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节
熙宁十八年,元旦,大雪。
每年的元旦,照例都要举行大朝会。皇帝上香为苍生向上天祈祷后,车驾至大庆殿,在大庆殿接受文武百官、各国使臣的拜贺,然后便宴会赏赐。但这一年的元旦大朝会,因为皇帝的健康无法乐观,却被迫取消了。而是改由太子赵佣在高太后的陪同下,在集英殿代替他接受群臣与外国使节的拜贺。
参加完朝廷的各种礼仪活动后,回到府中的石越,一见着正在和陈良下棋的潘照临,便笑道:“潜光兄,你输了。”
“哦?”潘照临轻轻推开棋盘,眯着眼睛望着石越。陈良一面收拾着棋子,一面笑问道:“先生却是输了何事?”
“子柔还记得十几天前潜光兄说过的事么?传闻雍王到处活动,甚至连太后也暗中支持雍王。当时潜光兄曾说雍王可能学八贤王之举,入宫问疾,逗留不出,而太后则会与之里应外He,此事不可不防**”
“原来是此事,难道我料错了么?”
石越笑着点点头,道:“潜光兄可知今日在集英殿发生了什么?今日太后当着百官的面,大赞太子庄重、颖悟、纯孝,还向百官出示了一份太子手抄的佛经!”
“佛经?”
“正是,太后对百官说,太子自皇上_fu药开始,就开始抄写佛经,替皇上祈福。太后特意将此佛经,颁示宰臣传阅。”
潘照临听石越说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佛经?六哥还未满九岁吧?”
石越想起此事,也不由笑道:“谁又会如潜光兄这般不识时务,来问这等大煞风景的事情?我看过那字迹,端的是端正恭谨,实是好书法。所以宰臣们也纷纷拜贺,赞叹社稷得人。”
陈良却笑道:“如此说来,太后亲自颁示此佛经,自是为了向百官宣示她对太子很满意。先生果真是输了。”
“我和两府诸公也都松了一口气。”石越笑道:“此前那些传言,因没什么真凭实据,大家虽然口里不说,但心里面总是不放心。果真太后要有别的想法,先不说其他,单是百官又要因此事而分裂成两派,便非国家之福。雍王真要学起八贤王来,他nei里头有一个威信极高的M_后,两府中可还不知道要谁去做李迪呢。”
“李迪又何足道哉?!”潘照临不屑的说道,“如此说来,倒是我小瞧太后了。我一直以为故曹太后才是真正的nv中人杰,看来当今这位太后,也是有见识的。她骂陈衍,出示佛经,是既想保全儿子,也想保全孙子。”
石越点点头,道:“雍王也是聪明人,这么一来,他也知道该收手了。”
“那却未必。”潘照临却语出惊人,“公子可知世间常常有利令智昏者?”
石越不以为然的笑道:“纵是利令智昏,也要有本钱。一个无兵无权的亲王,又没有太后支持,可还及不上一个祥符县尉。”
“我却怕他_geng本不相信太后不支持他,又或是干脆想迫使太后支持。公子还记得李敦敏说过的事么?有传言说雍王在暗中拉拢班直侍卫**”
“潜光兄是说雍王想兵变么?”石越不由笑出声来,“他倘能真有本事发动兵变,那到时候太后为了保全儿子的身家x命,会不会站到他那边去倒的确难说。毕竟人人都知太后疼爱这个儿子。可是,他有什么本钱来兵变?自皇上病重起,每日都有宰臣轮流宿卫,一旦有变,可以便宜T动天武军与皇城司应变班直侍卫轮值,也由两府亲自安排,没有一定之规。若无太后支持,便算他拉拢了一些班直侍卫,难道他要带着这些人攻打皇城么?”
“以往最担心的,便是他借着太后的名义,住在宫里头不出来,到时候居中为变,缓急难应。所以我与荆公、君实相公商量好了,若真到了那一步,我们就要请旨带兵宿卫,直接到福宁殿轮值。再设法将信不过的班直侍卫T到讲武学堂去读书,以策万全。可今日看来,这事却不用担心了,便是今日元旦,太后都不许诸亲王、郡王在宫里逗留,并明令日后问疾请安,亦只需上表疏便可,不必入宫太后还叫诸王学太子的孝行,在府中为皇上斋戒、抄写佛经**”
石越说完,陈良也忍不住在旁笑道:“本朝安全宗室之法,可以说无微不至。兵变夺位之事,学生也以为绝无可能。况且就算雍王控制了一点班直侍卫,也不至于那么糊涂,太后明明已经当着百官的面表明态度,他没有太后的默许,怎能去赌太后到时候是帮儿子还是帮孙子?太后虽然宠爱他,但是这手心手背,亦不过一念之间的事。这岂非是拿着三族的x命开玩笑么?”
二人说的话可以说句句在理,连潘照临一时也觉得自己是疑神疑鬼,过于多虑了。不由也笑道:“公子与子柔说得是,原本担心的亦不过是太后,果真太后主意拿定了,管他什么王,原也不必放在眼里。”
潘照临这话,石越心里却是shen以为然。高太后不是一般的后妃她自小就在宫里长大,又是开国元勋之后,出身就非比寻常。几十年积累的威望,又实际上继承了曹太后的政治遗产——在大多数臣民的心目中,曹太后与高太后_geng本就是一体的——所以,她的影响力实是非同小可。
高太后在班直侍卫,乃至殿前司禁军中,都有仅次于皇帝的影响力而且朝中许多的大臣,特别旧党官员,很多人也从心里亲近高太后再加上她在宗室、臣民中的威望,果真高太后要帮雍王,那就真成了腹心之患。不说别的,朝中的官员,立马就要分裂成两派。在这国nei形势乱一团的当儿,真要发生这样的事情,说是十五六年的励j图治毁于一旦,也绝非是危言耸听。
因此,石越虽与王安石、司马光商量了对策,但在心里面,他便是连司马光也无法信任。在石越看来,每一个旧党官员,都可能转变为高太后的支持者。尽管他心里也明白,这种猜忌是非常致命的。
所以,元旦朝会中高太后的一番表态,的确是令石越彻底的放下心来。至于什么雍王,石越从未将之放在心上。一个亲王能有什么政治实力?值得*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石越还真是无法将赵颢排上日程。
经历过坎坷不断的一年,在新年的第一天,总算是有个好兆头。此时,从屋外边隐隐约约传来石蕤与婢nv们的欢笑声,“投麻豆啰!投麻豆啰!”石越笑着走到门口,远远望着nv儿与婢nv们围在一口井边,将麻子和*豆一颗颗兴高采烈地丢进井中,每扔一颗,众人就发出一阵欢呼声。石越也不禁被这欢快的情绪_gan染,自言自语地说道:“这瘟神也该走了。”
潘照临与陈良望着石越的背影,不由相顾一笑。陈良笑着对潘照临说道:“我也有预_gan,今年该否极泰来了。”
潘照临却只是含笑不语。对于高太后在元旦朝会上所为,他心里其实_gan到很遗憾。他设法打探过皇帝的病情,几乎可以肯定,皇帝很难熬过这个春天。按目前的形势,在皇帝去世后,石越的权力会更加增大,但却始终有高太后、王安石与司马光等人掣肘。若是高太后果真站在雍王一边便好了,那样的话,石越就可以趁机辅佐太子继位,通过平叛,石越便能掌握更大的权力——如若高太后与雍王一起发动政变,那么在他们失败后,连旧党的势力也将会受到严重的打击。这对帮助石越尽快走到权力之巅,是极为有利的。可惜的是,高太后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厉害。她在元旦朝会上的举动,甚至还可能缓和她与皇帝的关系。此前李向安传来话来,道皇帝已令李清臣、安焘写好遗诏,虽然不知道具体nei容,但据宫中传言,皇帝在遗诏中设立了辅政大臣。虽然传言未必可信,却也透露了皇帝很可能想加强宰执的权力,以在他死后制衡高太后的想法。这无疑也是对石越有利的。然而,若太后与皇帝关系缓和,这传言很可能就会彻底的变成谣言。
不过,这些想法,潘照临却是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半毫的。
在他看来,石越的x格中存在着极大的缺陷。石越最大的优点,莫过于善于妥协,善于谋求与不同派别的人He作,但潘照临却认为,这同时也是石越最大的缺点。在羽翼未丰的时候,妥协与He作,都是必要的手段。但如今石越羽翼渐渐*,石越却比以前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与新、旧两党通力He作,甚至甘心让司马光位居首相。这是潘照临所无法容忍的。
但潘照临与石越相处十余年,也知道在这一点上,他是无法说_fu石越的。他太了解石越,石越的x格中,温和有余而冷酷不足,即使对政敌,他也无法做到绝决无情,更何况是对同盟与部属。若是一个普通人,这也许算不是缺点,但对于一个首领来说,却是重大缺憾。潘照临觉得,这种x格,正是石越最不如王安石、司马光的地方。
王安石也罢,司马光也罢,他们绝不仅仅只是普通的宰相,他们立场鲜明,对自己的决断充满信心,而且也能让身边的_gan受到这种信心,源于这种对自己信念的强烈信心,在必要的时候,他们都会毫不犹豫的采取断然的手段,对付反对者。无论他们身居任何职位,他们都会被人们视为领袖群臣的人物。这两人就像两面*帜,ca在任何地方,人们就会自觉的向那里集中。
而石越,潘照临相信他不缺少这种潜力,而且也是当今除了王安石与司马光外,唯一具有这种潜力的人。但他的x格,却束缚着他,令他无法变成*帜一样的人物。
当年石越抚陕时,潘照临一度发现,石越曾经有过那种对自己信念的强烈信心,所以在陕西时,石越多有独断之举。那也是石越能够树立起他在西军中威信的重要原因。但是回到汴京后,那个充满信心的石越却渐渐消失了。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还是石越的x格中缺少那种天生的自信心。在陕西时,因为石越是一路的最高官员,所有的人都是他的下属,他拥有最高的权力,承担最大的责任,又受到富弼的开解,能够无所顾忌的做事,在某种程度上,那种强烈的自我信念,实是由环境造就。而一旦他回到汴京,在这个完全不同的环境里,自然而然的,石越便会_geng据他以往的经验来应对。而且,潘照临发现,不知为何,在陕西,石越可以毫不顾忌属下官员的派系,但在汴京,他却对党争格外的敏_gan,甚至可以说是厌惧。
石越的身份地位已经大不相同,但他却依然还在不自觉的扮演一个T和者的角色。他竭力与司马光、王安石能友好相处,通力He作。在处理危机的时候,又瞻前顾后,过多的反省,信心不足,时时顾忌司马光等人的想法,拿不出一个立场鲜明的解决方案。虽然潘照临对交钞危机等麻烦也束手无措,但却毫不妨碍他敏锐的觉察到石越在心态上面的问题。潘照临相信,正是这种心态,束缚了石越的才能,也束缚了他的野心。
因此,潘照临知道自己的责任,便是要辅佐石越成为真正的领袖,而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宰相。但这些事情,却只能一步一步,不动声色的进行。
“相公。”不知何时,侍剑出现在石越的身旁。
“拜年飞帖都送完了?”石越问道。
“各府上都送过了。”侍剑笑着回道。送拜年飞帖,是当时官宦人家的习惯,当时有身份地位的官宦之家,并不会互相走动拜年,而只是派仆人将拜年的名帖送到亲朋好友的府上。这种习俗发展下来,送拜年飞帖竟变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亲自走动拜年,反而会显得没面子。在当时曾经流传着一个笑话,道是某君家穷,请不起仆人,到了元旦,望着一大堆拜年飞帖无人投送,只得长吁短叹,束手无策,恰好便在此时,他一个朋友的仆人送来拜年飞帖,他招呼那朋友的仆人喝酒,偷偷查看那仆人带的拜年飞帖,发现要投送的戚友与自己大部分相同,于是此君竟生了个偷梁换柱之计,将那些拜年飞帖偷偷T包了,结果那朋友的仆人投送的飞帖,全成了他家的。此事后来揭穿,便成了汴京的一大笑谈。开封人每到了过年,提起拜年飞帖,便会提起这件事来,当成一个新年的笑料。
这个元旦,是石越拜相以后的第一个新年,石府在一天之nei收到的拜年飞帖,差不多就堆满了一间小屋,而仅仅送拜年飞帖一事,便已让He府的男仆累得人仰马翻。但以侍剑的身份,够得上他去送拜年飞帖的人家,倒也不会太多,因此回来得甚早。
侍剑又给潘照临与陈良拜过年,一面笑道:“方才去桑府时,路过大相国寺,不料却听到些趣事。”
“大相国寺那边,有好些人在说,太子东宫经常有*光闪耀。许多人在那里赌咒发誓,说是自己亲眼所闻。”侍剑装着不经意地说着市井见闻,笑道:“这事实是太稀奇了,小的都想找个闲跑过去亲眼看看。”
石越不由笑着摇摇头,转过头望着陈良,笑道:“看来子柔那位布_yi之交不简单。”
潘照临也歪了歪zhui,似笑非笑的说道:“那曹家小舍人的确非寻常商贾。这几日,街头巷尾,酒舍茶楼,到处都有人在说太子如何如何仁孝聪明你看这几天各大报纸,那讲掌故的文章,都在那里大夸太宗和赵普,说他们如何英明,太祖做错的事,非太宗与赵普这样的君臣,断断不能纠正**那边厢赞太祖兄终弟及,他就夸太宗能传位嫡子,是纠正太祖之错。嘿嘿,这会儿,东宫竟冒*光了**本朝是火德王,继承大统者,当然要有*光护佑的。”
石越微微颔首,道:“更难得是时机也把握得甚是巧妙。”
“时机?”陈良听石越与潘照临夸赞曹友闻,正yu顺势再说几句曹友闻的好话,好让石越见他一见,但这时候听到石越这句,却糊涂起来,曹友闻做的这些事,又能有什么时机可言?他不由拿目光去询问潘照临。
潘照临见石越也望着自己,显然也是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能识透他话中之意,因眯着眼睛,淡淡笑道:“子柔可知,但凡能成大事业者,必是能顺应民心者。所谓英雄顺时势,时势造英雄。任你多有本事的人,若所生之时,没有那时势,也只能徒叹奈何。这时势说白了,便是人心。田烈武、曹友闻要做的事,看起来简单,实则微妙。他们若是无能之辈,心里便不免会抱了个念头,想要摆布人心,若是如此,那便会事倍功半,甚至适得其反。但若能识得人心的微妙之处,去顺应人心,那么便可收四两拨千斤之效。”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石越,见石越眼中有赞赏之意,又笑道:“如今天下的百姓,心里想的是什么?自从熙宁十四年起,百姓生活便愈见艰难,尤其是去年,更是怨声载道。民间原本对官家颇有怨言,不满之意郁集于心,这时候传播不利于太子的言论,百姓心里有怨气要发泄出去,便容易相信这些谣言。但自去年腊月起,这人心却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因为皇上的病情传出来,便是汴京的普通百姓,亦知道官家恐怕将不久于人世了。”
“寻常百姓,通常亦没什么见识,但即使如此,他们却也不会相信换了官家,一切便会好转。相反,百姓虽然一面心怀不满,但心里面,对皇上却是很信任的——这是极易为人所忽视的——这种信任,是皇上用十八年的励j图治,不知不觉的刻在人心中的,绝非那么轻易就可以磨去。百姓抱怨归抱怨,不满归不满,但一旦发觉要换官家了,心里面恐怕更多的茫然、担忧,百姓只害怕将来的官家比不上皇上,在这个时候,没有人愿意听到太子的坏话,相反,凡是有关太子的好话,哪怕再不可信,对百姓而言,亦是一种安慰,他们更愿意相信。”
“所以,曹家小舍人这个时机是选得极巧妙的。而且机缘巧He,今日又有太后在朝会上出示佛经,如此一来,太子在民间的声誉就更好了。我要是曹友闻,便要抓住一个孝字做文章——须知那寻常百姓,是不太在乎太子是不是聪明的,却会很在意太子是否孝顺。你去问问市井百姓,他们都会说百善孝为先,一个孝顺的官家,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所以历朝历代,都要说以孝治天下。便是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潘照临心里实是更加失望,但zhui上却笑道:“有了这曹友闻与太后里应外He,太子便可安枕无忧了。雍王党羽以前还可说太子失德,如今却连这口实也没了。如今他们能做的文章,可就只有太子的年纪了。”
陈良也不由笑道:“形势已变,便是愚顽,也当知道要收手了。”他望着石越,正yu借机推荐曹友闻,却又听石越不动声色的问道:“前几日听章子厚说,汴京如今到处都在传说,三佛齐要叛乱。这事只怕也是那曹友闻的主意罢?”
陈良一惊,连忙说道:“此事学生却不知道。听说是几个南海海商传出的消息。”
石越轻轻哼了一声,道:“此事文焕倒也曾提过。但我问过段子介,段子介说薛奕已知此事,以为不可信。子柔去过南海,以为如何?”
陈良有心想替曹友闻说几句话,但他知道石越与潘照临都是极聪明的人,终于还是摇摇头,老实说道:“军国之事,实非学生所长。”
石越点点头,脸上却看不出是喜是怒。陈良只道又没机会推荐曹友闻了,心里面已打消这念头,却听石越又说道:“若是方便,子柔这几日便请曹友闻来一次,我有事想问问他。”
陈良不由又惊又喜,“相公?”
石越知道他之意,道:“是曾布、蔡京、李修文一道出了个主意,我想问问曹友闻南海的事。”
石越又转向潘照临,笑道:“潜光兄方才一番话,于我亦触动很大。”
“潜光兄方才说,百姓知道皇上病危,对未来担忧、茫然之情更多。诚哉斯言!”石越叹道:“然百姓有此担忧,是宰相之过。若令百姓有此担忧,皇上若有不讳,亦难安心。我忝居相位,又如何对得起皇上知遇之恩?”
“无论如何,我须对得起百姓,对得起皇上。”石越决然道。
潘照临心中一喜,不料却听石越又说道:“侍剑,你再辛苦一趟,去君实相公府递个札子,明日我亲自去给他拜年。”他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石越一心一意想要弥He党争,与司马光、王安石齐心协力应付困境的想法,在潘照临看来,却实是如同一剂毒药。与司马光、王安石斗个你死我活固然没有必要,但如石越这样,过分尊重司马光、王安石,却也显得太低T了些。尚书右仆j并非是左仆j的下级!但石越在这方面,却显得十分坚定,坚定得似乎那是理所当然。
第四十九节
宋人的春节,是从元旦开始,一直持续到元宵节才结束的。虽然达官贵人们可以靠着仆人投递“拜年飞帖”,在元旦那天便向亲朋好友拜完年,但那些普通的东京市民,却都是要亲自上门拜年祝贺的,而因为元旦那天,要拜祭祖先,甚至上坟祭祖,还要放爆竹烟火,贴门神春联,去寺庙烧香**仅仅一天时间,是断然走不完所有的亲戚的。况且,熙宁十八年的元旦,还飘着鹅毛大雪,直到向晚时候才停下来。所以,正月初二的汴京街头,拜节的人群反而比元旦那日还要多。尽管开封府颇为尽责,早已经组织人手,在元旦的晚上,将街道上的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但第二天的御街上,所有的马车依旧是寸步难行——驿车早已挤得满满的,但路上的行人却实在太多。
坐着马车准备去拜会司马光的石越,尽管起了个大早,刻意想避开拥挤的行人,但却还是漏算了元旦那场大雪带来的麻烦,正好碰上了出行的高峰。按照宋代一百多年来的交通法令,车马必须向行人让道,而汴京又没有给马车开辟专门的通道,于是,堂堂尚书右仆j的马车竟被困在御街上,走得比蜗牛还慢。石越心里一面抱怨着开封府落后的交通管理,一面也只得无可奈何的丢下马车,带了侍剑与几个护卫步行前往。毕竟,对司马光这样一丝不苟的人来说,约期不至是十分失礼的事情。
石越一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到了董太师巷的司马光府。雪后的清晨,风冰凉刺骨,众人脸上都冻得通红,侍剑等人都习练武功,倒也罢了,但石越这几年间在汴京,养尊处优,尽管D着狐皮手tao,但手也是连佩剑的剑柄都握不稳了。
司马光府上众人,绝没想到石越会这么早步行前来,侍剑投进名剌后,He府上下都惊呆了。司马光连忙亲自迎出大门,将石越一行请入府中。
进了客厅,石越摘去手tao,一面凑到厅中的煤炉边烤着火,一面笑道:“几年前在陕西,冰天雪地的,我还能爬到山上去观察地形,如今在汴京走这点路,竟这般狼狈,让君实相公见笑了。”
司马光笑着望着石越,道:“何尝不是,过年前老夫的书_F_还可以不生炭火,这年关一过,没有火的地方,我竟也是待不住了。”
“君实相公可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成。”石越笑道,“如今朝廷须臾离不得相公。”
司马光笑笑,转过头吩咐家人道:“去,拿壶酒来,老夫与子明相公,便在这里温酒闲叙了。”
侍剑等人见惯了司马光严肃古板的样子,也常见年轻的官员只要稍显轻浮,司马光便不假辞色的情形,只道是和程颐一样难以亲近的人,却不知司马光私下里与朋友、家人相处,竟会如此随和可亲,一时都不由目瞪口呆。倒是司马光府上的仆人,早已见惯不怪,早有家人搬过桌椅摆到炉边,又端了一壶酒,几碟点心过来。石越与司马光便坐在炉边,温起酒来。
石越喝了几杯热酒,肚子里暖气上升,只觉舒_fu许多,正要说话,却听司马光已先笑道:“子明走了这么远的路,当不是只为了拜年罢?”
“一是为了拜年,再者是有些事情,我思来想去,夜不能寐,须与君实相公说说。”
司马光望了石越一眼,只是低头去拨弄煤块,并不接话。便听石越又说道:“此前我急急忙忙推出存款准备金法,是我考虑不够周详。此事是我之错。”
司马光静静听着石越自我反省,并没有出言安慰他。任何人都会做错事,但是做错了就是做错了,这是无法逃避的。
石越说到这里,挥手屏退左右之人,沉默了一会,方又低声说道:“不瞒相公,事到如今,我对是否还要坚持交钞,实是已无信心。”
这是石越*诚相见的一句话。这话若是传扬出去,不仅从此交钞彻底无药可救,便是连石越本人,也会受到不满者的质疑与攻击,承受难以想象的压力。石越在司马光面前说出这句话,不仅仅是迫于nei外的巨大压力,亦是他彻底不再把司马光当成政敌的表示。
但是司马光却只是抬起头来,淡淡说道:“我与介甫,不会因子明一事做差,便对子明再无信心。”
“相公!”石越心中_gan动,但他仍然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但废除交钞至少有四不可。废除交钞,无异于朝廷抢劫百姓家财,为政者以信为先,而朝廷从此信用大失,此为一不可禁军、厢军、官员,手中交钞最多,一旦废除,必滋生不满,如今外忧nei患,益州动乱,一旦有人煽动,后果不堪设想,此为二不可朝廷虽有去年秋税这点收入,但国库依然空虚,各项开支今年眼见却并无减少之可能,此时废除交钞,朝廷将无饷可发,无钱可用,除了加税,别无他途,此为三不可天下钱庄能发展至今日,交钞之功最大,一旦废除交钞,钱庄七八成以上,将难以存续,士农工商,皆受其害,十余年心血,毁于一旦,此为四不可!”
“一旦废除交钞,天下动*将更加加剧,朝廷若能卧薪尝胆五六年,并非不能恢复元气。但在这种情形下,我也没有信心是否能再做五六年宰相。”石越说的这些,并非是危言耸听。情况如果更加恶化,石越也罢,司马光也罢,他们的相位并非就是铁打的。
司马光当然并非是在乎相位的人,但无论是“加税”,还是“抢劫百姓家财”,却都绝非他所能接受的事情。对司马光来说,宁肯不当宰相,这些事他也是断断不肯做的。不过,这一次,石越也并非是故意算计司马光的好恶,他只是据实直言。
“既然有这四不可,那还有甚可说?”司马光平静的回道,“无非是背水一战罢了!”
“背水一战?!”石越猛地睁大了眼睛。
“难道还能有别的选择么?”司马光已完全洞悉石越的心情,石越的确在动摇,他缺少信心,但是他心里,却依然反对废除交钞。“子明是领过兵的人。其实行军打仗,亦是如此。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幸运的只打有必胜把握的仗。有时候,亦需要背水列阵,置之死地而后生!当此之时,惟意志坚定者,方能是最后之胜者。”
“但事关国运,也能用来关扑么?”此时此刻,石越竟反比司马光保守了。
“自然不能关扑,关扑全凭运气,岂足为法?”司马光摇了摇头,“当年韩信背水列阵,可不是博运气,他庙算之时,已有胜机。不过是将士卒置于死地,激发其求生之斗志。后人若不明此理,便加效仿,必然兵败身死,为天下所笑。”司马光望着石越,又问道:“子明难道以为坚持交钞,竟已全无胜机么?”
石越摇了摇头,司马光的话,并未能让他更加有信心,但是他至少已明白司马光的心意——司马光是希望他能够坚持交钞的。这对于处于动摇中的石越来说,亦是一个很大的支持。自从做到右相之后,石越一直想要避免的,就是朝局再次陷入你死我活的党争。尽管改变人们的思维习惯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但石越自登上相位之日起,就下定决心,要body力行,让新、旧两党都看到He作的好处。无论是新党、旧党,还是所谓的“石党”,三派之间的政治主张,都绝不是完全对立,水火不容的。石越相信,在三者之间,存在一个最大的公约数,那就是三党都相信必须寻求改变,必须做点什么来挽救这个国家。目标是一致的,不同的只是方法。既然如此,那么妥协与He作,就存在着基础。石越不断煞费苦心的向三党的重要官员们灌输这种思想,但他也知道“T和”之不易,在他了解的“历史”上,就曾经有过“T和”失败的例子。石越shen知,目前在三党之间建立起来的互信,是非常脆弱的——它一方面是因为吕惠卿执政后期带来的惨重教训让人们依然还记忆犹新另一方面,却几乎完全依赖于司马光、王安石与他本人三人的政治智慧,并且凭借着三人的威信维持着。记忆会随着时间而淡化,司马光、王安石、石越也不可能一直活在世上,特别司马光、王安石年岁已高,如若他们去世,这种互信就很可能会崩溃。
在这样的情况下,三党任何一方任何方式的傲慢,都会在这脆弱的互信间留下互相嫉恨,互相不信任的种子。石越的目光绝不会只停留在眼前,他也不认为目前的情况是理所当然,并会永久持续的。所以,每一件事,他都必须谨慎行事。绝不能让旧党或者新党认为自己傲慢。
但此时的石越,看到了远方,却似乎忽略了脚下。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支持者、追随者,心态也渐渐发生了变化。这些人,自潘照临以下,都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更大的主导权,或者说,他们希望得到从nei容到形式上的全面领导权。石越在无意中忽视了,他的追随者,并不曾如他一样,对于党争的危害,几乎是有一种心理上的*影,他们的经历与他并不同,因此,对事物的看法,也难免会有偏差。
然而,此时此刻,石越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如何应付目前的危机上。
“我有一个习惯。若是一件事情过于复杂,以至于看起来用任何办法也无法解决之时,我便会回到事情的起源,从最基本的地方开始思考对策。”石越拿起筷子,挟了一口点心送到zhui里,似自言自语一般,开始向司马光说明他的设想。“用这个法子,我终于想明白,今日钱庄之危机在于交钞,交钞之危机,其实只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
“算术题?”司马光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碰了一下。
“正是。”石越点点头,道:“便只是一道算术题。交钞之问题,便是无本发行。只要将这本金筹足了,交钞便终能稳定下来。”
石越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对不对,但是,这已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出路。而这,也是司马光能完全理解的。从这一点来看,石越甚至不敢说自己比司马光懂得更多。
“但我亦知道,这本金却是一笔巨款。”石越坦率的说道:“交钞发行的总额,连交钞局都是一笔糊涂账,张商英大概算了一下,大约在三万万贯到三万五千万贯之间。而各路的交钞也不尽相同,具体之情况,亦无准确之数目。至于交钞在各地之间的流通情况,那更是弄不清楚。其实,无论在农业、工业,还是在商业上,大宋都并非一个整体。食货社有一重要之主张,大略是说,在大宋朝之疆域nei,至少可以又分成京畿、西北、东南、京东西、两湖、川峡共六个相互独立的区域,这六个区域,虽然互有联系,却又自成一体。甚至还有人说,这个自成一体之区域,还可以细分到路、甚至是州。这种观点,确有其真知灼见之处。便以这次交钞危机观之,对各种各州之影响,全不相同。我亦不知此究竟是祸是福,若大宋疆域果成一整体,或者三万万贯交钞,当不至于酿成如此大祸然又赖于此,这次风波中,才有些路州竟能独善其身,受波及较小。”
大宋朝实际上是由若干个亚经济区域组成的,而讽刺的是,明白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的人其实并不多。王安石新法之失策,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忽视了这个重要的事实。但在这个时代,却也有人能和石越一样看到这一点。对于司马光而言,这种论断虽然新鲜,却也并非无法接受。毕竟他做了多年的户部尚书,对于这个国家的经济状况,可以说了若指掌。
“食货社的这个判断,于我们当有所帮助。我们可以据此来判断各路之轻重缓急。但究竟要筹集多少本金,不瞒相公,我心里也没有谱。我估计首次大约要五千万贯铜钱或者等价之金、银,先用这笔钱,在杭、扬、福、泉、广等地,进行充分兑换。一贯交钞换一贯铜钱,有多少换多少,再将此消息在各路宣扬,交钞当能渐渐稳定下来。此兵法之所谓先声后实者。然后再筹五千万贯,运往各路。若是运气好,一万万贯便能将交钞彻底稳定下来若运气不好,便只得再筹钱,最多可能要两万万贯。”
石越的想法简直令司马光目瞪口呆,一万万贯铜钱,超过了大宋朝最好年份的一年中央税收,这么一笔巨款,他要如何筹措出来?
“子明。”司马光几乎是在苦笑,“这道算术题,可非比寻常。”
但石越的回答却更让司马光惊讶。
“这笔钱是筹得到的。”
“其实蔡元长早先便曾经向我建议过,然当日我却太急于求成,只想将交钞危机控制在汴京,不料yu速则不达。可笑如今既然各路州都乱成一团了,我反而没那么束手束脚了。”石越自嘲的笑了笑,又道:“此番是曾布、蔡京、李敦敏又一道向我建言**”
司马光望了石越一眼,试探着问道:“这笔钱究竟要如何去筹?”
“借钱!”石越迎着司马光的目光,平静的说道。
“借钱?!”
这在司马光看来,实是匪夷所思。
“不错。”石越把心里的想法全部说出来后,竟连信心也奇妙的增加了,“自古以来,如若国家财用不足,又不想加税,往往便会卖官卖爵,百姓拿着钱和米,便可以买到官位、爵位。此法固不足取,然其之所以常常实施,却也是因为当国家财用不足之时,富民却颇有余财。所谓卖官,究其实质,卖的其实是未来的税收。只不过国家不肯担加税的名声,这税收是由那些买官者通过刮地皮来收取罢了。这等行径,最是虚伪恶劣,相较而言,国家财用不足时,向富民立契据借钱,规定担保之物、利息,到期偿还,窃以为更为光明磊落**不瞒相公,自张商英上钱庄兼并之策后,我才真正知道,当今之富室巨贾究竟多有钱。只须方法得当,向彼辈借一万万贯缗钱,绝非异想天开。”
司马光听得入神,但他却绝不相信商人们会把钱借给官府——即使是司马光也知道借钱容易讨债难,更何况还是借给官府,更何况要借的,将是总额高达一万万贯的巨款。司马光的心里,对官府的信用,也是心知肚明。
他忍不住摇了摇头,道:“子明所言虽然有理,却只恐商贾断不会借钱给朝廷,何况是如此巨款。”
“原本我也担心借不到。但相公请看这个,这乃是曾、蔡、李三人给我写的信。”他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抽三封信笺来,递给司马光。
司马光打开信来,仔细读去,原来三人信中之意,竟都大同小异。都是力劝石越向南海海商、东南巨商举债,以渡此难关。三人在信中,举出许多例子,说明东南、南海的巨贾是如何富裕,而此次交钞、钱庄的双重危机,对东南、南海的巨贾们影响最大,他们对此亦最为敏_gan,若朝廷有He适之方法来应对,这些巨贾们定会支持。而三人都认为,目前最关键的问题,就是国库没钱故成败之关键,便在于借重执政三公的声誉,由朝廷向商人们借钱。在蔡京的信中,甚至还进一步提出了具体的方法,他自称受到秦观与高丽在杭州谈判之启发,想出此策——即朝廷向商人借钱,约定之还款时间、还款利息,可以各不相同,如此安排He理,便可以减轻未来朝廷之还款压力**石越知道司马光对于这种事情,定然非常谨慎,又道:“对商贾来说,此番名是帮朝廷渡此难关,其实亦是自保。何况据我所知,南海海商还有求于朝廷。只须朝廷妥善行事,钱一定是借得到的。”
司马光却并没有急着表态,只是将信折好,还给石越,沉默了一会,才简单的问道:“如此子明想以何物为担保?”
“盐税与盐场租金。罢榷盐之后,朝廷每岁在盐税、场租上之收入,可达一千万贯,且这个数目还在增长。每年便用这笔收入来还债。虽说如此一来,以后十年,每年朝廷之税收便要少一千万贯,但这亦只好另想他法。”
改革盐政后,食盐产量大增,食盐需求更加旺盛,这是有目更睹的。这亦是蔡京最大的功绩。若单从每年在食盐上一千万贯的账面收入来看,熙宁初年榷盐的平均收入,都在每年一千二百万贯左右,这笔收入较榷盐要少。但是,虽说食盐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但这中间官府要为此付出的各种成本开支,却也不容忽视,即使工艺最简单的畦盐法,生产周期便要超过半年。这样折算下来,反倒是通商法的收入更多。
实行榷盐法时,尽管熙宁初年全国食盐总产量较之过去增产了百分之五十,最高曾经达到三万六千四百五十万宋斤,但却仍然不能满足国nei食盐需求,官盐每宋斤要卖到四十多文,有些地区甚至贵达四十七文,不仅缺斤少两,质量亦极差。而贩卖私盐不仅质量好,而且每宋斤才卖到二十文,有时甚至一宋斤半才卖到二十文,是以虽有严刑峻法,亦无法禁绝。而改革盐政后,虽然官府的盐税、场租成本,每斤高者二十文,低者亦要十文、十五文,但盐场主通过各种方法控制成本,竭力提高技术,增加产量,盐价在各地亦低至二十五文至三十五文,食盐质量远远比过往的官盐要好,甚至还出现了各种j加工的j细盐,大大挤压了私盐贩子的生存空间。而食盐产量在几年之nei,更是迅速暴增,全国每岁产盐超过六万万宋斤。
更让人吃惊的是,宋盐还成功的将便宜的契丹盐赶出了河北路,甚至还一度反攻契丹市场。在契丹境nei,原本有两个天然的大盐场,不仅开采容易,而且几乎不用加工,便可食用。因此盐价极其低廉,其在宋朝河北路通行一百多年,宋朝都无可奈何——过去宋朝在全国各路都榷盐,唯独在河北路,却只能实施通商法。一百多年来,宋人_geng本想不到,有一天他们竟也会迫使辽主禁止宋盐入境。
这件事情在司马光的印象中最为shen刻,盐税与盐场收入,不仅超过朝廷岁入的一成,而且还是一笔非常稳定、并且持续增长的税收。连司马光都相信,迟早有一日,宋盐能通行周边各国,盐税超过二千万贯,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要将这样一笔收入挪腾出来,而且时间长达十年,这令司马光十分心疼。他并非蔡京,随时都抱了个赖账的心思。在司马光心里,官府信用不佳,借不到钱是一回事,但既然借了钱,那就一定要准时归还而既说了盐税是担保,那么朝廷就不能再挪用这笔钱。这些在司马光心里,都是天经地义的。他对商人的确抱有一些成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随意的欺侮商人。
“先发行五千万贯盐债,以一百贯为面额。还款期限与利息,可着太府寺商议以闻。为策万全,我还有一个想法,凡是购买两万贯盐债者,可以请朝廷赐其祖M_、M_三代以nei亲诰命十万贯者,可请朝廷赐其本人或三代以nei亲男爵五十万贯者,赐本人子爵。无论这命妇,或是男、子二爵,皆不受俸禄,仅为荣衔**”
“这**”司马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石越生怕他反对,不待他继续说下去,又说道:“此不过都是些虚衔,并非卖官鬻爵。如此亦不过是为投其所好。那些富商巨贾,一生最为耿耿为怀者,便是地位低下。如今买点盐债,或荣及高堂,或得封爵,亦觉体面。人好攀比,比如若有两家商贾,同在一城,家产相当,一家若买了这盐债,封了爵位,另一家不买,不免便觉低了一头。皇上常说,为政者当弃虚名而取实利。朝廷重名爵,不以之轻许人,此为正理。然今日之事,却不得不从权,只取实利。况且,费五十万贯巨款,而只得一虚名子爵,亦能使天下知真子爵之贵。”
“老夫所虑者,是惧为后世开一坏的先例。无论是借钱、封爵,在今日看来,自无不可。然奈后世何?”
“正因如此,我才望能与相公、荆公同心协力,为后世留一典范。”石越诚声道:“为政者不能不顾及天下后世,但亦不能因为担心后世,便此束手束脚,不敢为天下先。愿相公思之!”
司马光一时默然。
石越也只是默默的望着司马光,耐心等待他的回答。他并没有想过司马光马上便会给他答复。这些办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会留下什么样的后果。他甚至想过发行国债筹钱,但在这个时代,想要普通的老百姓购买国债,那简直便是异想天开,而且最后肯定会演化成另一种苛捐杂税。那样的方案,不仅无法说_fu司马光,连他自己也说_fu不了。但是他却知道,宋朝朝廷向商人借钱,是有“先例”的,不过这发生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罢了。而他提出来的方案,更加完善,更加负责任,但数额也却更加庞大。所以,如果司马光最终反对,他也不会觉得意外。他已有心理准备,如若司马光能答应考虑几天再答复,便已经是巨大的成功。
然而司马光却让他惊讶了。只是考虑了一小会,司马光便抬起头,望着石越的眼睛,平静的说道:“既然此前已经议定,由子明来负责此事,那子明便放手去作罢。”
“多谢相公!”一时间,石越的眼眶都*润了。没有人知道这段时间他承受着多大的压力,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如此容易得到司马光的支持。
司马光轻轻点了点头,端起炉上温着的酒壶,给石越和自己斟了酒,双手捧起酒杯,温声道:“国虽多难,亦能兴邦。”
“国虽多难,亦能兴邦**”石越默默念着,举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第五十节
国虽多难,亦能兴邦。
然而石越与司马光,在熙宁十八年一月二日的时候,并不知道次日会接到什么样的报告。面临着一系列可能葬送十八年励j图治的成果的危机,石越与司马光前所未有的*诚相见。司马光许诺全力支持石越的危机政策,石越也接受了司马光全面战略收*的建议。
为了打消司马光的疑虑,石越痛快的接受了司马光提出来的三项主张:节省朝廷开支,立即结束对西南夷的用兵,与西夏议和。后两项主张在本质上,其实也是为了节流。
石越知道,在司马光心里,解决财政问题最有效的办法,永远都是裁减一切不必要的开支。尽管司马光已经在很多地方表露出他改变的一面,但他同样明白,一些形成了很久的思维定势,几乎是不可能改变的。
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司马光已经六十七岁了。
他必须要尽可能的安抚司马光,以尽可能避免在将来的某一天,司马光突然出现动摇。而且,适当的战略收*,在石越看来也是必要的。尤其是司马光主动提出接纳西夏使者,与西夏议和,更是正中石越下怀。石越取得战略优势后,并无对西夏赶尽杀绝的想法。而宋朝却在灵夏地区驻扎了太多的军队,使得军费开支一直居高不下,倘若能与西夏议和,便可以减少在灵夏地区的驻军,化兵为农,裁减西北军队数量**可以说,只有实现这一点,当年与西夏战争的目的,才算是彻底达到了。宋朝财政状况可以因此得到立竿见影的好转。
司马光提出的严禁边将生衅,减缓两北雄心勃勃的塞防工程进度,加快厢军屯田与裁汰厢军的速度等事,也是石越能够接受的。
但是司马光对益州,尤其是西南夷的态度,却让石越心里_gan到不舒_fu。
司马光一面坚持镇压陈三娘之乱,但在对西南夷的态度上,却出现了大动摇。他要求果断结束对西南夷的战争——这个主张,背弃了此前王、马、石三人达成的先取得军事胜利再体面议和、结束战争这一共识。司马光并非不明白在军事胜利后再谋求妥协是正确的,但交钞危机爆发、扩大,却还是让司马光改变了态度。
人人都知道西南用兵是目前最大的开支。
石越知道司马光素来立场鲜明的反对劳民伤财的开疆拓土。在司马光眼里,大宋现有的疆域足够大了,民众的赋税也足够重了。任何战争,除非有足够的胜算,并且有显而易见的长远好处,否则,司马光在骨子里都是反对的。如果说司马光认为“利不百,不变法”,那么在司马光看来,便是“利不万,不打仗”!
儒家自古以来就有强烈的将战争主要视为一笔经济账的倾向。甚至早在盐铁会议之前,追溯到汉武帝时期儒生第一次真正对政治发生直接影响的时代,他们就已经异常鲜明地表露出了这样的倾向。从汉武帝时代的儒生们开始,一直到魏徴,为了弥补对外战争带来的经济损失,不断有人主张将异族的俘虏变为汉人的奴隶——而在国nei议题上,儒生们一千多年来,却始终都可以被视为“废奴者”。
这种刺目的矛盾或者说双重标准,格外彰显了儒生们在政治上的最基本的立足点。
真正的儒生,一定是将国nei的民生问题置于最重要的位置的。
而司马光正是真正的儒生。
所以,石越能够理解司马光的心情。西南夷的问题,在司马光那里不是原则x的。在他认为必要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放弃那里,以节省大笔的开支。
甚至连一个春天他都不愿意再等。
因为这对于司马光来说,是一道轻重之别非常明显的选择题。只要结束在益州路的军费开支,就算石越真的借了两万万贯缗钱,四五年nei,他也能有办法连本带利还清这笔债。那笔总额将高达两万万贯的盐债,在司马光心里,实是产生了很大的压力。
但对于石越来说,他脑子里的观念也是_gengshend固的——在司马光心中,那里可能不算是“中国本土”,而只是“化外之地”,是可以抛弃的但在石越心中,那里毫无疑问就是“中国本土”!这道选择题对他来说,没那么容易取舍。
所以,石越不动声色的答应司马光,他将与他一道说_fu皇帝与两府,“尽快”结束对西南夷用兵。一定要抢在说_fu皇帝之前,督促王厚与慕容谦尽快出兵进剿。
当天一回到府上,石越就立刻修书一封,派人五百里加急,送往王厚、慕容谦军中。一面又筹划着要尽快与曾布等人商议发行“盐债”的细节。
然而,一月三日从辽国传回来的急报,却给了石越与司马光当头一击。
职方馆河北_F_侦知,大约从去年十二月十日起,辽军开始大规模的向西京道与南京道集结!职方馆的细作更言之凿凿的说,辽军还在南京道集结了十门以上的火炮!而种建中T阅陕西_F_的情报后,赫然发现辽国名将耶律信在熙宁十七年十一月,已经离开河tao,前往大同府。更往前,陕西_F_的细作还侦知,熙宁十七年秉常征高昌之役中,军中竟有辽使随行。
种种迹象显示,辽国将有大规模的用兵,而兵力集结于南京、西京两道,目标所指,不言自明!
雪上加霜的是,就在一月三日这天,宫中又传来坏消息,皇帝一度出现昏迷。
两府宰执们聚集在禁中政事堂nei,新年才刚刚过了三天,但宰执们都已经_gan觉到,最寒冷的日子终于到了。
“此事暂时不能公开。”司马光并不是在和众人商量,而更像是在颁布命令,“先选一批可靠的使者,昼夜兼程,前往两北各镇,令诸守牧将帅暗中加以戒备。禁军立即以演习的名义,取消休假!还有,派人快马去杭州,告诉秦观立即将细节谈妥,无论他用什么法子,在二月十五日之前,他必须出现在开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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