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节
绍圣元年春,正月。
自从石越通海以来,大宋朝的海上贸易日渐繁荣。位于钱塘江边的杭州港凭此天时、地利、人和,十几年来经营下来,规模与气象都远非昔日可比,已然成为国nei最为繁忙拥挤的港口。
尤其今年,虽然元宵节才刚过,_spring_与绿意都还未及展露,但已经渐渐转暖的天气,却在向人明白无误的显示着这一年的与众不同。蛰伏的万物也应时而动,因此杭州港也比往年提前jin_ru了繁忙的季节,泊于港nei的大小帆船往往来来,不舍昼夜。
不少初到此地的蕃商常常会惊骇于这样的场面。对于他们来说,在一生的航海经历里,都不曾见过这样的港口,单是那些挥舞着小旗引导进出港口的小船,它们的数量之多、效率之高,往往来来的迅捷灵巧便已叫人惊叹更不消说那些刚刚祭祀完海神风神预备扬帆出海的船队,是何等的壮观与气派数不清究竟有多少短装打扮的汉子正卖力的干着装卸的勾当,数不清究竟有多少琳琅满目的货物,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向何而去。急步来去的商人们装扮各异,*着各种各样的语言大声的喧嚷,几乎无论来自何处的商人,都不难从这些嘈杂的声音里寻到自己所熟悉的乡音。在那些_yi着华贵的船主身后,簇拥着侍候他们的仆厮,还有许多预备背井离乡谋取富贵的海客们,这些人中的许多都家境贫寒,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那些流传甚广的海外致富传奇上,他们大多无力支付出海的费用,只好通过跟船主讨价还价以求充当水手权抵路费,但在他们的脸上,你也寻不到即将远离亲人故土的痛苦,只有无尽激情、期待以及义无反顾的决心。
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身着青绿二色官_fu的市舶务官员格外引人注目,无数双眼睛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对于许多人来说,他们的决定往往意义重大,或许正因如此,他们的检查过程看起来更显得严厉与挑剔,叹息、哀求、讨好,各种声音萦绕在他们耳边,他们都像是全都听不见,脸上只有那种超然物外的冷漠表情。时不时的,他们的目光会自得的望向不远处的杭州市舶务和虎翼军第一军都指挥使衙门,当他们从那两座巍峨壮丽的建筑上收回目光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就越发凛然不可侵犯了。
这样一副异常忙碌与热闹的场景,往往是让人惊叹之下又暗自嘀咕的,许多新来的人不免惊奇的抬起头看看天色,“嗯,并没有错,才刚刚现出曙光呢!”他们正在心里跟自己说,但再一看,那比邻建在港口附近的蕃坊与仓库,又让他们迷惑起来,那些建筑的顶部还笼yinJ在清晨迷蒙的薄雾之中,显得漫漶不清,但下面却早已经门户洞开,灯火通明,让人远远的就能看到里面堆积如山的货物。
但这些,都不是这个初春的清晨最为引人注目的事物。往来于这个港口的人们,忙碌的同时,眼角的余光都在情不自禁的向位于港口西南方的一处望去,一队身着大宋海船水师戎_fu的军士持戈而立,将那块的区域与繁忙的港口隔绝开来。在那里忙碌的人们,明显透露出与这港口大多数人格格不入的气息,他们静泊于港nei的船队,约有二十多艘大小帆船,它们用铁索连接,孤傲的停泊在同样被隔绝开的水域nei——任何船只不小心靠近,都会招致一旁海船水师战船的驱赶。出现在这些船上的梢工、杂事、水手,也绝不似寻常商船的梢工、杂事、水手们,决没有人大声喧哗,更没有人肆意欢笑。他们安静待着各自的位置上,温顺的听从那些*着汴京官话的人指挥,一举一动仿佛都小心翼翼不敢犯错。而那些*着汴京官话的人,明显带着颐指气使的模样,大模大样的四处指手画脚,大声喝令,其中一些人,肤色白neng,仿佛从来也不曾见过阳光,尖细的声音很容易便暴露了他们nei侍的身份。
数百个步履矫健的汉子正忙碌的将一箱又一箱的货物搬到船上,一些大汉的脸上,还有令人望而生怖的刀疤,他们步履整齐,绝少说话,神色气度,倒与旁边那些虎翼军军士有些相似,只是身形更加高大,一看就是北方的汉子。他们搬运的货物中,容易被辨认出的是绸缎、粮食、_chicken_鸭等活物,而更多的东西,则被密密的收藏在j美的木箱之中,_geng本无法猜测出来究竟是什么。而最让人惊讶的是,他们搬运上船的物什,还包括了各种大小件农具,甚至于成捆的兵甲与旗帜。如果此时此刻不是有水师兵卒正守卫在旁,这样多的货物居然没有一个市舶务官员验看的话,那可真是骇人听闻。
也有一些细心而有经验的海客们,隐隐从那起搬运货物的汉子们身手上猜到了他们的军人的身份,然后通过细细辨认那飘动在薄雾中的旗帜,看清楚了书写在那上面的一个斗大的“邺”字,最终隐约猜出了他们的身份。
这就不免更加让人惊叹了。
杭州的人们早已见惯了封建诸侯前往藩国的排场。自从去年,也就是熙宁十八的四月,朝廷颁布《封建诸侯敕》,宣布将仿西周之制,封建南海,当年便有两个亲王、一个郡王、一个秦国公来到杭州,从这里出发,前往自己的封国。据说这三王一公,乃是当今最为亲贵的宗室,雍王、曹王两个亲王,乃是太皇太后的亲儿子、高宗皇帝亲D_D、当今小官家的亲叔叔而定王赵世开与秦国公赵克愉,则分别是太祖皇帝与秦王廷美的子孙,在法统上乃是继承太祖、秦王廷美之香火的宗室。
在如今的杭州,哪怕是三岁孩童,亦知道“冬南夏北”这句航海的俗语,去年的那四位诸侯,作为第一批封建的宗室,正是在信风大起,海上风平*静的冬天从杭州港出海的。当时杭州空城而出,几乎满城军民都出来送行,每个人都记得那船队的规模——尤其是雍王与曹王的船队,两位亲王单单两千料的大船,便一共有四十七艘,加上千料、三百料的小船,以及定王、秦国公的船队,那是一只空前庞大的船队,人们记忆犹新的是,四位诸侯之国,几乎将杭州附近能买到的海船全部搜罗一空。诸侯们购买、雇佣海船,将市价几乎哄抬了五成。在去年的冬天,想搭船前去高丽、日本或者凌牙门的海客,即使付出更多的价钱,也往往找不到有空位的海船,持续了几年的海上贸易的不景气,尤其是从前年秋天开始的那种悲观景象,仿佛突然之间,便一扫而空。
而且去年冬天那次,出海的人数看起来也更多,听说太皇太后、皇太后、小官家赐给两位亲王各一个指挥的步、骑军禁军,定王与秦国公各一个指挥的教阅厢军步军,这四位诸侯的兵力,He计起来便有二千六百人马,若再加上军队的家属,就有上万人口。这还不计四位诸侯的族人,太皇太后赏赐的各色工匠,他们一路招募的部众,在杭州雇佣的水手**但是,真正心思缜密的海客,便知道去年的四位诸侯的排场,其实还要逊色于眼前的这只船队。
那些观察敏锐的人们,会注意到,去年冬天,护卫四位诸侯的船队的,只有虎翼军第一军的一只船队,那主将座舰上飘扬的旗帜,只是一个“杨”字——那是虎翼军第一军第三营的副都指挥使杨一本大人的座舰。但今次,这二十多艘船的外面停泊的战舰虽然不多,但树着将旗的座舰,却有三艘之多,其中不仅有两面虎翼军第一军的将旗,另一面“宗”字将旗上,更绘着虎翼军第二军的图案!而且,在这船队外围巡弋的战舰中,竟然还有那艘“定海大将军”——那可是杭州海船水军的镇海之宝,装备着火炮的战船。
而在岸上,从杭州知州衙门、通判衙门,乃至两浙路转运使司,到市舶务、虎翼军第一军,各个衙门的公差、军士,抬着一箱一箱的东西,络绎不绝的送往船上**这更是去年从未见过的景象,当时即使是整个冬天都在港口做事的人,也只能依稀记得有几个衙门曾经往曹王的船上送了点礼物。
杭州人对于汴京的宗室,是陌生的。人们只能暗暗咂着*头,猜测着这个“邺国”诸侯有什么来头,看起来竟比雍王、曹王还要亲贵,还要有权势。许多人心里也在迷惑——既然是看起来如此有来头的诸侯,为何却要赶在正月以后才出海?冬天与春天,都是东北信风的季风,但久在海上行走的人都知道,海上真正的好日子,是秋冬两季,人们可以在冬天出海,选择次年的秋天起航回国,而春夏两季,虽然也各有信风,但这两个季节出海,却也经常会遇到令人恐怖的暴风暴雨。只有要靠着海上讨生活的海商们,才会不顾一切的,即使冒着暴风雨的危险,也要出海贸易。这杭州港的人们,实是很难想像,为何一个如此有地位的诸侯,也会在这个季节,急着出海。
杭州港nei,距离那个“邺国”诸侯的船队约有一里左右,静泊着十几艘千料级的极不起眼的商船,此时,卫棠就在其中一艘商船上,远远的眺望着这只邺国船队。他脸色惨白,形容消瘦,站在甲板上,虽然只是停泊入港的海船,依然显得脚步轻浮,似乎_geng本踩不到实处一般。
早在熙宁十八年,卫棠与全族人便随雍王一起到了杭州。他原本是应当随雍王一道前往雍国的,但是,该死的晕船,阻止了他的旅程,他初到杭州,只要一上海船,哪怕停泊在港口nei的二千料的大船,他也会肚子翻山倒海般的剧烈呕吐,一直吐到连苦胆水都出来了,还会干呕不止。然后没几天,他又因水土不_fu而病倒。最后迫于无奈,他只好暂时留在了杭州,没能随雍王的大队人马一道出发,前往位于吕宋岛北端的雍国。
尽管对于雍国来说,船只非常紧张,但雍王走之前,还是特意留了一艘大船留给他。这是雍王自己买的一艘民船,杭州的官员对这个失势的雍王漠不关心,即使出于礼节的交往,也尽可能的避而远之,只求将他安安全全送到吕宋岛,便算可以向太皇太后交差。因此,也无人留意雍王还留下了一艘船和一个重要的臣子。
于是,卫棠一面留下来养病,努力适应着船上的生活,一面暗中为雍国做一些事情。
他乔装身份,每日都要拜访杭州的各色人物,从失意的士子,到有名的海商,甚至是能工巧匠,竭尽心力的为雍国招揽各色人才除此之外,还要流连书肆与藏书阁,或购买、或雇人抄录各种各样的书籍他也尽可能的购买一切他认为可能会有用的东西,从种子到纺纱的器械**到了晚上,无论再难受,呕吐头晕得再厉害,他也坚持回到船上来睡觉。他不再穿绫罗绸缎,不再爱珠玉金银、奇珍异宝,他穿着最普通的棉布_yi_fu,看起来像个穷酸的书生。
这是他第二次生命。
一次完全不同的生命。
他在大宋朝的事业已经完全毁了,这个强大的国家,这个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国家,亦已不再是他的家乡。
他也不再是那个纨绔子弟,甚至不再是那个幻想着要做“陕西桑充国”的卫家公子——卫家偌大的家业,几乎在yi_ye之间就毁了。颁行盐债后,陕西转运使范纯粹将陕西盐债定额的一半,强行B迫卫家购买。卫棠的父亲一时想不开,被活活气死,但他家却依然不得不变卖家产,购买盐债。那时在汴京的卫棠还全然不知情,一直到封建敕颁布,卫棠想要劝说家人,变卖家产,举族随雍王出海,他才接到消息,他家除了那张巨额盐债债券外,其余所有家产,已不足一万贯!卫家百年的积累,*然无存,他He族老小亦别无选择,只能背井离乡,前往那闻所未闻的瘴疠之国。
这才叫做*条条的一无所有!
比起他这一年中的巨变,那种挫折、苦涩、绝望**这区区的晕船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从知道他父亲死讯的那天起,他不再视自己为宋人。
他已经是一个雍国人。
一个雍国人,又怎么可以晕船?!
这个新生的国家,将是一个属于海洋的国家。船对于雍国人来说,将会如同马对于契丹人一样平常。
到了杭州后,为了助雍王购买船只、各种物资,招揽人手,卫棠又索x将那价值一百多万贯的盐债债券,以十分之一的价格,卖给了一个杭州商人。从此以后,他就真正的一文不名了。
他的族人,将从雍王那里,分到一片采邑,但他们必须自己亲自用双手去开垦耕地、播种、收获,到了农闲时则要帮助雍王修筑城墙,打造兵器,征_fu夷人**这是卫棠在从汴京至杭州的路上,与雍王、吕渊一道,反复讨论,定下来的立国之策。虽然海洋与贸易,可以带来富裕,但唯有掌握了粮食、铁器、战马,这个国家才能稳固,才不会受制于人。因此,未来的雍国,将以耕战为本,以贸易富国。
这样一个新生的国家,一切都只能靠自己,用鲜血与汗水去换取,无论如何,都是容不下珍玩华_fu的。
他们要省下每一文钱,购买粮食储备,直到他们开垦的农田能丰收除非他们能找到铁矿,打造出来足够的盔甲、刀剑、箭头,否则他们必须省下钱来,购买生铁、出大价钱雇佣工匠,或者找海商购买武器还有农具、耕牛、战马、药材、医生**卫棠再也不敢大手大脚花钱,他像个穷书生一样,连吃饭都很节俭。
但是,卫棠却发现,竟没有任何人曾小看他这个穷书生。从雍王留下来照顾他的那几个护卫的眼里,甚至从他雇佣的梢工、水手眼里,他看到的,是一种他以前渴望已久,却一直未能得到的尊敬。那种尊敬是发自nei心的,不是因为他的家势,不是因为想讨好他,不是因为有求于他,亦不是因为惧怕**尽管他直到现在,在船上走路,依然踉踉跄跄。
“哼,一个邺国公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卫棠听到身后一个护卫愤愤不平的说道,又听另一个护卫接道:“听说邺国公是英宗皇帝幼弟,宫里头一向很看重,只不知他们要封到哪里**”
“什么宫里头?又岂止是宫里头,邺国公又有什么了不起,依我看,还不是因为柔嘉县主的面子?如今清河郡主是太皇太后面前的红人,权势正盛,谁不给她三分薄面。谁不知道柔嘉县主与郡主情同姐妹?还有,汴京谁没听说过,柔嘉县主至今未嫁,是因为和石相公有私情——你看丰稷跑前跑后这么殷勤,他是石相公抚陕时的旧部还有,薛奕居然把宗泽都派来了,就为了给他家带个路,若非是为了石相公,谁又能差得动这个南海王?”
“此言有理**”那护卫低声咕噜了一句什么,便听两个护卫鬼鬼祟祟的在身后笑了起来。
卫棠也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对面的船队,正是第二批封建之宗室中邺国公赵宗汉的船队。虽然自办《秦报》后,与宗室交往并不多,但他这些年,也多少听说过柔嘉县主之名,有关柔嘉县主老大不嫁,宗室里头,背后也传为笑柄,的确有多人说她与石越有私情。他以前甚至还想过,一个和石越悄悄有私情的宗nv,应当长得如何美若天仙法?
但如今的卫棠,早已不再关心这些声色犬马的事。这些宫闱秘闻,是真也罢,是假也罢,又有何干?
“休要羡慕他们。”卫棠没有转头,淡淡说道:“既然已独立一国,朝廷眷顾得一时,可眷顾不了一世。听说邺国公赵宗汉只会画画,宠nv儿,儿子虽然生得多,却没几个管用的,只会吹法螺。这一等诸侯,朝廷赏赐得再多,亦是枉然,迟早有一日,让蛮夷给灭了。吾辈追随明主,日后才是前途不可限量,何愁不代代富贵?!”他伸出手来,指着邺国船队,冷笑道:“你看他今日风光,日后尚不及二位。”
“大人说得甚是。”那两个护卫笑道,二人显是shen以为然,一个护卫又笑道:“我昨日下船去杭州城,还听说一件事,说皇上还赐了金鼓斧钺给柔嘉县主**”
“谣言罢了。”卫棠不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大宋朝可不至于出这**”
但他话未说完,便听一个护卫指着岸边,说道:“大人你看,柔嘉县主的仪驾**”
卫棠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便见一队锦_yi禁军举着旗帜、金鼓、斧钺,吹吹打打,簇拥着一个骑着白马的男子,招摇而来。
“那哪是**”
“便是柔嘉县主了,她最爱男装打扮**”
卫棠连忙又仔细望去,便见那队人马渐渐走近,从他船头路过,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那位传闻中的柔嘉县主——突然,卫棠呆住了,“是他?!”
第八十一节
“古意苍茫,看四壁云山,青来剑外
予怀浩渺,送一篙春水,绿到江南。”
曹友闻负手而立,默念门前楹联,待念到“予怀浩渺”四个字时,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有些羡慕也有些好笑,但等他念完全句,再默察周边景色,心里便只剩下Yan羡了。
在寻常人看来,这无非是西湖畔一处普通的宅第,并无甚出奇之处,但落在有心人眼里,却不难发现主人家Xiong中的丘壑,实在别具匠心。
不知自何处引出的水自西向东,仿佛隔绝尘世,涤秽洗襟,环着宅子流淌,最后注入西湖,沿岸遍植碧桃垂桃,间杂着嶙峋山石,周遭小径,全是石板铺就。此时举目虽不见绿意,却不难想象春和日丽时此处风光。曹友闻甚至可以想见主人家推开大门之时,只见西湖烟波,春水送绿,远处云舒云卷,孤山如梦似画。教人想着都有悠然神往,尘虑尽消之_gan。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种想要叹息的_gan觉,便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蹄声,他急忙回头,见是一个青衫老翁正骑驴而至,他的脸上皱纹满布,似乎遍历风霜,但却有一gu超然世外的气度。
曹友闻又惊又喜,还未及趋前说话,那老翁眼神锐利,却早已经高声叫了起来:“是允叔!你来杭州了?”
“A!”曹友闻急步过去,拜倒参见:“世叔金安,小侄有礼。”
“允叔不必多礼。”那老者已下了驴来,一面将驴交到小童手里,一面趋前几步,扶起曹友闻,笑道:“可有两年还是三年未见了?三郎道你来往广州渐多,少回家乡,怎的这次却舍得回来了?”
他一口气问出这多问题来,曹友闻一时却不知道回他哪句。但他素知这老者脾x,只是叉手侍立,默然微笑。
果然,便听老者又笑道:“方才见允叔你看这楹联,可瞧出来是谁的墨宝未?”
曹友闻心里更觉好笑,但又装模作样的鉴赏了一番,红着脸摇摇头,回道:“恕小侄眼拙。”
那老者捋须哈哈大笑,“早就知你曹允叔不肯上进,只知那阿堵物,可还记得半句诗书?你可看清楚了,此联乃是王侍中王相公亲笔手书!”
“A?”听说这竟是王安石的墨宝,曹友闻亦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老者更是得意,笑道:“求得这墨宝却甚是不易,这杭州城nei,等闲人物,难求一字,难求一字**”
说话之间,老者已拉着曹友闻的手,进了屋中。
地上铺的是用片金线织出的花纹繁丽的厚锦,壁上挂着的卷轴或者大或小,有诗有画,曹友闻一眼扫过,便看到许多个熟悉的名字:范文正公的《动止贴》、蔡君谟的《中间贴》、张商英的《惶恐贴》、徐熙的《_chicken_冠蝴蝶图》、王维的《雪霁图》、大苏的《雨竹图》、王驸马的《西岳降临图》**,尚有许多未能看得清楚,但想来也无一不是名士大儒,寻常人家但凡能有一幅,想必都是珍若珙壁,舍不得轻易示人,偏偏这许多东西挂在一间_F_里,却有些不伦不类,予人零乱无章之_gan。
曹友闻心中暗笑,他方才屋外所见,颇为惊叹,只觉营造之妙,处处高人一等,但进得此厅,终于复有熟悉之_gan,原来主人家手笔,始终未变。
“允叔有些年不曾来了。”老翁捻须笑道:“如今不止这宅子重新修葺过,室中字画,也非旧时观。允叔以为如何?”
“妙极,妙极。”曹友闻拊掌笑道:“世叔所有,无一不是大家j品,哪个名字说出去不是振聋发聩,难为世叔能够收罗!”
那老翁闻言,更是得意,他们说话之间,早有侍nv们进来焚香烹茶待客,曹友闻一看,只见这些侍nv个个容貌俏丽倒在其次,穿着打扮却是越发与众不同,个个梳着高髻,膨大的罗裙垂泄而下,里面着素色的轻裾,移动时露出云头锦履,行走无声,袅娜生姿。
又听那老翁笑道:“似我们这等人家,那阿堵物已在其次,殊不足道。倒是你那七弟在后院,建了一座藏书阁,搜罗了海nei珍本奇书,如今在这杭州城中,亦是薄有虚名,允叔此来,不可不看。”
曹友闻心中好笑,zhui上却恭维道:“世叔公侯之后,清华之气,自不能与寻常商贾之家等提并论。七郎饱学多才,更有祖风,琼林赐宴,指日可待。”
老翁听他如此说,更是欢喜,却若有憾焉的笑道:“可惜允叔志不在此,否则兄弟一榜进士,更是一桩美谈。”当下便跟曹友闻说起当日如何营造这宅院,收罗书画种种艰难不易。
曹友闻口中奉承,心里几乎已将肚皮笑破。
那老翁却谈兴颇浓,说了半天,才突然想起要问曹友闻的来意,奇道:“噫,允叔此来,难道竟是与老朽谈这些么?”
曹友闻却是有事而来,只是听他絮絮叨叨,说得不停,又不知要如何打断他,这时好容易找到说话的机会,连忙说道:“小侄此来,确有一桩喜事。”
“喜事?”老翁捋须望着曹友闻,“这喜从何来?”
曹友闻笑道:“小侄知道十娘才貌双全,尚待字闺中,此番却是受人之托,前来成就一桩好姻缘的。”
“哦?”老翁睨了曹友闻一眼,傲然说道:“不知却是谁家小儿郎?”
“好叫世叔欢喜,这家小儿郎,却是天潢贵胄,说起来乃是当今官家的皇叔,邺国公第十子赵仲玶。”曹友闻一口气说完,本以为老翁定会喜动颜色,马上应诺。
谁知那老翁只是挑了挑眉,“唔”了一声,“原来是他家的儿子。”
曹友闻不料他如此反应,大吃一惊,诧道:“世叔难道竟连邺国公的儿子也看不上?”
老翁瞥了一眼曹友闻,道:“允叔只怕不知和李承简家的小娘子结亲的是谁?”
曹友闻心里顿时明白过来,笑道:“世叔这却是想岔了。你道李承简结了雍王这个亲家,便以为邺国公家有所不及?”
老翁“哼”了一声,“难道国公家还比得上亲王家?雍王可是太皇太后的爱子,当今天子的亲叔叔!李承简家!”
曹友闻叹了口气,笑道:“世叔呀世叔**你可知道邺国公家柔嘉县主?”
老翁道:“全杭州城,如今只怕没有不知道这位县主的。”
“那世叔可知柔嘉县主离京之时,官家流泪相送,御赐金鼓、斧钺,更在邺国御笔画出柔嘉县作为采邑,世叔可见过哪家亲王的县主有这等殊遇?便是公主郡主,大宋朝开国以来,世叔又可曾听说过?”
“A?原来传闻竟然是真的?”
“千真万确。”曹友闻说来,自己都觉得又是好笑,又是骇人听闻。他其实亦听说过此事的一些传闻,据说当日决定封建邺国公后,太皇太后与皇太后都不舍得柔嘉离京,曾劝她在汴京择婿,但柔嘉执意不允。柔嘉县主离京之时,不仅两宫太后都极怜惜她,多有赏赐,小皇帝更是含泪相送,依依不舍,在温国长公主的撺掇下,居然颁下如此荒唐的封赏。虽然朝中对此多有微辞,但太皇太后以成王剪桐封弟,yu借此机会教育小皇帝——多半亦是想到这实不过是慷邺国之慨,反正有什么麻烦,那也是万里之外的邺国担着,竟是应允了。只不过听说温国长公主后来却是很吃了一些苦头便是。而柔嘉在京时,尚还老实规矩,不料到了杭州之后,却故态复萌,整日抬着御赐的金鼓、斧钺招摇过市,搞得杭州人人都知道来了这么一位县主。
但曹友闻此番受人之托,前来说亲,他不敢乱说宫nei之事,竟亦只得抬出柔嘉县主的事来,权充虎皮。但这等在大宋朝骇人听闻之事,却亦的确能令面前之人动容。
原来他拜会的这老翁姓卢,唤作卢道传,与曹家乃是几代通谊之家。据说其先祖曾仕后周,做过上将军,入宋后更拜为越国公祖上还有人在真宗时曾做过殿前防御使、封过侯爵。这些故事,那卢道传津津乐道,曹友闻自小听得多了,至于真假,那自是没人知道。不过卢家祖上如何虽不好说,但倒了卢道传这一代,却的确可称得上富甲一方。卢道传有七子十nv,除了他口中的“七郎”是个屡试不第、百折不挠的举子外,其余六子,无一不是长袖善舞的豪商。但卢道传自诩是公侯之后,一心只盼着七郎登科,好光耀门槛。他自己更是以高人雅士自居,素来不屑与寻常商家同列,但这骨子里,却毕竟改不了商人本色。
曹友闻又添油加醋的炫耀了一番柔嘉是如何在两宫太后、皇帝面前得宠,赵宗汉在宗室中地位如何如何高,见卢道传还在沉吟,又笑道:“世叔若还是不信,何不差人打听打听,如今封建出海的诸侯,凡是来过杭州的,这两浙路地方官员又是对谁家最殷勤?”
卢道传顿时眯起了双眼,那汴京宫廷之事,他自是所知不多,但是这杭州的官场,那真是一举一动,卢道传皆无不留神。此时被曹友闻一提点,他顿时_gan觉到其中的蹊跷。谁家正得势?谁家已失宠?这官场的冷暖,是最准确的风向标。
他微捋胡须,望着曹友闻,试探道:“此事却是不同寻常。怎么说,这雍王、曹王也要亲贵些**”
曹友闻意味shen长地一笑,“世叔可知小侄此番是受何人所托,前来作伐?”
卢道传听他言外之意,不由一愣,马上又笑道:“允叔却来卖关子。”
曹友闻微微一笑,道:“小侄岂敢。实不相瞒,小侄这两年,多是听石相公差遣。”
“石相公?!”卢道传吃惊的张大了zhui巴,“难怪,难怪。难怪听说允叔在与钱庄总社一道筹划着什么结算钱庄,原来竟是攀上了如此高枝。”他此时看曹友闻的眼色,又已全然不同,“只是,这石相公和邺国公**”
曹友闻笑着摇了摇头。
“唔?不是和邺国公?”卢道传疑惑的望着曹友闻,忽然一个灵光,“难道、难道是柔**”
曹友闻连忙伸出手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只笑着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难怪!”卢道传顿时眉开眼笑。曹友闻眼见着便要大功告成,忽见卢道传又皱了皱眉,问道:“方才允叔说的这十郎,不知却是哪位夫人所生?与柔嘉县主,可是一M_同胞?我听说邺国公家的儿子不少**”
曹友闻心里苦笑,“柔嘉县主的生M_已经故世。不过世叔放心,这位公子与县主在兄弟姐妹之中,却是情谊最shen的。”
卢道传狐疑的望着曹友闻,道:“哎,允叔当知道,这十娘实是吾家之掌上明珠**”
“世叔尽可放心,小侄断不敢耽误妹妹终生,令十娘所托非人。”曹友闻赌咒发誓道,“若此桩婚姻得谐,十娘自己一生富贵不说,子孙更皆是凤子龙孙,公侯世代。便是世叔,若与邺国公结为亲家,说起来亦是皇亲国戚,身份尊贵,自当更上层楼。”
卢道传又细细想了会,方点头笑道:“我们这等人家,倒也不在乎富贵不富贵,不瞒允叔,十娘原本是想许个读书人家的,但既是允叔作伐,这邺国公家的人才,想亦是不差的。真是好姻缘,我自无拒绝之理。”
曹友闻连忙笑道:“确是好姻缘,确是好姻缘。”他心里终于暗暗吁了一口气。
从卢府告辞,回到邺国公临时驻扎的驿馆,几个nei侍见着曹友闻,忙引他到了中厅之外,自己Jin_qu禀报——这时是非常之时,过往的礼仪,亦只得一切从简了。曹友闻目送着一个nei侍进了中厅,耐心在外头等候,没多时,便听厅中传来一阵脚步声,邺国公赵宗汉和他的长子赵仲珙、次子赵仲彩迎了出来。
自赵宗汉被封建之后,曹友闻便受石越之托,让他尽力协助邺国在建国之初,能站稳脚跟。曹友闻在汴京日久,自然也听到过一些关于石越与柔嘉的传闻,无论是石越果真与柔嘉县主有私情,还是只是卖清河一个面子,石越既然开了口,曹友闻自没有不竭心尽力的道理。更何况这于他亦一举多得之事,除了能在石越那里记一功外,以柔嘉县主那复杂的关系,他更顺便讨好了小皇帝,还可以借此机会,拉近他与丰稷、狄谘、薛奕等人的关系。因此这几个月来,曹友闻亦是尽心尽力,为赵宗汉做了不少事情。
但他与赵宗汉相处一久,便已知这位邺国公其实没什么本领,便是他生了十几个儿子,亦都是庸庸碌碌之辈。相比他听到的关于雍王、曹王、定王、秦国公这几位诸侯家的事迹,实是令人有“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之叹。不过,朝廷封建之时,只怕亦想不到各_F_宗室的才具究竟如何,而这么着急封建邺国公,实亦是另有隐情。幸好赵宗汉父子虽然才具平庸,却好歹还不算全然无可救药。
这邺国公父子的第一大优点,便是能放下天潢贵胄的架子,至少能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来。虽然以曹友闻之见,他们多半是分不清贤愚的。但目前这时节,能否分辨贤愚,倒也并不重要,毕竟这些诸侯们,此时亦没什么本钱对愿意投奔他们的人挑三拣四,只能来者不拒。而邺国公父子对任何投奔他们的人,或是帮助他们的人,都能纡尊降贵,礼数周全,虽说那些一流的豪杰之士或者会因此愈加鄙视他们,但至少在二流、三流人物中,却能留下一个很好的印象。
便以曹友闻自己来说,虽然他心里不太看得起赵宗汉父子,但每次他们都如此毕恭毕敬的迎送,心里亦免不了有一种很舒_fu的_gan觉。
“公子辛苦了**”
此时,耳里听着赵宗汉的慰问之辞,曹友闻连忙抱拳参拜,“托邺国公之福,在下此番总算不辱使命**”
“如此说来,婚事谈成了?”
“正要恭喜邺国公!”
曹友闻一面被赵宗汉亲热地挽着手迎进厅中,一面忙着向赵宗汉报喜,冷不防却听厅里有nv子骂道:“这等腌脏事,又有甚喜不喜的!”
他听到这骂声,几乎是一个激灵,下意识的唤道:“县主!”
几乎与此同时,赵宗汉亦呵斥到:“十九娘,不得无礼!”
“有甚无礼不无礼的!”厅中的柔嘉却更不_fu气,恼怒地瞪了曹友闻一眼,道:“左右不过是个花钱买来的开国子。爹爹,咱家怎的也和那没出息的宗室一般,竟要巴巴地求着和不入流的商贾结亲?爹爹如今好歹亦是一大国诸侯,若叫仲玶娶个商人之nv,nv儿断不应允!”
曹友闻连忙避开柔嘉的目光,一面观察厅中:厅中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大海图,柔嘉穿着大红色戎装、手里执着一_geng金鞭,站在桌旁。她旁边,一个灰袍男子正抿着zhui,含笑望着自己。这人他亦是认得的,正是名噪一时的虎翼军名将宗泽。
“放肆!”
曹友闻才看了一眼,注意力马上被赵宗汉无力的呵斥声xi引过来。但正如他所料,这位邺国的君主,对他这个宝贝nv儿,从来都是没有办法的。
柔嘉已毫不示软的反驳道:“nv儿哪里不对了?在京师时,太皇太后便对宗室与商贾通婚shen恶痛绝!”
曹友闻心里苦笑摇头,这几个月来,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对父nv争吵,往往是做父亲软弱无奈,做nv儿强硬霸道,十余个兄弟更是无人敢劝,最终多半不得不以柔嘉的胜利告终。他正想着如何设法开解此事,不料却听宗泽在旁笑道:“县主此言差矣!”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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