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节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十一日,宣布“山陵五使”的人选——按照大宋祖宗之法,皇帝的丧葬事宜,将由所谓的“山陵五使”全权负责。五使人选皆有惯例,在那个位置上,想不做也逃不neng,不在那个位置上,想做也没机会——山陵使自然是首相司马光,礼仪使是礼部尚书李清臣,卤簿使是工部侍郎吕大防,仪仗使是御史中丞刘挚,桥道顿递使则是知开封府韩忠彦。
同日,正式尊高太后为太皇太后,向皇后为皇太后,朱妃为皇太妃。因为在国丧期间,不再实行册礼。
十二日,也就是赵顼去世三日后,遵照赵顼的遗诏,百官至阁门上表,请皇帝听政又至nei东门上表,请太皇太后听政。同日,太皇太后与小皇帝颁布的德政中,赫然包括各地所有拖欠之历年税赋,皆可用交钞按官价补交!
十三日,大敛、成_fu**
如此效率,自有宋以来,应当算是比较高的。在外人的眼中,大宋朝仿佛已经从石得一之乱中迅速的恢复、振作起来,除了皇宫nei灵幡纸帐素幔白龛外偶尔露出来的刀剑斫过的伤痕,这场兵变,似乎并未给大宋朝造成什么伤害。
但保慈宫的高太后,却很清楚,大宋朝伤痕累累的外壳之下,同样的暗流汹涌。她知道自己垂帘听政的第一件事,便是要设法弥补这伤痕,不要令得这伤痕再伤害大宋的宗庙社稷,也不要再伤害到她自己**然而,直到真正接过自己儿子的这个国家,高滔滔才算真正明白,这个国家,处于一种怎么样的局面——如今的国库,连他儿子的丧葬费用,都已经要付不起了!
“真宗皇帝升遐,营造山陵等费用,预计是七十万缗,实际花了一百万缗。此已是极节省了——仁宗升遐,仅赏赐遗物,花费便超过一百万缗,诸军赏给,He计超过一千一百万贯匹两,折He成缗钱,不下六百万缗**而今日之国库,所有缗钱加起来,亦不足此数**”
高太后将司马光的奏折轻轻搁到木案上,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但她此时的心情,却无人能够理会,站在桌案边不远处的向皇后,低垂着头,丝毫也没有留意到她——方才高太后一直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她,注意到她自进来问安之后就再也没有抬起过头。
憔悴的容颜,红肿的眼睛,茫然得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让这个已年届中年的妇人更显苍老,但高太后关心的并不是这些,虽然她很理解这个失去丈夫的妇人的悲伤与无助,但是她还是不可抑制的觉得生气与失望——她究竟知不知道现在的大宋面临着什么样的局面?又究竟知不知道如今的一切都得她们来面对、来决定了!她们不是寻常人家的妇人,可以纵容自己尽情沉浸在悲痛之中。
她望着魂不守舍的向后,越发_gan到失望。她甚至后悔将她叫来保慈宫,这是个只知道三从四德的妇人,原本亦无法帮她分担什么**但是,虽然一直生活在宫中,虽然对帝王之术也了然于Xiong,但,在没有真正成为这个天下至高无上的主宰之前,即使是高太后,也无法真正理解“孤家寡人”是什么意思**然而,此时,她渐渐有点明白了。
她很盼望有人能帮她分担一点肩头的压力——但她亦知道,自古以来之所以nv主当权,容易政治腐败,正是由于这种压力。能够帮nv主“分担”压力的,除了宗室、外戚与宦官,还能有什么人?而一旦将无上的权力赋予了这三者,天下就离覆亡不远了。
高太后时时刻刻,都牢记着这条分界,她绝不愿轻易逾越这些分界。所以,尽管她知道她身边并非没有人材,却也不敢随便使用。偌大的皇宫之nei,她唯一可以放心的只有向后**这也就是说,实际上,将不会有任何人帮她分担**她别无选择,唯有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才能保住她儿子的基业。
想到儿子,高太后心里又是一阵疼痛。
一个儿子留给她一个看似强大,实则千疮百孔、摇摇yu坠的天下,外加一个不到十岁的稚子,一个懦弱无能的_G_F_**另一个儿子,却为了得到这个负担一般的天下而谋反,被幽禁在王府之nei。
如今,连她最小的儿子都不得安生。外朝的大臣们虽然口里不说,但是有了赵颢的前车之鉴,对赵頵也心怀猜忌而赵頵也心知肚明,整天小心翼翼的生活着,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高太后原本并不喜欢这个小儿子,因为她觉得他太谨小慎微,二三十岁的人,做事却像六七十岁一样。但是,此时,这个小儿子,原本应当是她在_gan情上最后的依靠,可是在外朝大臣那无形的压力下,她甚至不敢随便宣他进宫相见!
这金碧辉煌的皇宫,实在隔绝了太多的东西。
悲伤?
对于“权同处军国事”的太皇太后高滔滔来说,实乃是人世间最奢侈之物。
她想告诉已经是皇太后的向氏,她不能给她丈夫风光大葬了,哪怕她夫君称得上是一代英主,但形格势禁,这个雄心勃勃的儿子,已经不可能有一个配得上他历史地位的葬礼**但她想了想,又觉得没有必要对向后说这些事情,“你已经是皇太后,不He再住在坤宁殿,待到外朝禫祭除_fu(汉族传统丧礼制度,禫是丧家除去丧_fu的祭礼。禫祭之后,丧家生活归于正常。)后,你便先搬到柔仪殿罢**”
向后忽然睁大了眼睛,抬头望着高太后。大宋朝皇帝的丧制,与汉唐不同,在大宋,外朝是以日易月,nei朝则行三年之丧。也就是说,两府与文武百官,行二十七日守丧期而在宫里边,却是要守足二十七个月的“通丧”。(此处所言,仅为基本原则。阿越按,宋代外朝禫祭一般在大祥后的第三日举行。所谓“大祥”,是指父M_死后两周年的祭礼,因为以日易月,一般就是皇帝死后次日算起二十四日。但历史上,宋太祖二十七日才大祥,而太宗、仁宗则是二十五日。所以其守丧期,相应的也就变成了三十日与二十八日。)她无法理解,为何高太后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来,难道那个不是她儿子么?至少,向后都希望自己能够在坤宁殿住到三奠发引【三奠、发引,宋代在皇帝死后,才营造山陵。在此之前,皇帝的灵柩暂时安置于宫中,称为“攒宫”,而一般在小祥(父M_死后一周年祭礼,以日易月则是自死日算起第十三日)与大祥之间(偶有在小祥之前),则有“掩攒宫”仪式,即是在攒宫以外,用木料围成小屋状,涂上白泥,表示已经暂时安葬。待到山陵造好,再有启攒宫、三奠、发引之仪式,亦是将皇帝的灵柩,离开皇宫,送往山陵。此三项仪式,即意味着丧礼的结束和葬礼的开始。在宋代,一般来说这已经是皇帝死后七个月了。】之时,在坤宁殿中,有一些莫名的,但确实能够让她_gan到安全的东西存在。
但她绝不敢违逆自己的婆婆。她只是怨恨的又低下头去,委婉的说道:“柔仪殿真宗时乃章献明肃皇太后所居,臣妾还是**”
高太后瞥了向后一眼,章献明肃皇太后,便是大宋朝第一位垂帘听政的刘太后,便是高太后垂帘听政,亦是仿她的“故事”,她当然听得出来,向后这么说,表面上尊敬她,实际上却是一种委婉的抗议。
“我不想搬了,便住在保慈宫。虽说六哥搬进福宁殿还早,但过几日便会搬到睿思殿,你住在那里,离睿思殿亦近,亦好照应——六哥如今已是官家,渐渐便知人事,他身边总是妇人宦官多,有你看着,我亦放心些。”
高太后语气威严,所说之理,亦令向后再无法推迟,只得敛衽低声答应了,但想想又觉委屈,眼眶不知不觉,便又红了起来。
向后这等表情,更令高太后生厌。她正yu挥手令向后回去,却见陈衍急趋而入,走到她跟前,低声禀道:“娘娘,王贤妃求见**”
“王氏?”高太后讶异的望了向后一眼,却见向后亦正惊讶的抬起头,她方转过头来,对陈衍说道:“叫她进来吧。”
王贤妃走进来的时候,脚步又急又快,粗布的丧袍在mo_cha中发出簌簌的声音。高太后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来自高丽的妃子,只见她一走近来,便重重的跪了下来,脸庞却不无倔强地抬仰着,看着她的婆婆,颤抖着声音说:“臣妾**”
她只说了四个字,便即顿住,只泪光盈盈的望着高太后,她这般出人意外的举止,不止高太后颇为惊讶,就连一直垂着头的向后也仿佛觉察出意外的望着她。
“起来说话吧!”高太后声音温和地说,但王贤妃却固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泪眼之中不无哀怨的望着高太后,一副yu言又止的神情。向后嚅嗫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高太后以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她不敢违逆婆婆之意,只得不安地看了看两人:高太后没有说话,也没有追问,仿佛正耐心在等待王贤妃自己说出来意,而王贤妃却始终仰着脸,哽咽着说不出话。
同向皇后一样,王贤妃的眼眶也是又红又肿,显然这几天也没有停止过哭泣,大丧之中未施粉黛,因此王贤妃也显得憔悴而苍白,但与向皇后不同的是,王贤妃似乎依然处于容貌正盛的顶峰,哪怕是极度的伤心与素颜打扮,她依然显得清丽动人,让曾经暗暗羡慕过她的向皇后心里忽然生出了几分此时不应有的_gan慨:“难怪得官家那样喜欢她!”而王贤妃此时出人意外的举动也让她越发奇怪,尤其是她苍白脸上的那团红晕,让向皇后尤其捉摸不透:这究竟是因为激动还是愤怒?
“臣妾**臣妾听到一个传言**”终于,王贤妃开口说道,她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勇气,她用一种倔强的姿势,始终抬头望着高太后,仿佛是要用此来支撑自己说下去的决心。
向后几乎是胆战心惊的望着她,她从来不曾想象,在后宫当中,有人胆敢用这样近乎无礼的神态,跪在高太后的面前。
果然,高太后的脸沉了下来。
“传言?”她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威迫。对于这个来自高丽国的妃子,高太后早已经没有了反_gan,甚至还有几分赞赏,她一向觉得,王贤妃很懂分寸。她绝想不到,这个在还有靠山之时尚且知进退、懂分寸的妃子,在她靠山倒掉后,竟敢用这样挑衅的姿态和自己说话。她莫不是疯了么?但即便是她疯了,她高滔滔也绝不容许这皇宫之nei,有任何人敢于挑战自己的权威!
“臣妾听**听说,娘娘要下恩旨,加封雍王、曹王,赐二王赞拜不名**”
向后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她震惊地望着高太后,几乎是neng口而出:“这**这是真的?”
“此乃祖宗之法,朝廷惯例如此!”高太后仿佛_geng本没有听见,只冷然的注视着王贤妃,语气平静的回答。
王贤妃猛地发出一声呜咽,仿佛neng力般,忽然伏倒在地上痛哭起来。向后也彻底的呆住了,在这一瞬间,她完全了然王贤妃方才的举动与心情,她也想如王贤妃一样倒地痛哭,但高太后*沉的神情却似无形的桎梏,让她虽然呆怔、愤怒,却不敢作为,她只能呆呆地站着,目不转睛地望着高太后,希望能听高太后能说些什么,哪怕是委婉的解释她的不得已也好**但她这最后一丝期望也在高太后冷淡的沉默下化做了泡影,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的奔泻而出。
“官**家,官家——”王贤妃浑身都在颤抖,她伏倒在地上,哭嚎着。她心里愤怒、委屈,然而,她知道自己在高太后面前,又实在无足轻重。后宫之中,没有人不害怕凄苦的冷宫,更何况她还有两个让她牵肠挂肚的儿子**她为她的丈夫不平,这种_gan情,令她来到保慈宫,来到高太后面前但是,她的反抗,终亦只能如此。她只能一遍遍呼唤着已经死去的赵顼**终于,高太后的神情柔和下来,“来人,扶贤妃去休息,她悲痛得失仪了。”她的声音很和缓,却明显含有提醒的意思,但这一次,一贯温顺的向后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只是默默地站着流泪。
陈衍用目光招来两个nei侍,搀扶着王贤妃退出了保慈宫。高太后又看了一眼向后,倦声说道:“你也退下吧。”
目送着默然退出保慈宫的向后,高太后忽然_gan觉非常非常的疲倦。
“外面会如何说?”
默默叉手侍立在一旁的陈衍几乎是细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史官又会如何说?”高太后似乎是自言自语,“连你也在腹诽吧?”
“老奴不敢。”陈衍连忙欠身回道。
“不敢?腹诽又有何不敢的?”高太后忽然笑了起来,笑容中,尽是苦涩,“我如何能不加封他们?我如何能不加封他们?虎毒尚不食子,难道非要我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么?!”
除非明正典刑,否则,赵颢始终是大宋朝最亲贵的亲王!如今更是皇帝的皇叔**这中间,又岂能有第三个选择?
“大行皇帝仁德爱民,体恤百姓**过往修奉山陵,时间仓促,总免不了催B工匠。尤其本朝山陵所用石料,全部取于少室东岭百岯山,离巩县有百里之遥。要按时完成山陵修奉,这采石、刻石,三个月nei就必须全部办妥,故历来修奉山陵,以此兴作最招民怨。我曾经去过百岯山,当地土人皆云,每到*晦天气,便可听到山中有若声役之歌者,此正是因采石而横死于山谷之役夫,怨气不散所致。大行皇帝是如何爱护百姓,若因修奉山陵而使百姓受苦,这等事情,亦非大行皇帝所愿。我已经请示太皇太后:一则奉大行皇帝遗诏,丧事一切从俭一则百岯山采石,可以提前进行,依过往之经验,采石之兵匠,大约在万人左右,人少役重,此次再增加五千厢兵采石**总之,此次修筑山陵,不能枉死一人**”
尚书省nei,范翔放的那把火的遗迹,依然触目惊心。大敛成_fu后,宰执们可以回到两府议事、处理政务,但是尚书省的宰执们,却只好将就挤到东厢的一间较小的屋子里办公。宰执们在东厢最北面的屋子里,而山陵五使,就在他们南面的屋子里议事。两间屋子,只隔了一面墙壁——司马光的声音只是稍稍大了一点,便清晰的传到了隔壁石越的耳中。
“古礼云天子七月而葬,虽说国朝制度,天子之葬期多超过七个月,但亦从未有过八个月的。按行(按行,即卜地,利用*阳五行之说等来勘察陵寝的位置。确定陵寝位置,叫得地,复查叫复按。)又要等到禫祭除_fu以后,待到得地、复按,时日又耗费不少。相公所言,诚然有理,这修奉山陵,总是人手越多越好。只是这人手一多,费用亦多**”
石越听出说话之声音,却是李向安的。他没留意李向安何时来的尚书省,但他既然与司马光在商议山陵之事,那石越便已知道,李向安不是做山陵按行使,便是修奉山陵都知、都监——这些都是负责修筑陵寝具体事务的,主要由大宦官担任。只是因修筑山陵之劳力,向以军队为主,因此修奉山陵都护一职,却是一向由禁军高级将领担任。
这也是过去为何修筑山陵之时,总会出点事故的原因之一。历来担任按行使、都知、都监、都护的宦官、将领,总能发一笔大财。
这也难怪司马光对于修筑山陵的事情不太放心。
“修奉山陵之费用是五十万贯。”
“五十万贯?”隔壁传来李向安惊讶的尖叫声,“相公,这委实太少了些**”
“此事两府已经议定,太皇太后与皇上已经认可。”司马光断然说道,“钱只有这么多,但山陵大事,却不可马虎。都知按行之时,须多加留心,风水要好,须符He五音姓利,这些自不必多言,但亦须留意,陵区要搬迁的百姓、旧坟不能太多,我大宋不比汉唐,可以强拆百姓_F_屋坟墓,这迁居之费用向来都是官给,若能省下来,则是官民两便。至于役夫,尽可能多用厢军,少雇百姓**若能j打细算,五十万贯足敷使用。”
“这**相公,这是山陵大事,老奴实是不敢不言——若是延误工期,或者山陵营造得不好,将来被人参上一本,老奴固然要掉脑袋,便是相公,也要罢相流放**这五十万贯实是**实是**”石越几乎可以听到李向安急得跺脚的声音。
“都知一二十年间办事,从未出过差错,断不至于晚节不保。”司马光不紧不慢的说道,“厢军的日常供应,由枢府另外安排,不包括在这五十万贯之nei本相另外再从左右厢店宅务(宋代汴京官营_F_屋租赁机构。)的收入中,拨出十万贯缗钱,助修奉山陵**”
六十万贯铜钱——即使石越一向反对厚葬,但此时心里也如同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赵顼的山陵,也许将是宋太祖以后,最为简陋的一座山陵,若想想赵顼一生的抱负,石越更觉抱愧于心。然而,形格势禁,除非乱印交钞,强征役夫,他亦无法可想。
如今形势,不仅山陵要从俭,宋朝皇帝死后,惯例要赐给官员与军队的“遗物”也要省。宋仁宗死时,做礼仪使的司马光获赐的遗物便有五千贯铜钱,而现在,五品以上官员,都只能赐给象征x的遗物。而其余官员与军队之赏赐——如今看来,赵顼在遗诏中说明“诸军赏给并取嗣君处分”,竟不是一句tao话,赵顼当时肯定也想到过嗣君继位后的窘境**石越不觉黯然,又想起眼前的局势,更觉心情沉重。
从目前他所掌握的情报来看,在汴京各种场He,已经开始流传朝廷将允许提前用交钞按官价交纳两税的传言**但是,虽然相信石越决意坚持交钞的百姓、商贾越来越多,但大部分商人依旧心存疑虑。十二日颁布的政策,实际上更是收效甚微。云集于汴京的商人们,一只眼睛盯着朝廷的赋税收什么,另一眼睛却在盯着朝廷支出时,是使用交钞还是金银铜钱!商贾们不可能知道朝廷财政的底细,但他们中许多人,却有着异乎寻常的嗅觉。
石越已经得到过曾布、蔡京、张商英、李敦敏等人不止一次的警告——官府在赵顼的丧事上越是节省,就越会打击到商人们的信心。如果商人们真的认定国库已经空空如也,那么即使赋税坚持收交钞,也将变得毫无意义。因为人人都知道,那样的话朝廷将不得不发行更多的交钞,而从此陷入一个无止境的恶x循环。
如若商人们对国库完全丧失信心,甚至会影响到石越发行“盐债”的计划。
国家也罢,个人也罢,都是一样,越是穷,越是借不到钱。更何况,宋朝政府的信用,好得非常有限。
然而,尽管知道背后的风险,石越也无可奈何。即便赵顼的丧葬之事将是一个长达七个月的过程,但没有钱便是没有钱。别的事情可以瞒天过海,把表面功夫做得漂亮一点,但是赏赐遗物这一样,按例无法拖延,涉及面又太广,却是无法打肿脸充胖子的。
另一方面,石越也知道,到目前为止,宋朝为应付危机所做的事情还是太少,并且主要都集中在钱庄方面——消极的下令限制取款额度,虽然让许多钱庄得以苟延残喘,却也同样加剧了信用危机至于结算钱庄,它的确可以加强流通,但在目前的情形下,_geng本不是对症之药,它着眼的是将来。
而更多的方案,却一件件被拖着。钱庄兼并法被搁置与钱庄总社的妥协,一直没有具体的行动**至于针对交钞、作坊、物价,更是全无反应,连石越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自暴自弃了。几乎每天都会听到东南作坊破产的消息——当然,这不过是因为消息传递的延迟所致,此时已经过了年,破产的作坊数量会慢慢减少,而大量的作坊会暂时停工,等到六月西南季风刮起后,海商大举回国,这些作坊若能够顺利的讨到钱,拿到订单后,就会慢慢恢复元气。只不过那时候压力就会转到海商身上,“订金”这物什还能不能存在,都将成为疑问!
但这些还只是小事,作坊雇用的工人,有相当一部分是无地的农民,东南许多地方本就地少人多,这半年之nei,这些人若没办法养活自己,益州的暴乱,就保不定会在东南出现**必须要做点什么!
石越一把推开案头的文牍,站起身来,吩咐道:“备马!”
侍中王安石赐第。
“伏以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淡然无极,而不可强名者,天也**”王防恭敬的双手捧着一叠写满字的纸,站在王安石面前,朗声诵读着,“**天下之治,必以三王五帝为法,若秦汉以下,局促狭隘**”
王安石穿着丧_fu,坐一把交椅上,微He双眼,认真地听着王防读出来的每一个字。这数千字的文章,非同小可,乃是大行皇帝赵顼的“谥议”。在这数千字里,要说明赵顼一生的功过,议定谥号、庙号,并且说明理由。大宋朝皇帝的谥议,一般都是由翰林学士撰写,然后交由两府宰臣议定,最后再南郊向上天请谥,通过这样的形式,表明皇帝的谥号、庙号,乃是由上天赐予。对于皇帝的谥议,表面上看来,绝大多数都是歌功颂德,议定的谥号、庙号,也大都是美谥。但是,它绝对不像表面上的那样毫无意义,在谥议中,往往充斥着“春秋笔法”,而在熙宁十八年,就更显得敏_gan——如何评价赵顼的功过,可能就暗示了高太后垂帘期间的政治态势的走向。
如今新党在朝堂中几乎已经沦为第三势力——赵顼死前的布局,令得朝中三大势力都不可能一党独大,而其中势力削弱尤其厉害的,就是新党。今日之新党,早已经不是王安石执政时的新党,它早已经由一个主张推行王安石新法的士大夫集团,迅速的变异成一个因支持新法而获得既得政治利益的官员派系。与王安石执政时全然不同的是,他们在政见上与旧党、石党的分歧日益淡化,反倒是充满了个人的恩怨,个人政治利害的冲突**但是这个新党依然有其立场鲜明的一面——他们完全肯定赵顼在位十八年期间所施行的政策,将赵顼视为大宋朝建国以来最伟大的皇帝,反对因循守旧,主张继续变法,充实国库,开疆拓土。
也许正因为如此,不管这些人是真心这么想,还只是出于政治算计,对于他们,王安石都有天然的亲近_gan。因为他们最_geng本的主张,依然是王安石的“法三王不法秦汉”、“天下无百年不变之法”。而且,今日的新党,虽然表面上势力不那么强大,却也前途无量——在五十岁以下的菁英官员当中,新党依然有强大的势力。旧党太老,石党太年轻,新党在四、五十岁这个年龄段中,却还沉潜着一大批看起来寂寂无名,却随时都有可能kua进政事堂的官员**新党绝非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经历长达十年的在野生涯,王安石早已经承认自己当初推行的新法,确有不周到之处,但这十几年的成果,亦令王安石同样坚信,变法本身是对的!没有变法图强,就没有今日之大宋。大宋朝应当继续变法,应当继续开拓进取!
但旧党谨慎有余,却全无进取之心——王安石已经看出苗头,他已经预_gan到司马光将会全面收*。旧党号称“君子”,但也就是这点本事,给一个家大业大的好家产,让他们好好守着,他们能够做到但叫他们将家业发扬光大,或者在国家危险之时,转祸为福,他们便只能束手无策。如今之局势,若无石越,只是交给司马光处理,司马光的本事,也只能废除交钞,打落牙和血吞了,然后慢慢将养着,恢复元气,虽然亏馈一些家底,却也能保住家业还能流传下去。说到底,这些人名为儒家弟子,实际上遵循的,却不过是汉朝文景之治时无为而治的不二法门,外加一点盐铁会议时贤良方正们的老生常谈——这已是司马光和旧党的全部本领。
在这方面,王安石永远都没办法看得起旧党的那些君子,哪怕司马光也不例外。那些个老T,王安石闭着眼睛都说得出来——选贤任能,节俭去奢,移风易俗**一千多年来,腐儒们所谓的“治道”,从来都没有变过。
而且,在王安石看来,旧党正在依赖司马光的个人威信,维持住nei部的分歧而石党的情况则更加严重。王安石承认石越的能力,也赞赏石党大抵都是些有能力,而非仅仅只会唱高T的人,但是,石越的温和变法只能是暂时的,无法长久维持,总有一日,它不是归于旧党的保守,便是与新党He流——也许是互相靠拢。王安石不能肯定它最终会走向哪里,但他却肯定,石党迟早会分裂,会变异**自从接受侍中、平章军国重事的任命以来,王安石知道自己的角色其实变化不大——他只是由一个在野的旁观者,变成了一个在朝的旁观者。
他始终保持着身在局外的清醒。
以王安石之智慧、识度,只需外界与他自己都不B着他走上牛角尖,他就依然具有超越时代的眼界。何况在野十年,王安石并非在固步自封,慢慢走出爱子早逝的悲痛之后,王安石便渐渐开始自省,接触所谓的“石学”,了解白水潭与西湖学院的学者们的学术。
他的视野也因此更加开阔。
他渐渐发觉,石党在本质上只不过一个温和的新党,其中一个证据便是,各大势力都已呈现出地域化之征兆。旧党主要来自北方,而新党与石党则以南人为主力。长期控制中央政权的北人,不希望变革,希望依徇旧章而来自南方的新兴势力,如果想要全面掌握权力,就一定要打出变法的旗帜。但南方与北方是如此不同,当新党还在的时候,石党尚可以依违其间如今新党既已沦为第三势力,石党与旧党的He作,也就是“共患难”而已。一旦危机度过,双方是绝对无法共富贵的!
因为这些认识,王安石能够心态平和的接受新党目前状况。但是,他与赵顼名为君臣,实则情同父子,对于赵顼的盖棺定论,他却不能不关心——很少有人注意到,在赵顼去世之后,王安石又衰老了许多。
关于去世的皇帝,无论君臣之间发生过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和王安石一样,与赵顼有过那么多独特的回忆。王安石第一次见到赵顼的时候,赵顼还非常非常的年轻,君臣之间谈话,是真正的开诚布公,双方都不时的使着*子。王安石还记得他们曾经约定,君臣之间绝不互相欺瞒——曾经有一次,王安石已经不记得是什么事情了,但他记得,是赵顼瞒着王安石去T查某项新法的执行情况,然后孩子气的质问过王安石为何欺骗他?然后被王安石反问,他瞒着自己去T查新法,难道不是欺骗么?王安石至今还记得赵顼哑口无言恼羞成怒的样子。
那件事情不久后,君臣之间又和好如初。但后来终于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蝗灾与流民。
在金陵的王安石经常_gan到后悔——也许这个世界上,谁也会不相信会有这样的皇帝,他一心一意希望能与他信任的宰相坦诚相待,共同创造一个富强的国家。但是天真的皇帝却一次次被他的宰相欺瞒,终于慢慢成长、变化,成为一个j通所谓“帝王之术”的英主。
但是,即使在他那所谓的“帝王之术”的背后,王安石依然能看见他的*子之心——这个世界上,真有一个惯于猜忌的君主,会在被王安石如此欺瞒之后,依然还保持着信任么?还有石越,若赵顼果真是个猜忌的帝王,石越的头早已经被砍过十次了。
在赵顼中风之后,王安石是陪伴他最多的臣子,也只有他知道,在赵顼那身龙袍之下,还隐藏着最纯粹的_gan情。
皇帝是一个真正念旧情的人。
只要有情份在,他就不会轻易忘记。所以他才会最终放过吕惠卿一马。
如果不是王安石转变了心态,如果不是十年的在野令王安石的眼界、心情都发生变化,如果不是经历过那痛心彻骨的丧子之痛**即使是复出,王安石也是_gan受不到这些的。
石越、司马光们,王安石了解他们的本质,他们在本质上都并非热衷于*权术的人,但是,他们从未离开过汴京的庙堂之高,所以,他们都被蒙住了双眼。
“庙堂”这种东西,只会在不知不觉中,扭曲人与人之间关系。
只有熙宁十八年的王安石,才会如此坦然的,将去世的皇帝,看作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他又死了一个儿子!
王安石知道,朝堂之中,有许多的旧党官员对赵顼心怀腹诽,难保他们不会在谥议、谥号,尤其是庙号中卖弄小聪明,搞点春秋笔法。而且,在谥议中,虽然王安石可以肯定,没有人有胆子敢批评赵顼,却一定会详细提及赵顼在位时的功绩,提到哪些功绩,不提哪些功绩,提到某项政绩之时,用的又是什么样的赞美之词,却是大有讲究。
王安石绝对不容许出现“谤书”!
皇帝理所应当得到一个公正的评价。
这是王安石于公于私,都要扞卫的。
王防读的这篇谥议,乃是由翰林学士们商议所作。此时学士院一共有三个翰林学士——安焘、许将、蒲宗孟。安焘不属于任何一派,却是赵顼一手提拨的臣子,赵顼死前,还令他与李清臣一道写遗诏许将乃是状元出身,在熙宁一朝,曾经颇受赵顼与王安石器重,王安石当年曾特意让他主持《新义报》,他一直做到翰林学士兼知开封府,几乎一只脚kua进政事堂,后来为吕惠卿所忌,被寻了个过失,贬知地方,直到熙宁十七年下半年,才重新被召回京,又拜为翰林学士。许将时年还不到五十,文武双全,不仅是大宋朝有名的神j手,还通兵法、晓军政,又善吏治、懂外交,在熙宁朝已然崭露头角,如今资历渐shen,又经历过挫折磨炼,是新党中极有前途的青壮派。而蒲宗孟更是不折不扣的新党,但此君与吕惠卿交好,又因生活奢侈得过分,屡受言官弹劾,几无前途可言,在学士院之地位,亦无法与安、许相提并论。因此这篇谥议,绝不可能出自他之手。
王安石听到王防一字一字读来,满篇四六之文,竟全是对赵顼的歌功颂德,而所谓“秦汉以下**盖不足论”云云,名是说赵顼之文治武功,直追尧舜,实则却全是新党的论T。他又听到谥议中,大赞赵顼“奋威武,饬边备,正马法,实府库,利器械”,又有“以兵法授诸将,以什伍教人民,诛奔军叛帅以作士气,推高爵厚禄以劝有功”云云,这其中论T,竟已不只是称赞兵制改革了,而是隐隐连保马、保甲二法也一起肯定了!他又认真听下去,却见后文更是大赞赵顼在位时,励j图治,规复河湟、灵武之不世之功,经营南海、万国来朝之shen谋远虑**王安石听得虽然极为顺耳,却也同时大_gan惊讶,他忍不住打断王防,问道:“究竟谥号、庙号是什么?”
王防连忙拣起最后一页纸来,细细看过,“大行皇帝尊谥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庙号**”
“庙号是什么?”
“庙号**中宗!”
“中宗?中宗**”王安石皱起了眉头,中宗的确算是中兴之守成令主的庙号,但是,它配不上赵顼的功业!
“侍中。”门外,一个仆人走了过来,低声禀道:“石相公求见。”
“子明?”王安石不由得站起身来,“快请。”
第六十二节
石越是个意外的来客,在简单的寒暄之后,宾主之间便陷入了短暂的静默。看着仿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石越和安静等待石越说出来意的王安石,随侍在王安石身后的王防明显觉得氛围有异,但他更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打破眼前的僵局,他也完全不能明白此时此刻石越为什么会突然到来。
偌大的厅中,只有放在桌案上的纸页被风吹动发出的簌簌声响。石越侧过脸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了某页最末的几行字,“中宗?”他望着王安石,连连摇头,“不是中宗!”似乎是想要抓住这个话题,石越不等王安石说话,又马上接着说道:“这篇谥议在下与君实相公都已经看过,庙号中宗,不足以彰大行皇帝之功业!法三王不法秦汉,大行皇帝的功绩,古之帝王,惟商高宗武丁可以相提并论!”
王安石的眉毛挑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石越却如同全然没有留意到,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高宗英文烈武圣孝皇帝!”
“高宗英文烈武圣孝皇帝!”王安石轻声复述了一遍,随即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君实相公原有意恢复西汉制度,然礼部、太常寺皆以为帝谥自唐以来,因循已久,本朝请帝谥向为六字,若轻易变革,不免骇人听闻,故只得作罢。然学士院所议庙号中宗,两府以为尚不足以彰大行皇帝之功业,乃请庙号为高宗!”石越留意着王安石的表情,看到自己说完这番话后,王安石衰老得近乎枯槁的脸上突然流露出的松弛神情,他已经知道这个庙号能令王安石满意了——赵顼也的确配得上高宗的庙号!石越在心里说道。而王安石这一刻流露出来的情绪,也让他更加坚定的了自己先前的认定。“不过,南郊请谥,是七个月后之事,这等大事,定议呈上太皇太后、皇上御前之前,两府定会选征得侍中之同意**”
“没什么好再商议的了!”王安石提高声量,打断了石越,“大行皇帝运量酬酢,万世可得而宗者,大行之庙,配得上高宗之号!”
石越点了点头,虽然王安石抑制着自己的_gan情,但他还是能够_gan受得到王安石声音中的激动之意,他更能够理解王安石此时的心情,正是出于这样的理解,才让他相信今天的来意能得到一个理想的结果。
“自从侍中返京后,即使是发生了石得一之乱,侍中亦甚少对政事发表意见。”石越的声音里带着抹_gan慨,仿如无意般的又道:“许将曾经建议,让侍中为山陵使**”
看到眼前老人的表情顿显僵硬,却依然固执的保持着缄默,石越又叹息道:“我知道侍中的心意,亦能明白侍中的心情——侍中其实极想为大行皇帝做些什么。”他望着王安石的眼睛,突然neng口而出:“大行皇帝的功业,绝没有任何人能够否定!”
王安石注视着石越的眼睛,他想知道石越这句话有多少是出自真心。这句话对于王安石来说,的确如此,但是对于其他人却未必。他也并非那么信任石越——王安石知道,赵顼曾经束缚过他的翅膀,令他不得展翅。
石越能很清楚的_gan到觉到王安石的不信任,因为王安石从来不会费心去掩饰这些_gan情,对于王安石来说,喜欢与厌恶,都是光明磊落的,他从来不会在乎对方的身份与地位,也不会计较这背后的政治考量。
但这种不加掩饰的怀疑却格外的_C_J_了石越。
皇帝不是你王安石的!石越望着王安石的眼神变得强硬。对于石越来说,赵顼绝非是一个普通的宋朝皇帝,甚至也不仅仅是一个曾经的朋友。在赵顼身上,他也寄托过太多的东西!
“大行皇帝的功业,绝没有任何人能够否定!”他挑衅似的高声重复着,“大行皇帝独一无二!攒宫殡于福宁殿西阶,一直要到七个月后,才会启程去山陵,但是,我每次去福宁殿,都会觉得那里很陌生,很虚幻**当我说到皇上,说到官家的时候,我心里想的,依然还是大行皇帝**”
“天下都在为大行皇帝_fu丧!宫中与宗室们,要为大行皇帝守三年之丧外朝以日易月,要守三月之丧天下军民,依大行皇帝遗诏,要守三日之丧**但那些穿着丧_fu,嘶声痛哭的人中,又有多少人心里想的只是大行皇帝所赐的遗物与新君的赏赐?”
“真正悲痛的人,没有资格沉浸在悲痛中。”石越咄咄B人的望着王安石,“我知道,侍中亦应当知道,若我辈不能将大行皇帝的基业发扬光大,不止大行皇帝十八年励j图治要付诸东流,我辈还要连累大行皇帝为后世所讥笑!”
“我石越断不会效法无知的妇人,吾辈亦非黄毛稚子,当叛兵将箭j进福宁殿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知道,哭泣守不住大行皇帝的基业!”
“庙号与谥号亦会因人而改变其意义!”石越抓起那几页谥议,一页一页,撕得粉碎,“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否定大行皇帝的功业,然而,真正能评价大行皇帝功业的,是历史!若吾辈能将他的基业发扬光大,那便不是高宗彰显了大行皇帝,而将是大行皇帝彰显了高宗二字!”
“如今国家局势如何,侍中看得比越还要清楚,难道当此之时,侍中能为大行皇帝做的,竟然只是这区区的谥号庙号么?!”石越厉声质问着王安石。
王安石的脸色霎时便变了。王防上前一步,正要替王安石反驳石越,却被王安石挥手止住。他定定地望着石越,忽然说道:“子明说得不错。但如今我还能做些什么?”
石越沉默了一会,“越想请侍中去杭州!”
“去杭州?!”
“不错!”石越坦然回视着王安石。
厅中再次变得静默。
若非对石越的人格还有最基本的信任,王安石便会断然拒绝石越的荒谬请求而若非石越对王安石的人格有着完全的信任,石越更不敢提出这样的非分之请。
王安石如今不仅贵为侍中、平章军国重事,而且还是赵顼遗诏中的辅政大臣之一!若无足够的理由,提出这样的要求,这已经不是权力斗争,而几乎是一种侮辱!
“越想请侍中去杭州主持东南大局。”石越这次并没有让静默持续太久,他知道,和王安石说话,不能太直接,但更不能虚伪,“如今国家外忧nei患,然一切之_geng本在于理财,而理财之_geng本,在于东南。”
“必须尽快发行盐债,必须尽快筹到这笔钱!”
“子明担心局势还会恶化?”王安石皱起了眉毛。
“如若放任不管,局势必定会继续恶化。目前的策略毫无作用,商贾们已经在怀疑国库有多少钱。”最糟糕的是,他们的怀疑是对的。“不能再从容等到禫祭除_fu以后——侍中若能先去杭州准备,待二月六日除_fu,侍中在杭州,我在汴京,便可同时开始发行盐债。有侍中在杭州,朝廷既不必担心发行盐债会失败,而在东南所筹到的缗钱,朝廷亦可放心留在东南,先稳定东南各路交钞。”
“发行盐债之事,自古以来未尝有过,各路府州县长吏,有些人心怀犹豫,有些人不知道如何处分,有些人又想着中饱私囊**这等等情弊,皆属难免。若是侍中能去杭州,便可成立都淮、浙、江、湖、闽、广诸路盐债提举司,统一事权,正可以避免许多麻烦。”石越说到这里,忽然意味shen长的说道:“不过亦我知道,这是将侍中往火坑里推**”
“火坑我是不怕的。”王安石看了石越一眼,“只要子明知道如此做,无异于将自己架在火上烤便好。”
石越挑了挑眉毛,淡然道:“一旦发行盐债,地方官员为了政绩,一定会有许多官员用各种办法B着百姓购买——我刻意将盐债面额规定得比较大,便是希望他们要强行摊派的话也尽可能去B有钱人买!虽说如此一来,我便会成为众矢之的,一些地方官拒不执行,台谏弹劾,清议汹汹**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越求仁得仁,何惧之有。只是这个火架,还须劳烦侍中与我一道上去烤烤!”
“这些又何足道哉?”王安石捋着胡子,嘿嘿笑道,“最可怕的,并非是这些。子明别看盐债之事,政事堂已经定策,太皇太后也已经许可。到了那时节,罪过还是子明的。子明需知,定策亦是可以变卦的**”
“只要侍中不怕被石越连累,石越又何所惧?”石越淡然笑道,“为天下先者,难免不当箭靶。侍中若是答应,不仅东南诸路之盐债发行要劳烦侍中,太府寺将在东南设立分司,负责各钱庄用交钞兑换缗钱之事,这个分司,正好一并交给侍中。除此以外,还有一桩大事,亦须侍中在东南主持!”
“大事?”还有什么比盐债更大的事?
“正是。”石越郑重的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卷卷轴来,双手递给王安石。
“这是**”王安石接过卷轴,一面缓缓打开来,原来却是一幅南海诸岛地图,他正觉奇怪,忽然却发觉这地图与寻常的南海地图有所不同——在各岛之上,赫然用红笔标着完全陌生的国名,还有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这是?”
“这便是石越要请侍中支持的一桩大事!”
“唔?”王安石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地图,忽然看见摩逸诸岛靠近琉求的一座大岛上,赫然标着“雍国雍王颢”的字样!他眉毛一跳,猛然抬头,望着石越,“莫不是**子明莫不是想**”
石越默然点了点头。
封建诸王的札子,此时应当还在吴从龙的书_F_里,没有向外透露一点风声,但这么一桩大事,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瞒着王安石的。此事若想成事,高太后、司马光、王安石这三人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既然想请王安石去坐镇东南,石越便决定先攻克王安石。
“石得一之乱,实令人痛心疾首。痛定思痛,越以为非一劳永逸解决宗室问题不可——此亦是侍中之志!若能借此机会,恢复封建之制,不仅从此再无宗室之縻费,南海诸岛,亦可真正成为诸夏之地,更有助于恢复东南贸易之活力!”
“真是异想天开!”王安石的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他只是拿着那张卷轴,反复观看着。
“越还记得一件事。当日侍中曾想过恢复古制,侍中以为,经筵时,说书、侍讲,应当坐着给大行皇帝讲课**”石越忽然提起这件旧事,令得王安石不觉一怔,他抬头望着石越,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但此事虽然大行皇帝许可,最后却依然还是未能成事。”
“此事子明亦是知缘由的。”王安石不悦的说道,“没有一个大臣敢坐在皇帝面前讲课。”
“但曾经却是三公坐而论道的。”石越却不依不饶,“追溯孔孟之时,士大夫更可与诸侯分庭抗礼。任你如何权贵,没有人敢对士傲慢无礼!”
“子明想说什么?”王安石警惕的看了石越一眼。
“今日之世,惟君可择臣,士大夫再怎么样Xiong怀经天纬地之材,也要受科场搜身之辱,臣不得择君。”石越毫无顾忌的,便说出这种惊世骇俗、大逆不道的话来,“大宋yu永葆太平,非徒君择臣,亦须臣可择君。唯有如此,君才能真正去礼贤下士!士才敢坦然坐着给皇帝讲课而不疑!而若要出现如此局面,则非恢复封建之制不可!”
“西周之制**”王安石轻轻说了句,比这大逆不道十倍的话,王安石也当着赵顼的面说过,由士大夫要求与皇帝共治天下,变成皇帝求着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听起来的确不错。而且**“好处不只这些**”王安石似有shen意的说道,“自古以来,西汉赖有诸侯王,吕氏方不能篡汉。若西汉末之诸侯王能似国初时,王莽又何能为哉?赵氏子孙中,多有凤凰儿,本朝宗室之制,原亦委屈了他们而那些宗室中的纨绔子弟,白食朝廷禄米,若能将他们丢到南海蛮荒之地,亦属大快人心。然天下没有这般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西周有春秋战国之乱世,西汉有吴楚之乱,西晋有八王之乱,我只想知道,本朝要多久?”
“快则两百年,慢则四百年**”石越听出了王安石的言外之意,他苦笑一声,亦只能心照不宣,回答王安石的疑问,“诸侯国要kua过大宋海与南海来扰乱中州,较之周汉晋三朝,实有天壤之别。”
王安石点点头。
没有人知道他拿起这张“南海封建图”时的心情,看着南海诸岛上那一个个诸侯国名,王安石_gan觉自己手里握着的,实是一个梦幻般的时代——他拿起这张图后,便已经知道这是一个令他无法拒绝的提议。
只有石越才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
而这张图,亦打消了王安石对石越的一些疑虑——没有一个心怀不臣之心的人,会笨得给自己去设置这样的障碍。石越是聪明人,也许,这亦是他为了证明自己的忠心所做的一件事。
但不管石越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想法,只要是对这个国家有利的事情,只要是对得起赵顼的事情,王安石便不会拒绝。
非徒君择臣,臣亦择君!非徒君择臣,臣亦择君**在王安石的心里,的确也是期待这样的时代的。
他幻想着一个个诸侯国在南海诸岛上兴起,无数在中土不得志的士人,远渡重洋,投效诸侯王,在海外建功立业为了争夺人才,诸侯王们不得不做出礼贤下士的样子**王安石知道自己无法拒绝这样一个时代的到来。
但是,事情亦并非完美。
这张“南海封建图”上,还有一处非常刺眼的地方!
雍国!雍王颢!
王安石的目光,在地图上到处移动着,然而,最后总归会落到那一处——对王安石有很多的评价,但从来没有评价说他是一个大度宽容的人。
对于赵颢与石得一之乱的关系,王安石心知肚明。然而,赵颢到底没有进宫,他只是被阻在路上,而偏偏叛乱的主谋全数死于镇乱当中,而韩忠彦又“找不到证据”。赵颢毕竟是大行皇帝的亲D_D,是当今皇亲的嫡亲叔叔,太皇太后的亲生儿子,如果太皇太后想要保住这个儿子的x命,而朝中的一些大臣又想维护国家的所谓“体面”,维护“亲亲”之伦理,找不到证据的王安石也只能无可奈何。甚至,在那些腐儒的脑袋里,对这件事情穷追猛打,也是不He礼义的。
但是王安石却无法原谅赵颢。
“其实我也不喜欢他。”石越注意到了王安石的目光,“但此亦是最好的办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人不yu皇上背上杀亲之名,然他在宫中朝中,却依然还有势力,若是留在汴京,总是心腹之患。而若是一意想要将之明正典刑,则恐使两宫失和,朝中分裂,却是因小失大。舜时有四佞而不能诛,则窜之四荒。封建此人,不过亦是用尧舜之遗意。”
将赵颢封建到摩逸诸岛去,虽然比不上将他明正典刑快意,但的确如石越所言,至少他从此再也不能成为小皇帝的威胁。王安石心里当然也很清楚,石越如此做,八成倒是为了争取高太后的支持——这是一个可以让高太后、向皇后都接受的方案。但他亦不想说破——向皇后可以接受的解释,其实亦是他王安石可以接受的解释。
王安石永远不会原谅赵颢,他会永远记住他所做的一切!
但是,十年的在野,亲眼目睹这十年所发生的一切,王安石亦已经改变,他知道必要的妥协是成功的钥匙。南海诸岛,也是瘴疠之地,即使在那里为王,对于养尊处优的许多王公来说,亦无异于流放。
两千年前,汉人的祖先能够率领他们的族人与少量的军队,前往异域他乡,由一座座简陋的城池开始,用锄头与铜矛,最终开拓出一个个强大的诸侯国。但两千年后,赵氏的子孙们还能不能有先祖的勇气与坚韧,却还是未知之数!
是蓬莱仙境,还是阎罗地狱?
相比即将到来的时代,区区一个赵颢的命运,又何足道哉?
“诸侯国的船只将由杭州起航?”
“若朝廷能通过此议的话。”石越点点头,他知道王安石已经答应他了,“海上航行,若风向不对的话,则不免艰难万倍,不仅耗费时日,而且亦多危险。迫不得已要逆风航行,亦只好尽可能沿海岸航行。(阿越按,在南中国海航行,的确受制于季风。但那种认为无法逆风完成航行的观点,亦是片面的。如明代郑和下西洋第一次航行,即不在东北季风之季节。古人东北季风南下,西南季风北归,这并不完全是航海技术之原因,更主要的是需求原则与经济原则。)故还是要尽可能乘冬春两季东北季风起时渡海。算上众诸侯之族人、招募的子民,以及朝廷赏赐的工匠、军队及其家属,此番必将是一次规模庞大的迁移。届时仅靠民间之海船是万万不够的,还必须T动虎翼军的军舰运输、护航。封建于婆罗洲及附近岛屿之诸侯,可以经由陆路至广州,由薛奕护送至封国而封建于摩逸诸岛的诸侯,则经水路至杭州,然后坐海船经泉州前往封国,这些诸侯将由虎翼军第一军负责护送。此事涉及到十余万人,其中更有数以千计的皇亲国戚,凡安排船只、T配物资、维持秩序、安抚人心**这些都出不得一点差错!若无侍中在东南坐镇,在下在汴京也睡不安稳。”
“冬春二季!”王安石笑道,“看来,老夫要在杭州住上一段时间了。”
“越会尽量让侍中无后顾之忧。”石越保证道。
第六十三节
石越的保证并非信口开河。
在他拜见王安石的次日,两府即向王安礼与李宪下达了密令,严禁边将向李秉常部挑衅,并告知二人,若西夏得知大行皇帝升遐yu遣使至汴京吊哀,可以接纳其使者,同时,允许秉常派遣使者至夏国王陵祭祀。
强硬的对夏政策,在赵顼死后,终于开始松动。但这一切却只能秘密进行,尽管人心转向,厌恶战争的情绪开始流行,但石越与司马光都不能不顾忌许多士大夫的另一种情绪——对大行皇帝赵顼的怀念与维护。
儒家有“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圣人之言。大行皇帝尸骨未寒,就改变他的政策,不仅会触怒反对者,便是那些支持者,在心里面也会犯嘀咕。今日的石越,可不能打出“以M_改子”的旗号来,这不仅会激怒王安石,而且更是否定了自己——这无疑是因小失大,如果他这么做,朝野中原本支持他的许多士大夫,会将他看成是只会迎He上意、反复无常、背叛赵顼的小人。
于是,在下达这道密令的同一天,诏旨颁布了对王安礼与李宪的奖赏——前者加枢密副使,后者追叙其过往之军功,封武功侯。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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