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节
睿思殿。
“阳信侯。”远远望着田烈武走进来,赵煦立即将手中的毛笔一丢,抛开跟着身边的nei侍,起身快步朝田烈武走去,“阳信侯,你见着桑先生了么?”
“陛下。”田烈武连忙参拜行礼,他还有点不太习惯自己的这个侯爵。
“你见着桑先生了么?”赵煦却只是满脸期盼的盯着田烈武。
田烈武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本还散发着墨香的书来,双手捧着,递给赵煦。
“这是什么?”与赵煦几乎是寸步不离的武城侯杨士芳瞥了一眼,问道。
“是桑先生托我带给陛下的。”田烈武道,“一个胡人叫陀勒密氏写的书,大约和《地理初步》差不多,全是地图。”
但武城侯却是连《地理初步》也没看过,当然更不可能知道什么陀勒密,只不过杨士芳知道小皇帝很听桑充国的话,因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身上还缠着绷带的庞天寿一瘸一拐的走上前来,接过书收好。
田烈武又道:“桑先生说,大宋的未来在南边,陛下一定要知道天下万国的地理,桑先生请几个大儒给这本书写了注疏,亲自抄录在书中。请陛下每五日读一篇。”
“朕记下了。”赵煦点头应道。
“桑先生还说,程先生这时便开始讲《贞观政要》的确是shen奥了点,以后每五日,桑先生会写一个贞观君臣的故事让臣带进来,陛下看了这些故事,便容易明白些。”田烈武说到这里,忽然迟疑了一下,方又说道:“桑先生说,程先生学问、人品都是好的,在读书人中声望很高,陛下须尊重他,这样天下的士大夫便会更加拥D陛下。”
说完,田烈武几乎是有些忐忑的望了一眼面前的小皇帝。毕竟,这还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但出乎田烈武的意料,赵煦只是抿着zhui想了想,便说道:“朕明白了。”
他不知道赵煦是不是真的明白了,但亦不敢多问——这睿思殿nei,小皇帝的身边,有多少nei侍、宫nv,会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巨细无遗的报告给太皇太后?即使是田烈武这样忠厚老实的人,也清楚地知道目前的处境,小皇帝的身边,真正能够信任的,也就只有杨士芳、田烈武、庞天寿三人而已。
睿思殿对于保慈宫,绝无秘密可言。是太皇太后默许他替小皇帝与桑充国送话,但这亦随时可以成为他阳信侯田烈武的罪证。所以,尽管他们对于雍王居然平安无事都_gan到很愤怒,却没有人敢在小皇帝面前乱说半句话**正想着这些,“官家。”田烈武便见一个nei侍捧着一盘果子从殿外进来——那nei侍才走到离赵煦六七步远的地方,突然,便听赵煦发出一声尖叫:“站住!”
那nei侍一愣,却没有明白赵煦的意思,一面说道:“官家,这是皇太后送来**”他方又向前走了两步,赵煦突然从庞天寿夺过一把柱拂子,恶狠狠地向那nei侍打去,一面还尖声叫道:“站住!给我站住!”
田烈武一时惊呆了,眼见着那nei侍被小皇帝莫名其妙的打得头破血流,抱着头跪在地上不断的哀号,求饶,一盘果子洒得到处都是。
直到杨士芳紧紧抱住赵煦,他还Zhang红了小脸,挥舞着柱佛子,高声喊道:“阳信侯,把这个叛逆拿下,把这个叛逆拿下!”
田烈武一时有点不知所措,眼见着杨士芳抱着小皇帝朝nei殿走去,却见庞天寿一瘸一拐的走到那倒霉的nei侍跟前,呵斥到:“你这蠢货,你他娘的没长耳朵么?”
“冤枉**冤枉**”那nei侍显然已是被吓傻了,只是拼命的叩着头,一个劲地喊着冤枉。
“冤枉个屁!”庞天寿一口痰吐到他脸上,恶狠狠地骂道:“你他娘的连耳朵也和那玩意一起割掉了?方才官家叫你站住你怎的不站住?”
“冤枉A**”
“你直娘贼的再喊冤枉!”庞天寿忽然一声大吼,瞪到那nei侍眼前,“你直娘贼的敢再喊冤枉!”
那nei侍被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傻傻的望着庞天寿。
“滚!快滚!”
眼见着那nei侍屁滚Niao流地跑出殿中,庞天寿这才转过身来,拐到田烈武跟前,苦笑道:“田侯**”
“这**”田烈武望着庞天寿,完全弄不清状况。
庞天寿苦笑着摇摇头,“昨天开始,这是第二个。”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庞天寿叹了口气,“先前做噩梦田侯是知道的,太医用尽了法子,也不见好转。昨天便是这样,只要是外面来的人,若官家叫他们站住,他们站住了,倒也罢了。但若不马上站住,便是这样**”
“这**太皇太后、皇太后知道么?”
庞天寿点点头,没有说话。因为,连问话的田烈武,心里也知道这是废话!
“我去看看官家。”过了一会,田烈武才又低声说道。
“阳信侯,那个叛逆拿下了么?”
当田烈武走到nei殿时,赵煦坐在一张椅子上,脸上红晕犹在,但情绪已经平静了许多。田烈武望望杨士芳,便听杨士芳说道:“官家,已经拿下了。”
赵煦询问的目光望向田烈武,田烈武连忙避开他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赵煦显然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杨将军,阳信侯,宫里有很多叛逆。”
田烈武听到这话,忽然_gan觉鼻子一酸,“陛下放心,有杨将军与臣在,没有叛逆能伤害陛下。”
“朕知道。”赵煦认真的点点头,“还有呼延将军,圣**太后说,你们都是忠臣。太后和朕说了,朕要做个像父皇那样的好皇帝,好皇帝就不怕叛逆。”
田烈武抬眼望着赵煦稚neng的小脸,几乎便要痛哭失声。他低下头去,不敢失态,却看见杨士芳一手紧紧握住yao间的佩饰,青筋暴出,几乎要将那佩饰捏碎一般。
“陛下会是个好皇帝。”田烈武温声说道。
“朕还不是。”赵煦却认真的摇了摇头,“朕听太后说,她绝不会让人对朕不利,一定会让朕平安亲政。”
“官家会是个好皇帝,官家一定会平安亲政!”杨士芳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到那时候,官家会是和先帝一样的好皇帝,先帝打败了党项人,将来官家定能打败契丹人。官家会是大宋的好皇帝。”
“一定会是!”田烈武也跟着说道。这是誓言。
“杨将军,阳信侯。”赵煦睁大眼睛望着杨士芳与田烈武,轻声问道:“有人不想让朕亲政,是么?”
“官家是大行皇帝的皇太子,生下来就要做官家的。”庞天寿不知何时候也已经走了进来,他走到赵煦跟前,细心细气的说道:“待到官家长大了,便可以亲政。这是天经地义的。”
“不错!这是天经地义的。”杨士芳沉声道。
从睿思殿出来的田烈武,脚步变得沉重。
在田烈武心里,高太后不是说书人所说的那种*后,但他是很清楚地知道,雍王的的确确是叛乱的主谋。这件事情是瞒不住的,叛乱当晚,韩忠彦为了阻止雍王进宫,T动了多少人马,不要说以田烈武在开封府的关系,这些事情_geng本瞒不过他,便是开封府普通的百姓,也多少都知道这件事情——要这么多人严守秘密,除非将当时参与平乱的人全部杀了,否则,任你用什么样的手段,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而且田烈武也从当晚的叛兵口中,知道他们是为了迎立雍王!
实际上,整个开封府,几乎人人都知道雍王与叛乱有neng不开的关系。流言绝不止在白水潭、太学存在,三十七名贡生的“醉酒闹事”,在汴京任何一个座茶馆、酒楼,都有无数的同情者存在。
田烈武是开封府的衙役出身,高太后为保住儿子x命所做的一切,他并非不能理解。他倒也不是天真地相信,坏人就一定会得到惩处——抱着这样心态的人,在公门里是不太可能混得好的。但高太后不肯将雍王的罪行昭示天下,却也不能不让人们在心里猜忌。对于他们这些忠于小皇帝的人来说,这种不安就更加明显——如今小皇帝所吃的一切东西,庞天寿都会亲自到御膳_F_监视,而杨士芳每一样东西都要自己先尝过再让小皇帝吃。二人寸步不离的保护着小皇帝,而田烈武则负责帮小皇帝打探外界的消息,与外面忠于小皇帝的人联络。
田烈武知道,其实他们都怕高太后。因为他们都相信高太后有废立皇帝的能力,即使知道高太后在叛乱的晚上是站小皇帝一边,她对小皇帝未必有恶意,她保全雍王亦情有可原,但是他们依然害怕,他们就怕有个万一。
除非高太后的态度能够更加明朗,否则,直到小皇帝亲政的那一天,他们都不敢掉以轻心。
原本赵煦是很让他们放心的。
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丧礼之上,面见百官也罢,召见宗室也罢,会见外国使节也罢,对待太皇太后、皇太后也罢,赵煦的表现都非常得体。他显得非常的懂事,也很听太皇太后、皇太后的话,在丧礼上,能悲伤而又不失礼,与太皇太后一起见百官、外国使节时,从不多说话,有时候长达一两个时辰的会见,他也不哭不闹,只是睁大眼睛,认真地听着**这样的小皇帝,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除了每天晚上,他都会做噩梦惊叫,田烈武们不必为他担心更多。
但这样的日子似乎结束了。
田烈武也罢,杨士芳、庞天寿也罢,对于小皇帝的这种发作,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但这样的事情若多了,对小皇帝显然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们心里都知道原因,尽管没有人表露出来,但田烈武知道,杨士芳与庞天寿都将这怨恨,转到高太后与雍王的头上。
这个大宋朝,难道真没有了评书中那样的忠臣么?朝中为什么没有忠臣向高太后死谏,让她大义灭亲呢?
田烈武其实很想找石越、司马光这些他平素所尊重的人问一问为什么?
但是,尽管他已经贵为阳信侯,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的身份,与石越、司马光们,依然有着天壤之别。
他只能靠自己去寻找答案。
出了东华门,新雇的家人早已牵了马过来。自从跟了赵煦后,田府的收入,便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尤其是在赵煦即位之后这短短十几天里,不断有田烈武听都没听说过的人来拜访,在他家里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咂着zhui巴_gan叹一阵,然后便有人变着花样来送东西,从绸缎金银,到仆人歌妓,甚至马车、车夫、田地、宅院**出手一个比一个阔绰,而送东西的人,地位也一个比一个尊贵。开始几天,为了退还这些东西,田烈武阖府上下,几乎全都疲于奔命,即使如此,有些地位尊贵之人送来的东西,却是连退还都是个极大的难题。不过这个烦恼在曹友闻给了田烈武建议后,便迎刃而解——田家很快便搬到一座大宅院,新雇了十几个家人、使nv,买了几匹马、马车,雇了一个车夫**虽然田烈武心里还_gan到有些别扭,但他也知道曹友闻是对的——他虽然贵为阳信侯,但在旁人的眼里,他始终是个武官,没有人把他当士大夫来看待,只当他是个粗人,因此送礼讨好,便几乎不加掩饰,这些想要结交他的人当中,并非个个都不可取。只是因为世俗有这种偏见,所以才会如此看轻他。而对这些送礼者,亦如曹友闻所言,不能够简单的退还,因为送礼给他田烈武,实际上是对小皇帝的讨好。就眼前来说,田烈武是帮不到他们任何忙的,这些人看重的是八年、十年后的回报。而如今的情形却是,皇帝亦需要这种投资,这些人虽然帮不了什么真正的忙,但他们确信自己在小皇帝身上一笔投资的话,至少便会更加乐于见到小皇帝将来能平安亲政。他们投资得越大,对小皇帝就会越支持。至于他们的投资将来会不会有回报,那其实与田烈武无关。曹友闻向他保证,即使他将来翻脸不认人,也不会有任何人敢向他收回这些东西。而他也不必愧疚,只当这些全是小皇帝的赏赐便可。
所以,曹友闻告诉田烈武,让他将送礼的人与所送的礼物,全部记录下来,然后禀报给太皇太后与皇太后。果然,便如曹友闻所料,太皇太后与皇太后都笑着让他接受,便当是官家给他的赏赐。
于是,短短十几天nei,田府看起来,便已经很有了侯府的气派。而田烈武的生活,亦开始看起来有点像阳信侯的样子了。
上马离了东华门街,过了惠和坊,一路往东,便到了旧曹门街。田烈武的新宅子,便在旧曹门外面的天王寺附近。
田烈武的这个新雇的随从叫李顺,实际亦算是他的旧部——熙宁十三年灵州城下,李顺便在田烈武营中。因在攻城中受了伤,残了一只左手,退役后便领了抚恤金到汴京投靠侄子,平素便在汴京打点零工,勉强生活,因田烈武、杨士芳几人封侯的事,这一阵已是汴京街头巷尾最热门的话题,他听到这消息,想起田烈武在军中一向对下属甚好,便来投奔富贵了的故主,果然被田烈武收留,当了随从。
李顺一路牵马走着,见田烈武心事重重,因故意找些话题笑道:“小的方才在外面等候,听人说西南夷的仗打完了,去益州的兄弟马上便要班师回朝,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有个表哥,还在小王将军帐下听令,也不知**”
“你表哥果真是在小王将军帐下?”田烈武坐在马上,摇摇头,叹了口气,“那他只怕一年半载回来不了。”
“莫非是假的?那小的可就白高兴一场。”
“假倒是不假**”
几天前,从王厚、慕裕谦的军中传回消息,他们又一次进兵无功而返。王厚、慕容谦上折请罪,承认西南夷非仓促可定,政事堂请求罢益州之兵。为此,枢府因为面子上过不去,还非常不满,行文斥责王、慕怯战,枢府一直争执说大军进蜀非易,目前正宜一鼓克平西南夷,如此半途而废,不仅此前军费开销付之东流,而且使朝廷为四夷所轻。反而是石越为二人说话,夸二人“知所进退”,“朝廷得二名将”。因此,李顺听到的事,当然不可能是假的。田烈武还听李敦敏说,石越心里其实非常失望,但君实相公不愿意再打无谓之仗,才不得不让步。朝廷要省下钱来,解决国nei的物价上Zhang与交钞危机。
“不过,小王将军又向朝廷上了平夷策。朝廷虽会撤回在益州的大部分兵马,但小王将军与慕容将军会挑拣三千j兵留下来屯田,训练当地土兵,以战养战。你表哥若在小王将军帐下,只怕在那里娶老婆生孩子也说不定。”田烈武笑道。
——这是一个段子介赞不绝口的方案。驻军多而无用,又不习水土,完全是加重己方的负担。相反,若只留下部分j兵,那对益州的财政完全不构成负担,由着这些军队在当地训练边境的居民与归附的熟蕃,同时威慑西南夷的*扰——一旦转攻为守,西南夷便优势全无,而宋军则立于不败之地。只要地形He适,一千名西南夷亦未必打得过一百名真正的宋军j锐,更何况宋军还有城寨、土兵协助。而且,一旦官兵主力撤去,西南夷外部压力骤减,nei部的分裂就会变本加厉,以王、慕之能,在那里远交近攻,拉拢分化,以夷攻夷,用不了几年时间,那些桀骜不驯的头人的人头,便能一一送到汴京悬首示众。
田烈武也承认,小王将军的这个办法,较之气势汹汹的T集十万军队,到那里去和疾病、自己的补给能力打仗,实是高明得太多。枢府对小王将军的“平夷策”表现很冷漠,只不过是碍于面子,他们最大的担心,竟然是荒谬的认为承认在西南夷的失败,可能会影响契丹的判断——这是田烈武都_gan到可笑的担心,数万禁军回防河北,哪怕再怎么样士气低落,对于契丹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威慑。
据说君实相公因为担心兵少无用,训练土兵不是易事,而一直主张全面放弃西南夷,而希望等财政好转的时候,再大举出兵,一鼓作气平定西南。若非石相公在两府力争,小王将军的“平夷策”_geng本不可能成为现实**田烈武也是差一点就去了西南的。这件事可以说是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转折,若是他当时去了西南,现在的许多事情,便不可能再发生。如今日这般位列阳信侯——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要立多大的军功,才能有机会封侯?
但他依然会忍不住想象自己的另一种人生。他也会去想,若是自己在益州,能不能和小王将军一样,想出这“平夷策”来,他想过很多次,答案总是否定的——虽然这让田烈武有些沮丧,但他也只好接受这个现实。他不是那种有很多计策可以解决问题的人,所以,他应当多听别人的意见。
李顺也似乎有点失望,“**的,他可莫要讨个夷人做老婆。”他啐了一口,忽然又笑道:“听说那边夷人nv子长得很俊俏**”
“这我可不知道。”田烈武笑道,“你写封信问你表哥便知道了。”
“那小的还是省点好了。”李顺笑道:“找个先生写信,再去驿馆寄到益州,须得好几十文呢。在汴京,干上一天苦力,也不过百把文。”
田烈武笑着点点头,却忽然想起一事,“我上回听你说,你还有两百多贯的交钞?”
“是A。小的原本打算拿这点钱来讨个浑家的——哪曾想,yi_ye之间,交钞便成纸一样了。小的不死心,便一直掖着,不过这些天看来,朝廷颁了那诏令后,听说可以用来抵税,鬼市里交钞又开始值点钱了,有人在那里收交钞,预备带到外州去。小的隔壁何家的三哥,便在做这事**还来找过小的,不过小的也没答应他。”
田烈武早已知道李顺话多,若是回忆在起军中的事来,李顺能说上几天几夜不停,不过他也爱和李顺们聊些家长里短,二人在汴京熙熙攘攘的街道中穿行,一面说着这些闲话,这比起应酬那些显贵们来,能让田烈武从心里_gan到放松。
“你没卖给他便对了。”田烈武笑道,又问道:“你那表哥为人踏实么?”
“还算老实。”
“也对,小王将军帐下的军纪,我也是亲身领教过的。”田烈武笑道:“那这事**你要急着讨个浑家呢,便好好收着这交钞,你若是不着急呢,你去密院找相熟的袍泽打听好了,若你表哥那一部果真不会开拔回来,你去唐家钱庄存张飞票,先把这钱给你表哥帮你存了罢。”
“A?”李顺惊讶的回过头来,望着田烈武。
“你别问为啥。”田烈武笑道:“待益州物价平稳时,我再给你放个假,你去趟益州,若想在那安家,这笔钱在汴京不算什么,在当地却也是巨款,够你置地买田娶浑家。若还想回汴京,你便在当地无论蜀锦、茶叶什么的,买点贩运回来,也能赚一笔。”
“只是**”李顺原亦是机灵人,这时候并不敢多问为什么,“只是这飞票**”
“你不放心这个?”田烈武笑着摇摇头,“原也难怪。你在军中时,还没有这物什。”
李顺不好意思的笑笑,田烈武又道:“如今只要不是驻屯大军,军中兄弟都是用飞票给家里寄家用的。休说军中,连在外地做官的,行商的,也是用这飞票。只须有家有户,有名有姓,不是那种到处跑的,都可以寄。你去了钱庄,人家自会问得清楚,若寄不了,他们亦不会诓你**”
田烈武自是一番好意。
朝廷已经决定,以冯京判成都府事,而陈元凤以转运判官掌益州民政,高遵惠掌军政。而在司马光的坚持下,两府也已经决定,与撤军同步进行,益州将成为一个纯交钞区——在益州,将废除铜钱、铁钱,全面禁止铜钱、铁钱在市面流通,增发小面额交钞,并在交钞上全部加印上益州路转运司的关防,限定只能在益州境nei流通——同时也禁止其他交钞在益州流通。换言之,益州在货币上,将再次成为国中之国!为了防止重蹈覆辙,朝廷将在太府寺下,增设一个“蜀币局”,以金银铜为本,按一定比例计算,限定增发蜀币的数量。
原本以田烈武的身份,亦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但那日他去李敦敏家里,却碰巧听到了李敦敏的牢*。李敦敏对朝廷此举非常不满,在他看来,两府如此决策,乃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倒退,虽然因为益州特殊的历史与地理位置,此举未必行不通。而伴随着军队的撤出,没有了供应军队的补给压力,社会局势趋向稳定,再加上这种形同发行一种新纸币的“蜀币”,以及与危机重重的交钞的切割,此举如同在益州与全国其他各路之间建了一道墙隔离开来,的确亦有可能解决益州的问题。但李敦敏却始终认为此乃是极端短视之举,将来一定会留下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阿越按,两府这一决策在今日看来近乎不可思议。然真实历史中,纸币最初出现,却正是限制区域使用的。两宋时期,同时出现几种纸币,各自只能在限制区域使用,更是常事。而当使用区域原本不受限制的某些纸币出现问题时,转而采用限定区域使用的办法,更是两宋政府经常使用的手段。故此举无论利弊如何,读者皆不必骇怪。事实上,正如本书所指,宋朝在本质上乃是由若干亚经济区组成的经济联He体,故历史上出现这些情况,亦有其shen层的原因。)但他虽然向石越建言,却也未被石越接受。
田烈武与李敦敏不可能知道石越所受的压力。而田烈武则更不可能知道还会有发行“盐债”之事,因此他才给李顺出了这个主意。好在李顺心里也知道,他家的这位田侯,原本对这些理财之策并不擅长,口里虽然唯唯诺诺答应了,心里却在想着哪日若能见着曹家小舍人,问问曹友闻的意见,再做打算亦不迟。
田烈武哪里知道李顺心里打的这个主意,犹在那里耐心的说着“飞票”的事情**便这么着,二人一直快到了旧曹门。田烈武远远便望见城门那边,有个年轻的士子带着几个随从,骑马而来,他正依稀觉得有些眼熟,便见其中一个随从快步朝自己走来,到了跟前,那随从行了一礼,问道:“敢问这位可便是阳信侯田将军?”
田烈武连忙叫李顺停了马,坐着马上低头问道:“你却是哪位?”
“小的是乃是新任军器监蔡少监的家人,唤做蔡用。”
“蔡少监?”田烈武一愣,抬眼望去,那个“年轻的士子”,不是蔡卞蔡元度,又是何人?
第六十七节
田烈武与蔡卞,原本却也谈不上有多熟。当年在石府,偶尔也见过几面,但彼此身份地位,相距何止悬殊而已。蔡卞十二岁便得中进士,仕途得意,在工部参与开发湖广之计划,很得石越、苏辙看重,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但如今一晃十余年,蔡卞的仕途却似乎阻滞下来,不仅一直不得升迁,还被赶出朝廷去路州做地方官。而田烈武却已经贵为小皇帝的亲信侍从,成了人人羡慕的阳信侯。
田烈武并不知道蔡卞这几年是在哪里当官,他却听说过蔡卞要T回京师的事情,只不想却是做了军器监少监——当年蔡卞也参与过军器监的改革,听说他曾经上表,请求朝廷加大投入,以研究一种可以替代弓弩的单兵火器——据称蔡卞坚信火药兵器应当成为未来宋军的主要装备——但这个主张最后成为了笑柄。田烈武听说兵器研究院后来的确制造出了一种小型火炮,轻到一个人便可使用——但这种火炮j程不远,发j速率很低,_geng本无法瞄准,点火更不方便——兵器研究院对此可能也未花太多的心思,连放置引火药的突槽都没有设计,而这是兵器研究院早已掌握的技术,所以,据说这种小型火炮,在使用时必须站在一个火炉旁边,以便拿一块碳或者烧红的铁片来点火j击**这样的东西,不要说比不上其他的火炮,也远远不如弓弩来得方便实用,更不用说宋军最为骄傲的神臂弓了,因此在枢密院受到冷落亦是理所当然。这项发明只是兵器研究院一个失败的试验品,最终几乎没有人知道,若非沈归田做了军器监主簿,而田烈武又与段子介关系极好,也不可能知道还有这码事——那是段子介当成笑话讲给他听的,为了应付薛奕和高丽国的请求,军器监将这种小型火炮的图纸扔给了他们**对于军器监与兵器研究院来说,完善他们真正的“火炮”体系,如何增强机动力,以利于野战如何改进铸炮技术,提高火炮的可靠x,j击的j度,破坏力,j程**这才是他们真正关心的事情。田烈武从沈归田那里隐约知道,兵器研究院正在研究一种威力巨大的野战兵器,据说这种兵器将成为契丹马军的克星**田烈武一见到蔡卞,便不由得想起这些琐事来——这实已是他对蔡卞的全部印象。
眼前的蔡卞,看起来非常的年轻。田烈武推算他的年纪应当是二十七八左右,但若从相貌来看,几乎让人以为他不过二十三四岁,此时的打扮,倒和白水潭的学生差不多——白袍儒巾,风度翩翩,端的是浊世佳公子。而蔡卞的四哥——新任权知开封府蔡京,在田烈武看来,原本也算是个美男子,但这时两兄弟坐在一起,蔡京却顿时被蔡卞给比了下去。
这一刻的情形,亦由不得田烈武不暗暗_gan慨。十余年前,当他还在开封府当差时,可曾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能与知开封府平起平坐?每一次蔡京亲自给他斟酒,都让田烈武_gan到诚惶诚恐,仿佛是在做梦一般。
田烈武再抬眼打量旧曹门旁的这座有名的曹州正店——这个单独的小院子里,墙上挂的是黄庭坚的墨宝,屋子里燃的是第一等的回纥香,站在两旁侍立的厮役_yi着光鲜,身上穿的全是绫罗绸缎**再看看桌上满桌的“素酒”、“素菜”,他这个阳信侯,许多连名字都叫不上来。这一顿饭的花费,至少不下三百贯缗钱!
这的确是个梦。只是,田烈武都不知道这个梦究竟是祸是福。他至今都记得,便在熙宁十七年,他是如何帮李浑筹措三百贯钱的,那笔钱,既要给李浑当盘缠,还要养活他家八个小孩!当年如此一笔巨款,原来不过是蔡氏兄弟请自己的一顿“便饭”的花费。田烈武不由得在心里嗟叹不已,令他稍觉安慰的是,刚刚离开睿思殿时,杨士芳悄悄告诉他,李浑之罪责,也在大赦天下的范围nei,杨士芳已经和枢府的人说妥,再给李浑安排一个好点差遣。田烈武是很希望能将李浑T回汴京,担任班直侍卫的,但李浑的身份到底过于敏_gan,杨士芳尽管亦希望班直侍卫中多一些忠于小皇帝的人,却也莫可奈何**谈笑风生的蔡京、蔡卞兄弟,怎么样也想不到,此时此刻田烈武想的竟然是被编管到偏远军州的李浑。但蔡氏兄弟都是极j明的人物,早已看出田烈武有点心不在焉。兄弟俩互相打了个眼色,自坐下之后便一直在便滔滔不绝的说着话的蔡卞不动声色的马上便换了个话题,对蔡京笑道:“四哥一向爱收藏奇珍异宝,弟这番从湖南路回来,却也带了几样东西,不知能否入得了四哥的法眼**”
“唔?”蔡京笑了笑,瞄了一眼田烈武,笑道:“老七,你也不怕田侯笑话。”
“田侯乃豪杰之士,必不见怪。”蔡卞笑着回道,一双眼睛却望着田烈武。
田烈武听着二人说话,却是半晌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问自己的意见——面前坐的,一个是开封府,一个军器监少监,在田烈武的心里,可从未想过,他们要做什么事情,竟然需要征求自己的同意——这时候他却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亦不能像对军中的下属一样随便,慌忙之中,只好红着脸回道:“岂敢!岂敢!”
蔡京与蔡卞相顾一笑。“既然如此,那便献丑了。”蔡卞笑着轻轻击掌一声,便见蔡用领着两个随从,抬了一个箱子走了进来。
田烈武心里不由得一愣——他虽然不擅与这些达官显贵平起平坐的交际,但却也不是傻子,否则当年在开封府也不能做到捕头——蔡卞一击掌,下人不待吩咐,便将东西送进来,这显然是早有安排。
但他这些天也见惯了不少来巴结自己的人,当下依然默不作声,只是看着那箱子——田烈武并不知道那黑黝黝的箱子有多贵重,他却一眼便看出,那箱子上面的锁,乃是由襄州最好的锁匠“铁锁李”打造的,这乃是他在开封府时看惯的东西,飞贼们最爱偷的便是用“铁锁李”的锁锁的东西,因为那里面一定是值钱的宝物——果然,便见蔡卞亲自从身上掏了一把钥匙出来,打开箱锁。
顷时,田烈武只觉一阵奇异的香味扑鼻而来——他定睛看时,却见箱子里放着的竟是一块狗头大小的白色“石块”。
“龙涎香!”那边厢,蔡京早已站起来,讶声唤道。
“龙涎香?”田烈武也呆住了,他这辈子从未见过龙涎香,只是听说,龙涎香极为难得,便宜的时候,一两也要五六十贯,上百贯但这等宝物,有时候却是近乎无价的,听说最上等的龙涎香,一钱便能卖到十万贯,甚至是十五万贯这样不可思议的价格!而在田烈武所听说的传闻中,龙涎香便以白色为上品。
眼前的这块龙涎香,少说也有十来斤!
“老七,你这**这是如何得来的?”面对这样的稀世奇珍,连蔡京也失去了平素的从容。
“自然是买来的。”蔡卞笑道。
但休说蔡京不信,便是连田烈武也将信将疑——要将龙涎香一钱卖到十万贯,那自然需要机缘巧He,需要讲点运气。但这么一块龙涎香,卖个几十万贯,甚至上百万贯,便田烈武也知道不是什么难事。宫里面用的蜡烛中也会加入每两贵达百余贯的泛水龙涎香,但据田烈武所知,这种被称为上品的泛水龙涎香,亦不过是灰色。若蔡卞果真是买下的这块龙涎香,那他这几年的外任,搜刮的地皮未免亦过于骇人听闻了。
便听蔡京嘿嘿笑道:“据愚兄所知,国朝以来,只在天禧元年,三佛齐进贡过一块重达三十六斤的龙涎香——而那块龙涎香,虽然记载不详,然只怕亦远不如这块**只不知老七是用多少钱买下的这块稀世奇珍?”
“这等物什,说它是奇珍,倒也是奇珍。然说到底亦不过是无用之物。”蔡卞却不以为然的摇摇头,“我买下此物,不过花了二十万贯,外加两样东西的制法。”
二十万贯!田烈武连眼珠都几乎瞪了出来。
“何物之制法竟如此值钱?”蔡京却只觉得蔡卞拣了个大便宜,依然不肯相信。
田烈武一面在心里计算着二十万贯究竟是多少钱,便见蔡卞朝蔡用使了个眼色,蔡用连忙退了出去,不多久,又捧了两盒东西进来。
“便是这两样东西。”蔡卞指了指那两个纸盒,示意蔡用打开盒子。
蔡京与田烈武闻言望去,却见一个盒子里装的是一种似盐非盐的雪白色的小颗粒,而另一个盒子里,却是一颗颗的小冰块,倒像许多的小冰雹。
田烈武却是两样物什都不认得,只好去看蔡京,但看蔡京的表情,竟是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田侯,四哥,且尝尝看。”蔡卞笑道。
“此乃可食之物?”蔡京狐疑地望了蔡卞一眼,拿起一颗小冰块放到zhui里。田烈武却是抓了一把似盐非盐的东西丢进口中。蔡卞笑眯眯的望着二人。
“甜的!”
“白砂糖?”
顷刻,蔡京与田烈武不约而同惊讶的叫出声来。
“白砂糖?”蔡京不可思议的望了田烈武一眼——要知道,白砂糖技术传入中国已久(唐太宗曾派人去摩揭陀取熬糖法,疑为引入白砂糖技术。但宋初中国白砂糖仍然主要依赖进口。或谓据马可波罗所云,白砂糖技术乃蒙元时方引入中国。实则宋末之战乱,实为人类文明史上极大之浩劫,蒙元时有技术失传,yu待重新向中亚学习,亦不足为奇。),这白砂糖也不算特别稀罕之物,但是当时的白砂糖都是淡黄色的,但田烈武所吃的那似盐非盐的东西,竟然如雪一样纯白!
“的确是白砂糖,四哥所吃的,则是用白砂糖与_chicken_蛋熬出来的冰糖**”
“可这白糖?”
“此乃是我治下一处屯田厢军试制出来的,他们用黄泥水淋neng色,便可以将黑糖变成白糖,色泽洁白无瑕。较之大食白砂糖还要好些!”
“你便是用这熬制白糖与冰糖之秘法,换来的龙涎香?”蔡京盯着蔡卞,一脸的不可思议。
“正是**”
蔡京不由得摇了摇头,“若我没猜错的话,买下你这秘法的,定是个大食胡人?”
“若是大宋人,亦不至这般蠢笨。”蔡卞笑道:“那大食人还有个汉名,叫做刘图泰。”
“刘图泰**刘图泰**我却是知道此人。他只怕亦不如何蠢笨。”蔡京嘿嘿笑道:“老七可知道,蔗糖在所有的国家,皆是供不应求?大宋、天竺、大食,皆产蔗糖,然这三国,虽然皆出口蔗糖,实则本国之需求亦极大——你看早年大食来贡,总会带上蔗糖,而如今大食海商回程,蔗糖亦是他们采购的货物之一。我当年在杭州,已听说蔗糖在契丹、高丽、日本,乃至泰西诸国,皆极受欢迎,利润极高。本来若我大宋有了这老七你这两样秘法,注辇国、大食的海商,必定都趋之若鹜**”
蔡京虽然没直接指责蔡卞,但他这么一说,便连田烈武也已经明白,这笔生意对那刘图泰来说,亦是划算的。他学会了此法,回到大食国依法制造,面对泰西诸国的贸易利润,想必将会非常可观。
他心里正_gan惋惜,不料蔡卞却丝毫不以为然,笑道:“四哥所说之事,却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
蔡京听到蔡卞话中有轻忽之意,不觉微微色变,“老七此话怎讲?”
蔡卞却全然不觉,依旧笑道:“四哥既然说了蔗糖如此供不应求,便将秘法给了刘图泰,又有何妨?大食国虽然产蔗糖,又能有多少产量?他刘图泰纵然发财,亦挡不了我们大宋的财路。反正这所谓的秘法,用不了三五年,全大宋的蔗糖坊都会知道,到时候他要学到这法子,亦不是甚难事——这可不是蠢笨么?平白却便宜了我。四哥所言之事,其实弟亦略有所闻,然蔗糖毕竟是产量所限——湖广屯田厢军,大都想种甘蔗,蔗糖也罢,甘蔗酒也罢,可以卖给海商,亦可以卖给国nei的行商**四哥莫要忘了,当年便是弟在工部建议朝廷为防侵蚀农田,曾颁布下严令,限制蔗田数量。这些年弟在湖南路,最觉欣慰者,便是自屯田厢军以来,湖广垦田数量逐年增加。依弟之愚见,湖广增加蔗田,于国家之利小,而湖广之稻田增加,于国家则有大利。这方是石相公当年决意开发湖广之本意!吾辈立身朝堂,当为天下谋正道,旁门左道,可谋一时一地之利,却难谋天下之大利。”
蔡卞只道在座之人,一个是他四哥,一个是素称忠厚的田烈武,他毕竟还年轻,说话竟是全无顾忌,却不知这话听在他四哥耳里,却全不是个滋味——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蔡卞这话,倒仿佛是在讥刺蔡京爱走旁门左道一般。
但蔡京之城府,却非蔡卞可比。他心里面恼怒,脸上不仅毫无表露,反而露出惭愧之色,“老七所言,确是正理。如此说来,倒是老七占了个大便宜。”
蔡卞摇摇头,笑道:“我要这龙涎香又有何用?此乃是本州军民上供皇上,祝贺皇上登基的一点心意。否则我又哪来这许多钱?如今亦不过拿出来,给田侯与四哥瞧个稀罕**”说到这里,他挥挥手,令蔡用收起香来,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自己倒也收了几样宝物,正要送给田侯与四哥**”
田烈武方在_gan叹蔡卞会拍马屁——这上贡之物,自是不用自掏yao包,而这龙涎香,却是后宫所喜之物,他口里说的是贺皇帝登基,实则却是祝太皇太后听政**却不料蔡卞话锋一转,竟开门见山的要送起礼来。
他正yu推辞,却见蔡京已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东西来糊弄我。”又笑道:“田侯虽是自家人,你亦不可糊弄了事**”
“小弟岂敢?”蔡卞笑着答应,兄弟俩一唱一和,不给田烈武说话的机会,已叫随从将东西送了上来。
只见蔡卞亲自走到几个随从的跟前,掀开他们手中托盘上盖着的绸布,田烈武的眼睛,便像被勾了魂一样,盯着那几样东西,再也移不开了。
达马斯谷刀!
两柄货真价实的达马斯谷刀!
这些年来,大宋朝的武人,无不梦寐以求,希望能够得到一把达马斯谷刀,但是,它比倭刀、真腊蕃剑都更加名贵、罕见。流入大宋朝的达马斯谷刀,总数都可能不超过五十把,甚至更少!
田烈武从未想过,自己的面前,竟然同时出现两把!
蔡卞与蔡京交换了一下眼色,蔡卞微微笑道:“此亦是机缘巧He,方能觅到之物。不过我一介书生,要此物又有何用?我常听四哥提起,石相门下之士,惟田侯有西汉周勃之风,而四哥又素好奇珍异宝,故我买这两柄宝刀时,便已想好,一柄赠四哥收藏,一柄赠田侯,若他日田侯能佩此刀,纵横疆场,为国建功,亦是不辜负了如此宝刀**”
“如此贵重之物**”田烈武听蔡卞说着,终于还是恋恋不舍的移开目光,摇摇头拒绝道:“虽蒙少监错爱,然此刀在下却是绝不敢受。”
“田侯何必见外?所谓贵重,亦须看它之用处。这宝刀贵重与否,还要看它*之于何人之手。若持于名将之手,用之手刃寇仇,开创太平,便可称贵重若在我等书生手中,无非用来装饰门面,又有何贵重可言?况且我到底只是个文臣,若说国朝武将,除了田侯,我还真不识得几个。且那等闲之人,又如何配得起这等宝刀?田侯岂能忍心辜负这宝刀?”
蔡京也在旁笑道:“放在老七手中,原也是糟蹋了。老七亦是因为大丈夫意气相许,这才不怕冒昧,田侯亦不要辜负了他这番心意,看轻了他。”
“岂敢**”
“这亦没什么不敢的。”蔡京笑道:“田侯如今乃天子身边的红人,天下之人,莫不想努力巴结。不过,老七的心意,田侯却是不知道。若说田侯一生之志向,只是安于班直宿卫,便任君再亲贵,他亦不肯赠这刀的。若果真是为了巴结,恕我直言,何不将这刀送给唐康时、呼延忠?老七却是盼着有朝一日,田侯能佩此刀,登上析津城楼,庶几亦不负此刀威名!”
田烈武本就不擅言辞,这时候被蔡京一番话说得无言以对。他嚅嚅着还要拒绝,却听蔡京又说道:“老七有这番心意,田侯不当推辞。但送我那把刀,我却亦想借花献佛,请田侯转赠武城侯。”
“A?”
蔡京淡淡笑了笑,道:“我的心意,却与老七不同,我将这刀转赠予武城侯,是盼着二君能以此宝刀护卫主君。”他抱拳拱手,加重语气说道:“皇上天资聪颖,十年后亲政,必能成一代明君。在此之前,却要多拜托田侯与武城侯!”
田烈武万万想不到蔡京会说出这番话来,他望望蔡京,又望望蔡卞,却见蔡卞也重重点了点头。田烈武沉吟了一会,终于抱拳说道:“若是如此,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蔡卞见田烈武答应,不由得喜形于色,连忙吩咐下人将刀送往田府。三人方yu重回座位,却见蔡府的管家蔡喜急匆匆的走进来,禀道:“大府,不好了,出大事了!”
蔡京的脸顷刻间便沉了下来,呵斥到:“何事值得这等大惊小怪?”
蔡喜望望蔡卞,又望望田烈武,踌躇不语。不料又是被蔡京一顿臭骂:“有甚好迟疑?你不认得七哥和田侯么?”
蔡喜没来由挨了蔡京一顿骂,却再不敢迟疑,连忙哈着yao道:“是,是,小的糊涂,小的糊涂。小的刚刚接报——北海侯仲维、太子右nei率府副率士丘等七名宗室,不知何故,在单将军庙殴打鸿胪寺主簿吴从龙**”
“你说什么?!”即使连一贯处变不惊的蔡京,此时亦震惊得张大了zhui巴,半天He不拢来。蔡京可再也想不到,这些大宋朝的凤子龙孙们,平时虽然贵为天潢贵胄,但却是连个进士都不敢欺负的,他们何时竟然有了这样的胆量?他望着蔡喜,忍不住问了句:“你是不是听错了?”
第六十八节
保慈宫。
“好本事!好本事!”高太后听着陈衍的禀报,气得连连冷笑,“赵宗谔家可真是好门风!当年赵宗谔争着索要使相俸禄,又疑他D_D家人偷他家东西,被御史弹劾,死后谥号还被驳了两次,最后落了个思字,追悔前过曰思,可荣耀得很!如今他家儿孙,可越发青出于蓝了!殴打朝廷命官,祖宗以来,可有过这等混账事?”
“太皇太后息怒。”陈衍一面劝慰着,又禀道:“刚刚老奴见着蔡国公和鲁国公,都在外头候见**”
“他们还好意思来求情?”高太后越发气不打一处来,“蔡京查清楚打架的缘由未?”
“此刻只怕还在过堂**不过,这蔡国公和鲁国公,太皇太后只怕亦不好不见**”
“老妇明白着呢!”高太后不耐烦的说道。
蔡国公赵宗达,本是太宗长子魏王元佐之后,后来因太宗第七子蔡王元侢之子允则无后,遂过继到这一_F_,熙宁三年袭封蔡国公。此人乃是英宗同辈,在宗室中辈分算比较高的。而且他的生父允升又是太宗皇帝一系的长_F_长孙,赵允升自小由太宗的皇后明德李太后亲自抚养长大,这身份就比寻常宗室要尊贵几分。而赵宗达的几个亲兄弟,在宗室中亦名声极好。他辈分高,又兼着太宗一系魏王、蔡王两_F_的面子,巴巴的来求见,高太后自是不便一直将他丢在外面不理会。
而鲁国公赵仲先,虽然辈分上比高太后要低了一辈,但身份却更加亲贵。他袭封的,乃是太宗皇帝第四子鲁王赵元份的爵位——当今帝室所出的濮王一系,便是出自鲁王赵元份这一_F_。他父亲赵宗肃,是当年曾经跟随英宗进庆宁宫的宗室之一!
说起来,这带头闯祸的赵仲维、赵士丘,同样也是鲁王_F_。赵宗谔还是赵宗肃的亲哥哥,仁宗时策立英宗为皇子,英宗惧祸而不敢受,受命来劝说英宗的人中,赵宗谔亦是出了大力的。
高太后虽然口里骂着赵宗谔,但她心里亦明白,宗室里头,便是有些人要亲贵些。当年赵宗谔敢争要使相待遇,还不是仗着他与英宗的亲厚?这赵仲维、赵士丘敢带头惹事,不管原因是什么,他家地位之不同,肯定亦是原因。换着疏远一点的宗室,哪怕贵为国公,又如何敢去招惹吴从龙?更不要说去殴打他了。
赵宗谔一家是如此,她的宝贝儿子赵颢,又何尝不是如此?
高太后忽然便又不由自主的想到她儿子赵颢,心里隐隐一阵作痛。
她一时间便有点灰心,挥了挥手,“也罢,也罢,召他们进来吧。老妇便听听他们说些甚!”
开封府对田烈武来说,算是个非常熟悉的地方。但以阳信侯的身份来到开封府,却依然能让他_gan觉到开封府陌生的一面——他此时和蔡卞悠然喝茶的这间后厅,便是他以前从未有机会到过的地方。
但他亦无心去品味一朝成为座上宾的_gan觉,在开封府当过多年公差的田烈武,尽管对朝中的政治斗争还是个门外汉,但却直觉的便意识到,这桩案子非比寻常!
所有在开封府当过差的公人都知道,汴京的宗室们,是一个极为特殊的群体。他们身份高贵,坐享厚禄,在普通的市民看来,他们高不可攀而在富商巨室们看来,他们则是结亲的理想对象但对于士大夫们来说,宗室却是他们敬而远之的对象**想要准确的评价一个群体的社会地位,这个群体的婚姻状况绝不可忽视。汴京宗室的婚姻对象主要有三——旧日勋贵之后、富商巨室、举子进士或者朝廷品官之家。在这三者当中,旧日勋贵之后,被视为门当户对,有着悠久的传统而与富商巨室结亲,则多半是为了贪图钱财,但也有很重要的原因是不得已——但凡宗室,无不想与举子进士或者朝廷品官之家结亲,但事实上他们却往往被后者所嫌弃,而所谓的“旧日勋贵”之后,亦毕竟数量有限,而且又无利可图。
甚至,田烈武经常听说书人讲的汉唐宗室如何横行霸道,当街杀死朝廷的公吏诸如此类的事情,在大宋朝也是没有的——开封府的公差当然不敢招惹宗室,但是田烈武也从未听说过有宗室欺侮开封府的公差的事情。
在大宋朝,宗室们绝大部分都安分守己。朝廷给他们俸禄与特殊的待遇,他们就安然享受朝廷剥夺他们中间一部分的特权,削减他们的俸禄,他们也只敢低声发发牢*。大宋朝乃是士大夫的天下,不是宗室外戚的天下,这一点不仅田烈武心里很清楚,汴京的宗室们,大约亦都很清楚。所以,甚至只有极少数的宗室才会在儒家经典上用功——因为这被视为经世济国的学问田烈武在白水潭也见过不少宗室子弟,这些在宗室子弟中被视为极上进的人物,如果热衷的不是求仙问道炼丹之术、医术、书画之类,便一定是与格物院交往甚密——因为格物院的“杂学”,被视为较少忌讳。他们非常的谨慎——即使在算术上很有天分的宗室,也绝不会学习任何与天文星象有关的知识,至少在公开场He是如此。
便是这样的一群宗室,竟然敢殴打鸿胪寺主簿!
即使他们不知道吴从龙是石越的门生,亦是不可思议的——这背后必有隐情。而吴从龙回汴京没有几天,亦不太可能与这些宗室们有什么私怨**“四哥!”埋头想着心事的田烈武,竟然没有注意到蔡京进来,待到蔡卞起身相迎,他才恍然跟着站起来。
“田侯,老七,不必拘礼。”蔡京招呼着二人又坐了,自己也坐下来,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却又苦笑着摇摇头。
“这案子实是棘手。”他挥了挥手,令厅中的仆人都出去回避后,才又移目田烈武,道:“田侯亦是一点风声也未听着么?”
田烈武愕然道:“不知大府所指?”
蔡京却只是望着田烈武——他对田烈武的底细,可以说摸得一清二楚,田烈武与李敦敏、曹友闻等人过从甚密,而这二人不仅是石府的新贵,曹友闻更与吴从龙是故交,二人又与陈良、司马梦求、范翔,皆是好友。蔡京断断不肯相信,吴从龙刚回汴京,这么大的事情,竟会不和他的这些好友们商议。而曹友闻和田烈武在熙宁十七年替还是太子的小皇帝所做的事情,已经让蔡京给他的这位旧友也打了一个鲜明的印记。蔡京甚至疑心,吴从龙所谋划之事,正是受皇太后或者小皇帝身边的人所指使——这桩事情,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为了巩固小皇帝的帝位!
田烈武如何可能不知道?
但是他观察田烈武的表情,竟又看不出什么异样来。蔡京素闻田烈武忠厚,一直以为可以欺之以方,此时却不免要觉得面前的这位阳信侯,shen不可测,不可小觑。
田烈武可以装傻,蔡京却不可以装傻。
这桩案件的确很棘手——他既可以大事小化的处置那个什么北海侯,上章弹劾吴从龙亦可以严厉制裁那群宗室,而对吴从龙的事情不闻不问。
对于蔡京来说,审出事情的真相是一回事,但断案的标准,却既不是_geng据大宋刑统,亦不是_geng据编敕所的编敕。案子如何判法,取决于双方背后的势力。
若是这桩案子,竟然涉及到皇太后、小皇帝与太皇太后的宫廷斗争,那么此事便不止是棘手了,简直就是烫手。蔡京固然想讨好小皇帝,为将来打好基础,但是他亦从来都不想得罪高太后。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田烈武身上移开,“事情之起因,乃是因为吴从龙私下里写了一封札子,建议朝廷仿成周之法,将诸_F_宗室封建至南海立国**”
“A?!”他这边话未说完,那边蔡卞已激动得站了起来,“封建南海——这吴从龙乃何许人?竟有这等胆色、见识?”
“这吴从龙,亦是石相门下之士,与石府的陈子柔先生、云阳侯司马梦求,皆是布_yi之交**”蔡京淡淡说道,一面留心田烈武的神色,却见田烈武一脸的莫名其妙——他自是很难想到,田烈武读书全是自学,所知历史多半靠听评书,汴京街头的评书,最可靠只说到东周,再往上便全是神仙鬼怪了,他若说“西周”,田烈武或还听得懂,他说什么“成周”,却叫田烈武想了半天,亦想不出来究竟是哪朝哪代**至于“封建南海”,于田烈武就更加难以理解了。
但蔡京素闻田烈武“文武双全”之名,哪里又会知道他的学问可不如何全备。这时候反而越发觉得田烈武心里有鬼,这才装傻过头。
蔡卞却未有蔡京这许多的心机,兀自xing_fen不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如此说来,那几个宗室,却是甚没出息。”
蔡京点点头,“老七说得不错。吴从龙的这奏折,不知如何,尚未上奏朝廷,反而先流传出去——宗室之中,竟先得知了此事。这北海侯一干人,得知吴从龙竟yu建议朝廷将宗室全部分封到南海诸岛去,对吴从龙早已怀恨于心,不巧却在单将军庙遇着,年轻气盛,几句口角,竟致动起手来**”
“将宗室全部分封到南海诸岛?”这句话田烈武却是听懂了,“可**这朝廷如何肯答应?”宫里有很多叛逆!他心里面一想起小皇帝的话,便觉得一阵刺痛。如果这些“叛逆”全部被赶到南海**田烈武只觉得这吴从龙实是个忠臣——这必是曹友闻的主意。这一瞬间,蔡京之前话中之意,他立时全部都明白了。
曹友闻的这个主意,确是不错。只是不知为何他竟没有与众人商议——难不成,石相亦暗中支持此议?田烈武马上想到。但他却不觉得此事可行,莫说南海诸岛,便是岭南,在汴京那些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眼中,便已经形同地狱。而南海诸岛,更是远隔重洋,又是瘴疠之地,谁又愿意放弃富贵的生活去那种地方?将这许多宗室赶去南海诸岛,形同流放,便是田烈武也知道,这种事情非得由雍王、曹王带头不可,太皇太后又如何舍得?
田烈武亦明白了素来老实本分的宗室们,为何竟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来——有人要将他们赶到南海去,对于许多宗室来说,便是形同要他们的x命。即使只是说说,亦已犯忌。何况,经历过石得一之乱,只怕宗室们也是在惶恐不安中生活**这个时候,竟冒出一个什么吴从龙来挑起这样的事情来,只有七个宗室动手打他一顿,实在已经不能算是出格了!
但蔡京的回答,却让田烈武极是意外,“田侯不必担心,我却以为,太皇太后未必不肯答应!”
担心?田烈武不由在心里苦笑。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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