替自己盯着益州局势,谁曾想,他才到成都府,便迫不及待地和自己翻脸了!
陈元凤是个聪明人。
吕惠卿更是个聪明人。
陈元凤这么迫不及待地与吕惠卿划清界限,那理由只可能是一个——益州的局势,已经是危在旦夕了!那里已经危险得让陈元凤宁可冒着被吕惠卿打击报复的危险,也要与他划清界限的地步了!
这份万言书在这个时候递上来,不过是巧He而已。陈元凤甚至可能一点也不希望永顺钱庄案爆发,原本所有的光芒与焦点,都应当属于他陈元凤的!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却让蔡京占了便宜。
尽管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吕惠卿却还是相信陈元凤的嗅觉。但这个时候,他已经顾不上益州局势了。
前面等待他的,将是他仕宦以来,最大的洪水。但只要有一块木板,他都会死死抓住。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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